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瀟,陳 瑞
(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檢察院,上海 201199)
《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中規定交通事故認定書是一種證據,但對于屬于何種證據并無明確規定。依據文義解釋,可以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書是指公安交通管理部門通過對交通事故現場勘察、技術分析和有關檢驗、鑒定結論,分析查明交通事故的基本事實、成因和當事人責任后所作的技術性結論,但該結論不具有拘束力和執行力。當事人可以就交通事故認定書的真實性、可靠性和科學性提出質疑,檢察院、法院作為司法機關應依證據規則審查其效力性及證明力,若有其他證據證明其存在錯誤,可以不采信該證據,而應以自己查明、審理認定的事實作為定案根據。
交通事故認定書是一種具有法律效力的文書,其目的是分清交通事故中各方責任,從而為司法機關處理民事訴訟、刑事訴訟提供重要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定,要在分清事故責任的基礎上定罪量刑,在第二條采取列舉式方法,闡明了在交通肇事罪中,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出具的不同層次的事故責任劃分對定罪量刑的影響,尤其當前檢察機關在積極推進認罪認罰制度過程中,交通事故責任劃分會成為認罪認罰精準量刑的重要參考,當然也要考慮被告人在賠償、諒解方面所做的努力進行綜合判斷。總而言之,其作為認定交通事故的書面載體,我們必須對交通事故認定書的法律屬性進行梳理。
即便在《道路交通安全法》中明確規定,交通事故認定書是一種證據,但依然有觀點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書是公安機關出具的供當事人、檢察機關及法院的參考意見,是司法認知的載體,不應當作為證據使用。一方面,如果采納這種觀點,則交通事故認定書將不屬于采信對象,就需要法官、檢察官通過專業判斷、其他在案證據認定案件事實。這種觀點與司法實踐中的做法并不相符。司法實踐中,交通事故認定書是檢察院提起公訴、以及法官認定交通肇事犯罪的關鍵證據。該觀點中所持的“參考性意見”一般只是幫助檢察官、法官堅定內心確認,賦予認定書“參考”地位和其“定罪關鍵”作用的定位不相匹配。另一方面,《道路交通安全法》指出,當事人可以就交通事故認定書的真實性、可靠性和科學性提出質疑,檢察院、法院作為司法機關應依證據規則審查其效力性及證明力,若有其他證據證明其存在錯誤,可以不采信該證據,而應以自己查明、審理認定的事實作為定案根據。因此,如果將交通事故認定書看作一種“參考性意見”,那么該種意見將只能被審查但無法被質證,其認定結論的對錯將無法經過質證環節來說明、辯駁、對質和評價,未經質證、卻能影響法官判斷的交通事故認定書必將影響案件審理的公平、公正。因此,交通事故認定書應當是證據,將交通事故認定書納入證據體系才能夠由訴訟參與人質證,檢察機關及法院才能對其進行證據審查。既然作為證據,在形式特征上應當具有關聯性、客觀性、合法性。
在明確交通事故認定書證據屬性的前提下,將交通事故認定書歸類于何種法定證據種類,引發理論爭議,主要集中在“書證說”和“鑒定結論說”。
《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為了查明案情,需要解決案件中某些專門性問題的時候,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也稱為鑒定意見。有觀點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書是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據自身專業技術背景及經驗判斷或者通過上會研討等方式得出的具有科學性、客觀性的依據,符合刑訴法中對鑒定意見的定義。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公安機關出具的交通事故認定書和專業機構出具的鑒定意見具有較大區別。首先,從啟動程序上看,鑒定意見程序的啟動是司法機關或者當事人自己申請、委托具有鑒定資質的專門鑒定機構進行,其程序的啟動方式是多樣的;而交通事故認定程序的啟動方式較為單一,是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職權的行為。其次,從制作主體上看,根據《刑訴法》第二十九條規定,偵查人員擔任過本案鑒定人的,應當自行回避,鑒定意見的制作主體不能是偵查人員,即兩種角色是相互排斥的。因此,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書是鑒定意見的觀點無法回避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偵查人員 “運動員”和“裁判員”的雙重身份,故該種觀點在改進時總會提出“應當將事故認定與事故處理程序分離,由交警部門單獨成立事故認定專門機構”,以期予以解決。但自《道路交通安全法》2004年實施、2011年修正以來,也沒有就此成立專門認定機構。最后,從鑒定意見的審查方式來說,不同的證據種類的審查方式也不一樣,檢察機關及法院對鑒定意見的審查內容一般有鑒定人是否存在應當回避的情形,鑒定人是否具有鑒定資質以及鑒定程序是否合法,因鑒定意見的專業性,重點審查主要涉及鑒定人員資格和鑒定程序方面,鑒定意見是唯一沒有補正機會的證據種類,即只要有瑕疵即排除。但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不是鑒定部門,交警也不具有法定的鑒定人資質,因此無法適用鑒定意見的審查方式。有觀點認為,“交通事故認定不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規定必須實行登記的法醫類鑒定、物證類鑒定和聲像資料類鑒定3類司法鑒定業務,故進行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機構和人員無須受《決定》的限制”。以交通事故鑒定是一類獨立的鑒定形式為由,即可排除上述審查重點,有不受法律約束之嫌,實現認定書的程序公正,無從談起。
書證大致在形式種類上分為文字書證、符號書證、公文書證、報道性書證,其中公文書證是指國家機關、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在法定的權限范圍內所制作的文書,以此文書作為證明案件有關情況的書證。交通事故認定書是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在《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的職權范圍內,行使道路交通管理職責,并按法定程序作出的,對涉事人員的過錯程度來劃分層次,用于證明交通事故雙方當事人應承擔何種責任,因此其內容及形式上是符合書證中公文書證的特征的。
否定“書證說”主要理由有:(1)書證通常伴隨于案件發生、發展而產生,具有客觀性,而交通事故認定書是在交通事故發生之后制作的;(2)書證要求客觀性,是對案件陳述性記載,而交通事故認定書會對事故成因、當事人責任作出判斷,受到辦案人員的專業水平和能力影響。仔細分析會發現,交通事故認定書并不完全符合八種證據種類中的某一類,但鑒于其證據地位和證據種類法定的要求,參考民事訴訟領域多將其認定為公文書證,筆者認為將其作為書證納入證據體系相對合理,這也日漸被司法實踐所接受。
第一,就性質而言,在刑事訴訟中,交通事故認定書解決的其實是案件事實問題,但假如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僅僅只對案件中交通事故中行為人的行為方式及后果進行描述,而不進行主觀上的過錯層次評定及劃分,就會導致認定書到底是在解決什么的困擾,也就失去了其證據價值,難以與《刑事訴訟法》及關于交通肇事罪的相關司法解釋進行銜接。有觀點認為交通事故認定是對當事人責任的認定,是一種法律評價,實則不然,交通事故認定書所認定的“責任”,是對行為人交通違法行為在道路交通事故中作用大小、過錯嚴重程度的評價,雙方當事人該對事故承擔多少責任,是一種事實確認,不會直接導致行政責任,也不會涉及法律適用問題。而且書證的制作過程離不開制作者的主觀認知,書證本身反映的思想內容可以具有主觀性,但其一旦形成,就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性。交通事故認定書亦是如此。
第二,就形成時間而言,雖大多數書證形成于案件發生之時,但也有例外,如逃稅罪中,稅務機關出具的行政處罰決定書,雖然形成于偷漏稅犯罪行為之后,但在審查偷漏稅的犯罪案件時,稅務機關的行政處罰決定書卻是大家公認的書證。價格認定部門出具的價格認定結論書、公安機關出具的“工作情況”等,也都是在案發后起到補充說明、佐證作用,司法實踐中也都作為書證被普遍接受。因此,交通事故認定書從形成時間上不能排除其具有書證的屬性,應當認定為書證中的公文書證。
交通事故認定書除了在法律屬性上存在爭議,目前關于審查這類證據的相關制度也非常有限,導致訴訟中常常出現進退兩難的局面。因此,探討交通事故認定書的證據效力以及完善相關配套證據審查制度十分必要。
交通事故認定書作為書證,應該具有形式上和實質上的證據力。形式上的證據力是指其制作程序、文書形式等,實質上的證據力則是對書證證明價值的一種評價,即內容與待證事實的關聯程度,是否存在合理懷疑。對書證的真實性判斷應當遵循由形式到實質、由外觀到內容、由表象到內在的程序思維過程。
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因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對于交通事故責任的認定更具有專業性,司法機關對交通事故認定書主要進行的是形式證據力的審查,即一般證據的合法性、真實性,看其是否為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兩名以上交警制作的,是否有簽字或蓋章、是否存在涂改情況等,對交通事故認定書本身的形成程序、認定事實及其最終結論卻缺少關注,而且同其他證據相比,檢察官、法官往往更依賴認定書,置認定書的證明力于其他證據之上,最終導致交通事故認定書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出具便能夠固定案件事實,其“證明力”過強。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定,從事交通運輸人員或者非交通運輸人員,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發生重大交通事故,在分清事故責任的基礎上,對于構成犯罪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0]33號)。。事故責任大小成為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之一,雖有突破罪刑法定之嫌,同時也確實提供了可操作性,但由于較強的專業性和便利性,導致司法機關在刑事案件中審查交通肇事案件時,公安機關出具的交通事故認定書對交通責任的認定,幾乎成為了司法實踐中判定交通肇事罪是否成立的先決條件,甚至將道路交通安全法規認定的責任作為依據,與交通肇事責任認定相混淆。
一般來說,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出具交通事故認定書,主要是因為行政管理職能去確定案件事實,如因有保險的存在,交警在事故責任認定上傾向認定機動車駕駛員的責任以獲得對非機動車一方的賠償。又如是否按規定佩戴安全帶,這是為了保護駕駛員的人身安全,僅僅違反該規定所確定的行政責任,就不能要求駕駛員承擔刑事責任等,故不能將行政責任簡單等同于刑事責任。但是實踐中,會出現評價案件事實時忽略了刑法的犯罪構成,將交通事故認定書確定的“責任”與交通肇事罪刑事“責任”混淆的情形,這是對最高法司法解釋誤解,以責任認定來推導構罪或者創造條件去構罪,一定程度上割裂了犯罪構成客觀要件的規定。
如前文論述,法律目前僅規定了交通事故認定書的證據屬性,但到底屬于何種證據并未明確。我國的證據形式列舉詳細、相對穩定,非經法律修訂不可更改。任何作為定案的證據都必須滿足證據的法定形式,否則不能成為定案依據。證據的法定形式表現在特定的證據形式有各自的質證規則和審查判斷要領。不同證據具有不同的收集方法,不同的收集方法決定了不同的質證規則,而不同的質證規則決定了不同的審查判斷重點。這意味著假使不在立法上明確交通事故認定書的證據種類和形式,那么在訴訟進程中交通事故認定書的合法性就存在瑕疵,證據效力就不夠完善。因此,必須在立法上明確其作為書證的屬性,使交通事故認定書不再具有瑕疵,更加合法化。因此筆者認為,應當進一步在《道路交通安全法》中增加交通事故認定書的證據屬性是書證的規定。
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道路交通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二十七條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制作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人民法院應依法審查并確認其相應的證明力,但有相反證據推翻的除外。”交通事故認定書作為一種證據,檢察官、法官應根據證據規則審查其效力性及證明力,若有其他證據證明其確實存在錯誤,檢察官、法官則不應采信,而應以審理認定的事實作為定案根據。
交通事故認定書證據效力的審查重點在以下內容:首先,遵循非法證據排除原則,書證采用裁量排除非法實物證據的方式,即收集書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影響司法公正的,應當允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予以補正或者作出解釋;不能補正或作出合理解釋的,應當予以排除,司法官應以審查、審理內容做出判斷。比如虛假偽造的認定書,就應予以排除。其次,交通事故認定書符合道路法律法規的有關規定,《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了交通事故認定書的內容為交通事故的基本事實、成因和當事人責任,并送達當事人;《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中明確了事故認定書制作時間,應在勘查現場之日起內10日制作;《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定交通事故認定書由當事人簽字,不簽字要注明等,如果存在瑕疵,應當要求偵查人員予以補正或作出合理解釋。再次,審查事故認定書所依據的基礎性證據是否客觀真實,引用法條是否準確合理,交通事故中的現場勘查筆錄、檢驗鑒定結論、視聽資料、當事人陳述、道路交通事故現場圖等證據真實,才能確保交通事故認定書中責任認定的客觀真實。否則,應當要求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重新認定。
應當認識到,交通事故認定書確定的“責任”與交通肇事罪刑事“責任”并不等同,負有交通事故責任不一定負有刑事責任。確定行為人在案件中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應當審查其行為是否符合《刑法》中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交通肇事罪的構罪條件是違反道路交通運輸法規,造成死亡、重傷和公私財物重大損失的法律后果,同時危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還應當存在因果關系。因此,認定交通肇事罪的刑事責任,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準確判斷違章行為在刑法上的作用。交通事故認定中往往根據行為人違章程度來認定其負有全部或主要責任,但有的行為并不是交通事故罪的實行行為,實行行為要有侵害法益現實緊迫的危險,如果行為系沒有系安全帶、無故障車沒有年檢、沒有隨車攜帶行駛證等,就不應納入刑事違法行為,而只應受到行政處罰。檢察官在審查時,就需要在排除不屬于刑法意義上的違章行為后,判斷是否需要承擔同等以上責任,而不是將道路交通法上的違章責任簡單相加來認定行為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
第二,判斷行為人對傷亡結果在主觀上是否有過失。公安交通管理部門出具的交通事故認定書中,以當事人行為對事故發生產生的作用來認定過錯,劃分責任,過錯原則是行政法律責任的基本歸責原則,此邏輯下并不能推導出行為人具有交通肇事罪主觀方面的過失。若行為人主觀上不存在疏忽大意或者是過于自信的過失,也不能構成交通肇事罪。如在剛檢修好的汽車上路時,突然剎車失靈致人死亡,雖然客觀要件符合,但行為人不可能預見行為會造成交通事故;再如在高速路上超速行駛,遇行人亂穿,剎車不及致行人死亡,也不能認定駕駛員主觀上有過失;若此時駕駛員看到后未有剎車等避讓將行人撞死,那駕駛員主觀方面應是間接故意,追究間接故意殺人的責任。
第三,確定行為人的違法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交通肇事刑事案件責任認定的本質是對交通違法行為在事故中的原因力大小的判斷。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二條規定“發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但是,有證據證明對方當事人也有過錯的,可以減輕責任①參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二條。”,死亡結果發生后的逃逸行為,不可能成為交通肇事罪的實行行為。在事實能夠查清的基礎上,如果因被害人違反交通運輸法規,行為人沒有違章,或行為人違章程度僅為同等或次要責任,但僅因肇事逃逸推定全責作為交通肇事罪的定罪依據,不僅違反了刑法中的因果關系認定,也違反了刑法主客觀一致原則。在行為人完成了《刑法》要求的構成交通肇事罪的所有動作后,又有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逸行為的可以加重處罰,但是這種加重處罰是法律對行為人事后表現的一種回應,其本質還是希望肇事者能有救人悔罪的認知,但是如果因為逃逸而造成事實不清,不能證明傷亡結果由行為人的行為造成的情形下,在刑事訴訟中應該遵循“存疑時有利于被告人”原則,作出有利于被告人的裁決。
第四,防止重復評價逃逸情節。推定責任目的為了保護交通肇事后及時搶救傷員、保護現場,防止次生傷害,沒有履行違反的是行政法規,交警對逃逸做出的是行政責任認定,與交通肇事罪的責任并不完全對應。要嚴格按照交通肇事罪構成要件,從刑法角度進行責任的實質判斷。尤其在致一人重傷的情況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第二款規定:“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六)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場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第二款。。”如果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已經因逃逸推定負主要責任,就不能再以逃逸情節認定其符合第六項規定,否則會出現重復評價問題。
綜上所述,檢察官、法官在對交通肇事案件進行審查、審理中應當對交通事故認定書進行實質審查,綜合根據行為人的行為方式、過錯原因、環境因素等進行審查,該適用證據排除的應該予以堅決排除,以保障案件的公平合理性。
交通事故認定書作為書證,雖然法律明確了其具有證據資格,但立法的矛盾以及訴訟中出現的問題使它在證據資格、證明效力等方面存在一定爭議。因此,檢察機關應以刑事訴訟的證據標準,對認定書進行重新審查。通過審查符合刑事證據要求的認定書才可直接用做起訴證據。另外,在提出定罪量刑建議時,也應當根據刑法中犯罪構成要件進行評判,避免輕易將行政責任直接轉化為刑事責任,跳出交通事故認定書的審查誤區,對于維護人民的合法權益,保證司法公平正義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