湯曉丹,張春明
(青島大學紡織服裝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柿蒂紋是我國一種常見的傳統紋樣,最開始因為其外輪廓像柿子的蒂而得名。柿蒂紋在我國古代的青銅器、漆器、金銀器以及絲綢上等工藝美術的裝飾領域均有出現,其中以春秋戰國至漢代銅鏡上的柿蒂紋以及唐代絲織物上的柿蒂紋為代表。當繪畫藝術從宗教崇拜轉向信仰自由、從神秘粗獷轉向柔弱纖細、從仙界往事轉向人間百態時,柿蒂紋的裝飾主體從銅鏡轉換到絲綢上,從偏向抽象幾何逐漸轉向抽象寫實,從帶有宗教意義的象征性紋樣演變成帶有吉祥寓意的裝飾性紋樣。
我國傳統紋樣大約經歷了從抽象幾何以動物紋為主的原始自然崇拜逐漸過渡到寫實具體以植物紋為主的寄托人們美好祈愿的發展歷程。柿蒂紋的形式起源于先秦自然崇拜時期的原始四葉紋。孫機先生在《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中明確提到了三種春秋戰國至漢代的“柿蒂紋”[1],三種柿蒂紋與原始四葉紋都是四瓣葉形式,但柿蒂紋總體呈四出尖式的十字對稱狀的柿蒂形。先秦時期出現的原始四葉紋是對當時先民農業生產生活的一種描述與歌頌[2],是具體指代了某些植物。但柿蒂紋更加抽象神秘,已經完全脫離了紋樣所描繪的實體,并且具有引申意義。

彩陶盆上的原始四葉紋
受繪畫藝術的影響,春秋戰國至漢代成為柿蒂紋發展的高峰,柿蒂紋大量并且集中地出現在這一時期的銅鏡上。秦漢之際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士人階層的壯大使得整個社會呈現出一種張揚、直觀而又感性的文化心態,這促使工藝美術各領域都打破了原來的禮制規范,更加美術化[3]。雖然這是一個灑脫、自由的時代,但是這時候的繪畫藝術依舊沒有脫離政治以及宗教的束縛,繪畫藝術往往帶有宗教內涵、統治階級的審美偏好以及政治目的,此時它更多充當的是一種宣傳的工具,從事繪畫的人大多受命于宮廷或者道觀、寺廟,普通階層的人民并不能隨意創作和享有。秦漢時期受道家和陰陽家的影響最深。道教以道家、陰陽家的理論為核心,將“修道”、“升仙”作為自身的第一教義,而這種神秘的“長生成仙”是統治階層自古以來就向往的,因此道教受到了廣大上流社會人士的追捧,而流行于上流社會的道教情懷不可避免的映射到了繪畫領域。在中國繪畫史上,漢代有大量的畫跡傳世,迄今發現的較為完整的西漢早期的三幅帛畫的主題都是“升仙”或“引魂上天”[3],還有許多壁畫也都是相似的主題,這都是道教思想的題旨的表現。所謂“上行下效”,作為傳播工具的繪畫藝術將統治階級對道教的偏愛以及道教的理論、教義擴散到銅鏡裝飾領域。道家認為自然光具有無窮的能量與法力,可以用銅鏡吸收光并將其儲存下來,以便在自我修行時獲得光的力量[4],這就使銅鏡和道教緊密的聯系到了一起,暗含道教思想的柿蒂紋集中地出現并且流行起來是必然趨勢。銅鏡上的柿蒂紋主要裝飾在鈕座部位,以柿蒂紋為中心結合蟠螭紋、羽人、銘文等對銅鏡背面進行裝飾是這一時期最常見的形式。銅鏡上的柿蒂紋以四葉柿蒂紋為主,偶爾也見五葉、六葉的柿蒂紋;有些柿蒂紋的葉片甚至變形成蝠形。由于道教吸收了陰陽家的相關理論,陰陽家對于宇宙模式和宇宙生成的思考也就反映在了銅鏡上:柿蒂紋的四片葉分別指向東、南、西、北四個正方位暗含天地之意,將宇宙蒼穹與這一面小小的銅鏡相連[5,6]。這一時期柿蒂紋四瓣葉的形式比較簡單,沒有過多細節上的刻畫,帶有北國特有的粗狂;而柿蒂紋暗含的道教思想使它顯得更加神秘。

銅鏡上的四葉柿蒂紋
從東漢開始,繪畫藝術中的“升仙”情結逐漸退場,展示人間百態的、世俗化的審美成為東漢繪畫的主流[3]。等到魏晉時期,自然的山水花鳥之美才從真正從陪襯的附屬地位中獨立出來。唐朝的繪畫藝術審美承接了魏晉南北朝的自然之美,花鳥紋樣開始逐漸流行[7];繪畫世俗化的近一步加深,這使得銅鏡背面的裝飾不再傾向于大篇幅使用柿蒂紋這種抽象神秘的宗教符號而更加傾向于使用世俗化的宗教中的瑞獸、瑞花、瑞草以及神話故事,由此開始銅鏡上柿蒂紋的數量開始銳減,銅鏡不再是柿蒂紋裝飾的主體。但與此同時柿蒂紋卻在唐代的絲織物上流行開來:唐代詩人白居易的“紅袖織綾夸柿蒂”一句說明了柿蒂紋綾在唐代的流行程度;在青海都蘭發掘出的大量柿蒂紋綾也印證了柿蒂紋綾在唐代的流行[8];《舊唐書·高總本紀》中記載的唐代流行的“花間裙”上的四瓣花實際上也是柿蒂紋;就連甘肅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代多色花卉紋綺殘幡第二段的綠地綺上的紋樣也是柿蒂紋[9];甚至唐代畫作《內人雙陸圖》中左側弈棋婦女上襦的花紋也是柿蒂紋[10]。與春秋戰國至漢代銅鏡上的柿蒂紋相似,唐代柿蒂紋綾上的柿蒂紋是四瓣葉的形式,每瓣葉中間都有一個出尖;與之前明顯不同的是此時柿蒂紋總體并不是固定呈現明顯的柿蒂形,而且每片葉片的刻畫也更加細致,多數葉片都有著細膩雅致的紋理,有的是單純的幾何形式,也有的是某些植物花葉的抽象寫實,是一類花葉紋,更加符合當時唐代花鳥紋流行的趨勢??v觀目前已出土的唐代絲織物,柿蒂紋多按團窠排列或散點狀分布排列,構成勻稱和諧的畫面,這也與繪畫構圖講究和諧統一的審美相符。柿蒂紋作為最簡單的一種瓣式寶花[8],是唐代寶相花進一步發展的前身,當唐代寶相花登上歷史的舞臺,柿蒂紋這種曾經流行于唐代的花葉紋逐漸被寶相花的燦爛光芒所掩蓋;同時佛教的近一步興起使繪畫藝術以及各裝飾領域都刮起了一股“禪風”,曾經暗含道教寓意的柿蒂紋作為裝飾主體紋樣的功能進一步弱化。
進入宋代,南方人口的數量第一次超過了北方,南國纖細柔弱的審美終于壓倒了粗獷豪放的北方風格成為審美的主流;宋朝為了在內建立共同的信仰,對道家、佛家都有所節制,也因此宋朝開始繪畫藝術徹底掙脫了宗教的束縛,繪畫藝術繼續朝著山水花鳥方向發展,并且看重寫實。由于宋代“崇文尚武”,繪畫藝術得到了更大的發展,在經濟進一步發展的需要下,宋代的繪畫藝術進一步向下滲透以至于進入到尋常茶肆酒館的日常裝點中。繪畫藝術的寫實的山水花鳥之風使得工藝美術的其他裝飾領域采用更多使用寫實的纏枝蓮、折枝花等寫實的紋樣;宋代的幾何紋樣更講究規矩章法,之前抽象寫實偏幾何的柿蒂紋幾乎完全消失,只有后來產生的柿蒂窠繼承了柿蒂紋得以留存。《說文解字》中指出:“窠,空也?!薄笆恋亳健庇伞笆恋佟边@一描繪外輪廓的詞與“窠”這一說明內部情況的字組成,即“柿蒂窠”是一種外輪廓呈柿蒂形狀,是一種充當邊框的紋樣,在宋、元、明、清時期都常有出現,尤其是在織成袍料上多見。在紋樣演變的過程中,柿蒂窠不僅僅局限于標準的柿蒂形,后來往往將出現在織成袍料上的、四瓣葉的、起紋樣區域劃分作用的邊框底紋統稱為柿蒂窠。在織成袍料上的柿蒂窠屬于大型柿蒂窠多以衣物的領部為中心,四瓣柿蒂分別位于衣物的前后胸及左右肩部,四瓣柿蒂大小、形式完全相同。柿蒂窠絲織物的整個構圖中不僅僅有著紋樣構圖區域劃分的作用,在宋、元、明、清越來越講究吉祥寓意的文化背景下,柿蒂窠也承載著人們美好的祈愿:“柿”字的諧音為吉祥語言中的“事”,“柿子”又代表著“事”[11]。出現大型柿蒂窠的織成袍料工藝復雜極為珍貴,往往是統治階級的專屬,柿蒂窠繼承了最開始柿蒂紋對應天地四方位的寓意,即穿戴大型柿蒂窠的人位于天地之中心,統領四方。出現在其他絲織物上的柿蒂窠是較小型的柿蒂窠,小型柿蒂窠可多個同時出現也可單獨出現與其他紋樣共同構成更為復雜的圖案。
繪畫藝術是柿蒂紋演變的重要推動力,柿蒂紋印著繪畫藝術前進的腳步前行:先秦時期的先民對自然的崇拜、對農業生產的敘述孕育了柿蒂紋的前身;春秋戰國至漢代當繪畫藝術被統治階級以及道教所束縛時,柿蒂紋集中大量地出現在道教的法器銅鏡上,這時的柿蒂紋所代表的是道教的神秘內涵;經歷過東漢繪畫藝術世俗化、魏晉南北朝開始的文化中心南移、唐代花鳥繪畫的流行,柿蒂紋的裝飾主體從神秘的銅鏡變為人們日常穿戴的絲織物上,這時的柿蒂紋更多的是一種貼近生活的裝飾性花葉紋而并非宗教符號;當繪畫藝術完全掙脫政治以及宗教的束縛,真正進入尋常百姓家時,柿蒂紋也完全演變成了一種帶有吉祥寓意的邊框底紋,與其他紋樣組成更為復雜的組合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