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林鏡泉“涉黑案”背后的30億元生態賠償

2021年1月8日，北江干流三水河段。林鏡泉等人曾在此開采河砂，如今已看不到采砂船只。攝影/本刊記者周群峰

一起“涉黑案”，卻因高達近30億元的生態修復賠償引發關注。

2020年12月24日，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法院（下稱“順德法院”）對林鏡泉等16人涉黑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一案宣判，以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聚眾斗毆罪，行賄罪，串通投標罪，非法采礦罪，組織賣淫罪，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罪，數罪并罰，判處林鏡泉有期徒刑二十四年六個月，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其余15名被告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九年至三年。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被告林鏡泉等9人被判限期連帶賠償生態環境修復等各項費用共計296441.11萬元。

該案成為目前全國判賠數額最高的環境公益訴訟案。

“黑老大”與“好老板”

林鏡泉的商業帝國，從做魚販子起家。

他是佛山三水市（現“三水區”）蘆苞鎮漁民新村人，出生于1965年6月9日。林鏡泉的多名家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家境普通，父母都是漁民，初中沒讀完便輟學。上世紀80年代初，他開始做魚販子，“小小年紀，經常半夜出發，把三水的魚運到廣州去賣”。

此后，林鏡泉開始經營蘆苞鏡泉海鮮坊、三水碧桃洗滌用品廠等，逐漸做大后，商業觸角還涉及房地產、酒店等領域。1994年5月25日，由他擔任總經理的恒福星際酒店有限公司成立，該公司注冊資本7200萬元。

林鏡泉的多名下屬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紛紛稱其是“宅心仁厚的好老板”。曾在林鏡泉公司做過保安的王江軍稱，2018年他被查出患有口腔癌，手術費用需要一二十萬元。林鏡泉知道后，號召公司員工為其捐款21萬元，其中林鏡泉本人捐款10萬元。

恒福廣場物業經理吳多稱，2014年，他母親因尿毒癥需要做換腎手術，林鏡泉第一時間號召公司員工捐款，林鏡泉捐款10萬元，幫助其母親換腎成功。

2019年12月16日晚，林鏡泉與公司高層吃飯。次日凌晨，他在位于恒福星際酒店的辦公室內被順德警方帶走。2020年11月4日，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檢察院對林鏡泉等16人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提起公訴。

《中國新聞周刊》從一審判決書中看到，法院審理查明，“2000年開始，該組織在北江干流三水河段大肆非法開采河砂，通過有組織地實施暴力犯罪，形成對涉案流域河砂開采行業的非法控制。自2009年起，該組織又與陳志輝黑社會性質組織、張淑華團伙勾結，在北江干流清遠河段大肆非法開采河砂，共同非法獲利超10億元。該組織通過實施尋釁滋事、聚眾斗毆、組織賣淫、串通投標、非法采礦等一系列違法犯罪活動，斂取巨額財產，嚴重破壞了當地的生態環境，以及經濟、社會生活秩序，造成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

判決書中，還有多位證人指證林鏡泉涉黑的細節。有證人稱，林鏡泉是黑社會團伙的大哥，骨干有“佛爺”龍志超、“肥源”何志源、“蛇標”羅偉標、“懶勤”董紹勤。這四個人被統稱為“四大金剛”，他們手下各有“頭馬”（能干事的手下），下面也各帶一班“馬仔”。證人盧紹強則稱，林鏡泉是三水首富，外號“北江砂王”， “懶勤”幫林鏡泉非法開采河砂及自己做泥頭車運輸車隊，“肥源”“佛爺”幫林鏡泉打打殺殺……

但林本人、林家人和律師，都對涉黑指控予以否認。

林鏡泉的的刑事辯護律師黃財建稱，林鏡泉認了非法采礦罪、行賄罪、串通投標罪。“其余的罪名，我們為其做的都是無罪辯護。”他稱，該案中涉及林鏡泉的尋釁滋事、聚眾斗毆等罪名，涉及的都是十幾年、二十幾年前的舊案，當時都已經做過刑事判決了。

起訴書顯示，林鏡泉此前有過多次犯罪前科：2014年4月4日，因犯非法采礦罪被廣東省肇慶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同時，2014年4月25日因犯行賄罪被廣東省廣寧縣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二年。

目前，林鏡泉等人已提起上訴。

30億生態損害賠償的界定

《中國新聞周刊》在起訴書中看到，破案后，佛山市順德區公安局共凍結該組織成員等人名下涉案銀行賬戶135個，凍結資金45589526.33元、港幣23367.87元;扣押現金6719695元、港幣5345460元，汽車15輛，玉石擺件76箱，玉石首飾若干;查封不動產222處;凍結佛山市恒福興達投資集團有限公司等49家公司企業股權共62項。

在林鏡泉公司的眾多業務中，采砂是極有分量的一門生意。

《中國新聞周刊》從順德法院作出的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中看到，“從2000年開始，林鏡泉長期涉足北江干流三水河段的河砂開采，在未取得河砂許可證的情況下，大肆非法開采河砂，非法獲利上億元。過程中，通過有組織地向具有監管職權的國家工作人員行賄，以暴力或暴力威懾排除競爭對手，形成對流域河砂開采行業的非法控制。”

判決書顯示，四洲村原村干部曾廣弼、橫崗村原村干部鄧顯七等證人證實：林鏡泉采礦組織在村落沿岸采砂后導致沙洲地坍塌、面積變小甚至消失。近日，《中國新聞周刊》在北江干流三水河段蘆苞—大塘區域走訪時，已看不到采砂的作業船只。附近村民稱，現在該河段已不允許采砂，“但過去采砂船只很多，分不清究竟是哪些人在采砂”。

此案引發關注之處在于，在辦理刑事案件的同時，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檢察院同時提起民事公益訴訟。2020年9月，公益訴訟起訴人（即“順德區人民檢察院”）委托生態環境部華南環境科學研究所（下稱“華南環科所”），對被告林鏡泉等9人在北江干流三水段、三水區蘆苞涌魷魚崗至虎眠崗河段非法采砂造成的生態損害進行評估。雙方簽訂《技術咨詢合同》，約定報酬總額為96萬元，于案件判決生效之日起6個月內（最遲2022年6月30日前）支付。

華南環科所，是原環保部印發的《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機構名錄（第一批）》中的推薦機構之一。關于為什么找華南環科所做這份評估報告？順德區人民檢察院一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原環保部推薦的機構名錄上，廣東省有五家。“我們每一家都去函咨詢，問他們愿不愿接這個委托，只有華南環科所同意”。

華南環科所2020年10月出具了《林鏡泉等人非法采礦案環境損害評估報告》（下稱《報告》），報告技術審核人為黃道建，評估負責人為羅雋。華南環科所官網顯示，羅雋職稱為高級工程師，職務為該單位工程中心市場拓展部負責人，現任全國環境損害司法鑒定機構評審專家庫（國家庫）成員。

《報告》稱：涉案河道生態環境遭受嚴重破壞，河流堤岸及地形地貌發生了明顯改變，部分植物被嚴重破壞，部分區域出現了嚴重水土流失……非法采砂引起的地質災害發育現狀（如滑坡、低裂縫、水土流失等）在北江干流三水段有6處。在土地損毀方面，北江干流三水段區域已損毀12.19畝，北江支流（蘆苞涌）區域已損毀26.37畝。《報告》還稱，該案中的生態環境損害事實與“林鏡泉等人非法采礦案”的生態破壞行為有確定的因果關系。

起訴書披露，從2000年開始，林鏡泉等人在北江干流三水河段非法開采河砂共計1238.2503萬立方米。《報告》結論為，林鏡泉等人的非法采礦行為造成了生態環境損害，數額匯總為296441.11萬元。2020年10月28日，佛山市順德區人民檢察院正式向人民法院提起要求林鏡泉等九名被告人承擔296441.11萬元賠償責任的環境公益訴訟，支付生態損害評估費用人民幣96萬元。這也是迄今為止全國最高索賠金額的民事公益訴訟。

在訴訟中，經林鏡泉申請，順德法院通知《環境損害評估報告》的評估負責人羅雋到庭接受質詢。

擔任林鏡泉公益訴訟部分的代理律師許文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順德區人民檢察院根據被告人口供推算林鏡泉等人非法采砂量為1238.2503萬立方米。而29.6億元修復生態環境系統費用，是華南環科所將這個采砂量乘以近三年的建筑用砂均價，再加上一些運費成本得出的，“這樣的統計非常簡單粗暴”。

《中國新聞周刊》曾就相關問題聯系羅雋進行采訪，羅雋回復稱：“我做這個事情的時候，是要求保密的。”

政法、水利等眾多官員涉案

在判決書中，多名證人稱林鏡泉借助官員力量壟斷北江采砂市場。

起訴書顯示，林鏡泉向多位官員行賄，這些涉案人員受賄時任職于廣東省水利廳、佛山市公安局、三水市（現“三水區”）委政法委、水利局、蘆苞鎮黨委、政府等。

起訴書稱，2001年10月左右，因組織成員董某某等人涉嫌故意傷害、賭博等犯罪被傳喚調查，為避免受到處罰，林鏡泉請時任佛山市公安局法制科科長吳金寧（已判決）幫忙，為感謝吳金寧幫忙，林鏡泉于2002年1月送其港幣5萬元。2006年，林鏡泉為阻止他人強行入股其承包的佛山市三水區蘆苞鎮魷魚崗至虎眠崗蘆苞涌整治工程及河砂開采工程，請求時任佛山市公安局高明分局局長吳金寧幫忙，林鏡泉送給吳20萬元港幣。為了維護與吳金寧的關系，以及在生產經營中遇到麻煩時獲得吳的關照，2002年至2015年林鏡泉先后送給吳155萬元港幣。

吳金寧證言稱：“林鏡泉看重我的權力，（我）先后擺平了其涉嫌犯尋釁滋事的案件和戚桂泉、梁就成等人強制入股他清理河道項目的事情，（他）也為了與我維護好關系，所以一直送錢給我。”吳被提拔為佛山市公安局副局長后，林鏡泉送他的錢也增加一倍，“因為他看到我權力更大”。2016年6月，吳金寧在佛山市司法局局長任上落馬。

起訴書還顯示，2001年至2005年，林鏡泉請托時任三水市委副書記、三水市委政法委書記陸卓清;三水市水利局局長何洲二，三水市委政法委副書記蔡汝文為其組織在北江干流三水河段蘆苞段、大塘段非法開采河砂提供幫助和保護，林鏡泉于2001年至2017年送給陸卓清、何洲二、蔡汝文各900萬元，共計2700萬元。

“2001年，林鏡泉想在北江采河砂，請托我介紹認識何洲二，表示在北江采砂賺的錢，會給何洲二一份，也會給我一份。后來，他又讓我把陸卓清拉進來一起參與北江采砂一事。”蔡汝文證言稱，2001年至2007年，他在擔任三水區（市）政法委副書記期間，多次收受林鏡泉人民幣共計約1400萬元賄賂款。

三水市水利局原局長何洲二也在證言中透露了他與林鏡泉的“交情”：“我為林鏡泉采砂提供的幫助：第一，幫助他成功承包大塘鎮的河砂開采權;第二，2002年4月，省市水利部門先后下發文件，將北江干流列入河砂禁采區，我們明知林鏡泉是無證開采的情況下，沒有完全制止他;第三，我任水利局局長期間，水利監察大隊的工作人員曾向我匯報說林鏡泉的采砂船出現超范圍采砂等違規行為，但我考慮自己曾收受其好處費，沒有堅決要求查處林鏡泉的違規行為。”

林鏡泉之子林杰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關于行賄官員的另一個版本：庭審時，談到這些“行賄問題”時，林鏡泉一直強調是這幾個官員在索賄。

順德法院最終認為，“關于林鏡泉行賄陸卓清、何洲二、蔡汝文是否被索賄問題，經查，確是蔡汝文先提出讓林鏡泉分股份的，但林鏡泉是欣然同意的。故林鏡泉的辯護人認為林鏡泉給三人錢是被索賄意見，理由不成立，本院不予采納”。

此外，起訴書、判決書也均顯示，時任佛山市三水區蘆苞鎮黨委副書記、鎮長、黨委書記羅衛平，時任廣東省北江流域管理局水政科副科長梁小軍，在后續擔任科長、廣東省水利廳水利水政監察局北江分局主任科員、廣東省北江大堤管理處蘆苞管理所主任科員（所長）期間，多次接受林鏡泉行賄。

梁小軍供述稱，林鏡泉團伙長期在蘆苞段非法采砂。“我們之所以一直沒有查處，一是林鏡泉團伙非法采砂一般在晚上進行，并且他們會對我們執法人員、車輛、船只進行動態追蹤，增加了我們執法的難度;二是我收受他們的好處后為他們通風報信，幫助他們逃避執法檢查;三是林鏡泉團伙在蘆苞當地的勢力很大，林鏡泉把蘆苞段河道兩邊的地都租下來，并買通了當地的村民，所以基本上沒有人舉報他們非法采砂。我可以肯定從來沒有抓到過林鏡泉團伙的非法采砂船。”

目前，這些受賄官員均已被查。其中，被查時陸卓清年近七旬，已經退休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