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遠
近年來,短視頻獲得了大量用戶的青睞,用戶在短視頻平臺的賦能下,擁有了隨時隨地消費和生產內容的權力,成為產消合一者。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產消者的用戶也給短視頻平臺注入了成本極低甚至免費的生產力,平臺與用戶之間也就難以避免地形成了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數字勞工理論是受眾商品論在互聯(lián)網時代的批判延伸,受眾在數字平臺的無償勞動是該理論的核心研究議題之一。從數字勞工這一批判性的理論視角出發(fā),分析短視頻平臺對用戶的剝削方式、實現(xiàn)剝削的原因以及突破剝削的路徑,或許對未來建構突破剝削邏輯的短視頻平臺以及促進短視頻行業(yè)整體健康發(fā)展能提供新的啟示。
以抖音、快手為代表的短視頻平臺誕生初期,短視頻用戶就被賦予了生產的權力,因此,短視頻用戶從一開始就以產消者的身份為短視頻平臺創(chuàng)造價值。針對網上用戶的產消者特點,“數字勞動”概念的提出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認為,互聯(lián)網時代的用戶不僅僅是被動的觀看者,更是內容的生產者,商業(yè)資本基于勞工所受強迫性、異化、產消者雙重商品化的三種方式剝削“數字勞工”。
達拉斯·斯麥茲認為受眾是大眾傳媒的主要商品,大眾媒介的構成過程就是媒介公司生產受眾,然后將他們移交給廣告商的過程①。數字勞工理論是受眾商品論的批判延伸,認為不僅用戶本身是被售賣給廣告商的商品,而且用戶在使用產品過程中產生的數據和內容也是商品,這就造成了產消者的“雙重商品化”。
短視頻平臺依靠用戶的雙重商品化實現(xiàn)資本增值,一方面,短視頻平臺依靠用戶體量吸引廣告商投資,將用戶售賣給廣告商,造成用戶本身商品化;另一方面,平臺也可以將用戶使用短視頻過程中生產的個人數據作為商品,售賣給廣告商用作精準營銷,造成用戶數據商品化。雙重商品化使用戶成了非雇傭關系下的勞動者,平臺不需要向用戶支付工資,就可以占有用戶量和用戶數據,于是在平臺與用戶之間就產生了剝削。當前,短視頻平臺資本增值主要依靠廣告收入、直播收入和電商模式,而這三種模式都高度依賴用戶量和用戶數據。第47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顯示,短視頻用戶規(guī)模達8.73億,占網民整體的88.3%。如此龐大的用戶體量和用戶個人數據成為可以被售賣的商品,能夠給平臺帶來巨大的利潤,但平臺卻無需向用戶支付工資,無償占有了用戶生產的勞動產品。通過對用戶的雙重商品化,平臺極大地壓縮了用戶勞動力成本,形成了與用戶之間的非雇傭的剝削關系。
非雇傭關系下的用戶數字勞動是對傳統(tǒng)勞動形式的拓展,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型勞動形式,其異化也會有新的表現(xiàn),在短視頻平臺中,異化主要表現(xiàn)在數字勞動及其產品的異化上。
首先,在數字勞動異化方面,短視頻用戶在娛樂休閑的包裝下心甘情愿生產內容和數據。盡管用戶在短視頻平臺中沒有感受到痛苦與剝削,但用戶必須在資本框架下生產價值,其勞動過程也就會受到資本的隱形支配。短視頻平臺利用經濟報酬驅使用戶生產優(yōu)質內容,激勵用戶保持更新頻率和內容質量,將短視頻創(chuàng)作異化為獲取經濟利益的勞動甚至謀生手段。此外,作為消費者的用戶在娛樂和放松自我的同時,也被納入到短視頻平臺資本運作的機器中,從事著觀看廣告和生產個人數據的勞動。平臺從幾億用戶的瀏覽中收獲了大量數字時代的“新石油”——用戶數據。
其次,在數字勞動產品的異化方面,當短視頻平臺的資本邏輯介入之后,數據產品“屬我”的屬性發(fā)生了斷裂,成為資本流通與剩余價值獲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②。用戶在使用短視頻平臺之前必須簽訂“用戶隱私條款”,用戶將個人數據的支配權交給平臺才能夠使用產品。除數據之外,用戶生產的視頻內容也屬于勞動產品,盡管在名義上用戶擁有視頻的版權,但歸根結底用戶生產的短視頻不能脫離平臺,用戶便不得已將作品的所有權讓渡給平臺,給短視頻平臺的內容更新、吸引流量、廣告投放、增強用戶黏度等資本增值方式提供幫助。
在福克斯看來,互聯(lián)網與日常生活的邊界消融導致了對用戶的強迫性,他認為:“隨著日常交流與社會關系的網絡化與數字化,人們不得不使用互聯(lián)網”。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社交媒體也引入了短視頻元素,“短視頻+”的連接延展性重構了人們的社交需求和交往情景③,使短視頻伴隨著社交需求逐漸滲透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塑造出新的社交方式甚至生活狀態(tài)。有學者認為,互聯(lián)網對人們生活空間的無縫填充使數字勞動呈現(xiàn)出強制性,當我們不再向平臺“出售”自己的勞動資本時,反倒無法在信息化社會更好地生存④。為了形成這種強迫性,短視頻努力通過強化自身的社交屬性,侵占人們的閑暇時間,延長用戶的勞動時間,剝削用戶的絕對剩余價值。
除了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滲透之外,“壟斷”也是一種剝削手段,壟斷地位是短視頻平臺獲得財務資源,降低運營成本,壓制競爭對手的有利條件。短視頻平臺經過幾年的并購和重組,壟斷趨勢已經出現(xiàn),形成少數寡頭壟斷與競爭并存的格局。如果短視頻巨頭壟斷短視頻市場,就意味著壟斷了龐大的用戶量以及用戶生產的數據和內容產品,進而消滅競爭對手,使用戶使用短視頻的渠道越來越少,最終淪為少數壟斷巨頭固定的剝削對象。當用戶被強迫聚集于資本壟斷的短視頻平臺中時,便只能為壟斷資本創(chuàng)造價值。
短視頻平臺對數字勞工的剝削是客觀存在的,要突破剝削必須先對剝削背后的原因進行分析。從平臺的角度來看,剝削產生的動因有兩點,一是私有制下資本邏輯主導的平臺運作模式,二是平臺對工具理性的過度推崇;從平臺與用戶的關系角度來看,平臺與用戶之間的利益交換關系也是推動剝削的重要因素。
短視頻平臺剝削數字勞工的根本動因是資本邏輯主導的平臺運作模式,所謂資本邏輯是資本追求增值的無限性,或者追求利潤的最大化的規(guī)律和規(guī)則⑤。短視頻是一個擁有巨大商業(yè)價值的領域,根據《2020年Q4移動互聯(lián)網行業(yè)數據研究報告》,截至2020年12月,短視頻行業(yè)滲透率和MAU(活躍率)分別達到了74.5%和7.9億;短視頻的使用時長占比達到27.3%。短視頻作為巨大的流量入口,由資本主導的短視頻平臺必定會在商業(yè)價值的驅使下,遵循資本邏輯獲取利潤。
在資本邏輯中,如果主體已經成為資本增值的工具,那么結構化的資本邏輯就會取得統(tǒng)治一切的地位⑥,用戶在平臺中的活動實際上服務于資本邏輯主導的生產體系,成為推動短視頻平臺資本增值過程的最重要一環(huán)。用戶在短視頻平臺資本邏輯的刺激中,延長對短視頻的使用時間,貢獻自己的注意力、個人數據甚至金錢。平臺的利潤最大化原則會驅使短視頻平臺想法設法以最低的成本獲取更多的勞動力、勞動產品和利潤,不論是創(chuàng)作者還是消費者,都為短視頻平臺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價值,但是回報卻完全由平臺掌控,造成用戶付出與收益的不對等,使平臺對用戶的剝削成為可能。
短視頻平臺過度推崇工具理性也是推動剝削產生的原因,在工具理性壓制價值理性的環(huán)境中,短視頻企業(yè)無不以利潤、效率、低成本和結果為導向。誠然,我們不可否認工具理性帶來的進步,但是,過度推崇工具理性的結果就是反過來被工具理性吞沒。短視頻應該為社會和個人的健康發(fā)展服務,形成一種平臺、社會和個人三者間相互促進的動態(tài)平衡關系,但現(xiàn)狀卻是短視頻平臺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不斷強化對用戶的異化和剝削,甚至會給社會帶來不良影響。
隨著對短視頻平臺監(jiān)管和審查力度的提高,短視頻平臺的風氣有所改善,但“唯流量”理念仍然存在,一切運營方法、技術手段都以吸引流量、維護流量為目的。在平臺唯流量理念影響下,一些用戶也不斷向工具理性偏倚,生產大量同質化、低俗化、過度娛樂化的視頻來博人眼球。上文提到,工具理性并非十惡不赦,如果短視頻能夠持續(xù)對社會和個人起到正向作用,便會形成一種相互促進的關系,淡化剝削關系。但是,過度推崇工具理性會導致正向作用被壓制,一切以經濟利益為導向,將導致理性表達的缺失和傳統(tǒng)話語的消解⑦。平臺利用用戶獲取了巨大的收益,但卻沒有對用戶起到正向的促進作用,當用戶與平臺無法形成相互促進的關系時,剝削就會隨之產生。
在短視頻平臺中,傳統(tǒng)勞動的強制性消失了,用戶反而會沉浸在數字勞動當中。原因在于平臺與用戶之間存在利益交換,即用戶付出個人數據和創(chuàng)作視頻的心血來換取休閑娛樂和經濟報酬。但正是這種看似輕松的利益交換關系,使用戶自主自愿為平臺資本增值效力,進而推動了剝削的產生。
首先,媒介素養(yǎng)較低的用戶容易沉浸在算法推薦的短視頻中,往往不知不覺就在短視頻平臺花費了幾個小時。《2020中國網絡視聽發(fā)展研究報告》顯示,用戶的短視頻日均使用時長達到110分鐘,短視頻已經成了“殺”時間的利器。雖然用戶在短視頻中獲得了休閑娛樂,但是如果不能合理使用,沉溺于短視頻之中,其“必要勞動時間”就會在休閑娛樂的掩蓋下轉變成“剩余勞動時間”。
其次,作為視頻生產者的用戶雖然能夠得到經濟報酬,但是在經濟報酬的刺激下,一些視頻創(chuàng)作者不惜生產低俗化、過度娛樂化的內容,甚至充斥著對身體的自虐行為以博人眼球獲取流量,成為荼毒視頻觀看者的“幫兇”。此外,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用戶并非完全自主,平臺通過內部的審查和限流措施,逼迫用戶進行持續(xù)的、多元化的優(yōu)質內容生產,為平臺持續(xù)創(chuàng)造價值。用戶雖然獲得了一定的報酬,但與平臺的資本所得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任何一種剝削形式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特定階段都具有歷史正當性。因此,批判短視頻平臺的剝削問題絕不是全盤否定短視頻對社會發(fā)展的促進作用,或是徹底拒絕數字化時代,而是在符合當前時代特點和歷史發(fā)展潮流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問題的根源并探索順應當前發(fā)展規(guī)律的解決路徑。
當前具有強大知名度和影響力的短視頻平臺多為資本邏輯主導,并逐漸形成壟斷格局。傳播政治經濟學批判資本主義系統(tǒng)中的傳播媒介是價值生產與剝削的機制,根本意圖在于建立超越資本邏輯的媒介體制⑧。要突破短視頻平臺與用戶之間的剝削關系,需要資本之外的力量——政府,去打造突破資本邏輯主導的短視頻平臺。
隨著短視頻用戶群體的不斷壯大,越來越多的官方賬號入駐短視頻平臺,并且取得了良好的成效。但是,官方入駐的平臺依然歸資本所有,要突破短視頻平臺的剝削邏輯還需官方努力打造好屬于自己的平臺。以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打造的融媒體平臺“央視頻”為例,2019年11月20日,“央視頻”App上線,成為首款由國家傳統(tǒng)主流媒體推出的以短視頻傳播為主要功能的融媒體平臺。在資本主導的短視頻行業(yè)格局中,“央視頻”的入局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短視頻行業(yè)的商業(yè)邏輯,有助于沖擊資本平臺“流量至上”的原則,打破媒體與用戶之間的剝削關系,糾正資本過分逐利而忽視社會效益的問題。
突破資本邏輯的短視頻平臺難免會面臨盈利渠道少、用戶黏度低等諸多問題,因此,政府應加強對官方短視頻平臺的扶持力度,官方平臺應與其他企業(yè)主體合作進行自身品牌推廣和引流,擴大自身的影響力和知名度。此外,在提供優(yōu)質內容的同時也要提高對UGC(用戶生成內容)內容的呈現(xiàn),提高用戶黏度和活躍度,參與到短視頻行業(yè)的競爭中。
在短視頻發(fā)展初期,資本野蠻生長,各式各樣的消費文化、過度娛樂化內容、庸俗低俗媚俗的內容比比皆是。隨著流量逐漸飽和,短視頻平臺的爆發(fā)式增長步入緩和期,開始重視社會價值,短視頻平臺的價值理性開始回歸。但是工具理性導致的“流量至上”理念依然不容小覷,流量越大就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短視頻平臺擁有海量的用戶,因此更要做出改變,在合理運用工具理性力量的同時,也要拾起價值理性,促進兩者相統(tǒng)一。
統(tǒng)一短視頻平臺的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一方面要適度運用工具理性的力量,完善深度學習、圖像識別技術,提高內容審核質量,促進優(yōu)質內容生產,提高算法推薦的多樣化,提高用戶接收信息的廣泛性,加強對優(yōu)質、無廣告、有價值、正能量等內容的精準推送,擴大傳播范圍和針對性。另一方面要拾起價值理性,完善內容審查制度,細化內容審查標準,加強與官方平臺、專業(yè)領域意見領袖的合作,加大對PGC(專業(yè)生產內容)的扶持力度。如字節(jié)跳動公司與官方機構聯(lián)合發(fā)起的全民短視頻科普行動——“DOU知計劃”,吸引了大量知識類創(chuàng)作者,給用戶提供了優(yōu)質的科普服務。適度運用工具理性并拾起價值理性,才能使短視頻真正促進個人和社會的發(fā)展,推動短視頻為人和社會服務,而不是成為奴役人的工具。如此,短視頻與用戶之間才能突破剝削關系,走向相互促進的動態(tài)平衡關系。
用戶與短視頻平臺之間存在動態(tài)的利益交換關系,用戶可以付出數字勞動換取情感或物質上的滿足。不過,短視頻平臺資本的逐利性導致用戶在這種利益交換的關系中處于被動狀態(tài),再加上一些用戶對短視頻平臺的不合理使用,當用戶創(chuàng)造的價值與其收獲不匹配的時候,剝削就會產生。因此,用戶也要從自身做起,追求合理的利益交換,如此才能在短視頻平臺中尋找到更多現(xiàn)實的獲得感。
作為視頻消費者的用戶能夠在短視頻平臺中獲得休閑娛樂,如果沉溺于其中,對短視頻平臺產生過度依賴,則會沉浸在媒介依賴構建的虛擬世界中。而用戶在平臺停留的時間越長,平臺的收益就越大。本文并不反對用戶使用短視頻,而是呼吁用戶不能過度沉迷短視頻,在利用短視頻平臺娛樂休閑功能的同時,也要注重短視頻平臺知識和信息獲取的功能。
對于視頻創(chuàng)作者來說,創(chuàng)作者用短視頻換取經濟報酬本無可非議,不過如果一切以流量為導向,一味地蹭熱度、博眼球而忽視社會效益和對觀眾的影響,就形成了不合理的利益交換,如短視頻平臺頻頻出現(xiàn)的暴力、自虐、低俗內容以及直播售假現(xiàn)象等。野蠻生長過后的短視頻行業(yè),如今已經進入垂直深耕的發(fā)展階段,以流量為唯一導向的短視頻已經不具備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在此背景下,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更應該注重提升個人的素質和視頻質量,使短視頻作品對觀眾乃至社會而言更具價值性。
數字勞工理論視角能夠讓人看到短視頻平臺與用戶之間關系的本質——剝削關系。只有認識到這種剝削關系的存在和剝削的發(fā)生機制,才能突破剝削,進而建構短視頻平臺與用戶的和諧共生關系。在合理利用短視頻優(yōu)勢的同時,也要遏制資本野蠻生長,以正向價值觀引領短視頻行業(yè)走向良性發(fā)展道路,充分利用各方力量維護用戶的權益。在資本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徹底突破剝削邏輯很困難,但在近年來各方的共同努力下,突破剝削邏輯的途徑將會越來越明朗。
注釋:
①[加拿大]文森特·莫斯可.傳播政治經濟學[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144.
②張鴻燕.奴役與剝削:數字化勞動中的異化反思[J].西安航空學院學報,2019(06):3-8.
③劉元紅.快手短視頻平臺的社交屬性——基于失獨者快手用戶的社交表現(xiàn)[J].傳播與版權,2020(08):109-111.
④汪金剛.信息化社會生產與數字勞動異化——對馬克思“異化勞動理論”的當代闡釋[J].新聞大學,2020(02):80-93+122.
⑤李愛軍.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邏輯的批判及其當代價值——基于《資本論》的文本分析[J].求索,2021(01):38-47.
⑥仰海峰.馬克思資本邏輯場域中的主體問題[J].中國社會科學,2016(03):4-23+204.
⑦黃楚新,吳夢瑤.中國移動短視頻發(fā)展現(xiàn)狀及趨勢[J].出版發(fā)行研究,2020(07):65-70+64.
⑧蔡潤芳.“積極受眾”的價值生產——論傳播政治經濟學“受眾觀”與Web2.0“受眾勞動論”之爭[J].國際新聞界,2018(03):114-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