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淑梅
女性解放是文藝作品中具有廣泛意義的母題。郭靖宇等執導的《小娘惹》是一部“從女性視角出發,以女性主角作為整部電視劇的核心人物,以其在逆境中的傳奇成長為主線,組織故事,編演情節的電視劇集。”①本文從女性解放的視角出發,以三代娘惹天蘭、菊香和月娘的命運為線索,探討生存于封建禮制、男權至上社會中娘惹的生存困境。
“文藝創作不僅要有當代生活的底蘊,而且要有文化傳統的血脈。”②峇峇文化是雜合文化空間里形成的多元融合文化,它既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影子,又富有馬來西亞、歐洲文化的色彩。《小娘惹》中,以娘惹菜、娘惹裝、娘惹女紅為代表的峇峇文化貫穿于全劇始終,構成了該劇的文化符號,表征了該劇獨具特色的審美追求。
娘惹文化主要包括娘惹菜、娘惹裝和娘惹女紅。娘惹菜是非常講究調料和佐料的南洋美食,它不僅結合了中國南方飲食、馬來西來食物的主要特色,還融合了印度、印尼、泰國、荷蘭和英國佳肴的特色。長桌宴是展現娘惹菜的重要場合。峇峇家族非常重視長桌宴,在長桌宴那天會用豐盛的娘惹菜招待貴客。能煮一手可口的娘惹菜,是峇峇家族選媳婦的硬性條件之一。一個娘惹若能煮一手好的娘惹菜,就能在婆家占有一席之地。因此,廚藝與娘惹的歸宿直接掛鉤。當然,光懂廚藝還不夠,縫紉、珠繡和刺繡等女紅也是娘惹的必修課。娘惹裝是福建客家人與馬來西亞人服飾特色相融合的產物,不僅代表著馬來人對鮮艷色彩的偏好,也展現了中華傳統服飾的優雅端莊等文化特色。富裕的峇峇家族舉辦長桌宴時會有舞會,舞會上她們必須身著精致的娘惹裝出席長桌宴并與峇峇一起跳弄迎舞、吟唱班頓。
峇峇和娘惹的生活習俗雖然受到了西方、馬來文化的影響,但依然承襲了華人的傳統文化。傳統的土生華人家庭都有自家祠堂,用來供奉祖先牌位。逢年過節或是祖孫遠游歸來都要到祖宗祠堂向祖宗行敬祖禮。片中大姑母女三人、陳老太太與陳功、陳盛等人到黃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祖宗祠堂祭拜黃家的祖先。峇峇和娘惹們如果被冤枉,也會在祖先面前發誓以表示自己的清白,如菊香被冤枉后,就跑到祖先牌位前面,拿蠟燭烤自己的手心,并發誓“如果手鐲是自己偷的,就讓蠟燭把自己的手燒得皮開肉綻”來表示自己的清白。峇峇家族選的媳婦必須向祖先稟報且只有得到了祖先認可,大家才會祝福這段婚姻。陳盛和黃美玉、秀風和金城的婚事,就得到了祖先和神明的允許。
娘惹在出嫁的前一夜會穿上白衣行上頭禮。行上頭禮時,會用到通書(象征智慧)、秤(象征夫妻公平相待)、尺(象征做事有分寸)、陳梳(象征順利)等用具。新娘坐在米斗上,表示即將離開家門。上頭禮中要給娘惹前額兩端結發穗:發穗的筆直與娘惹的純潔、清白名譽相關。出嫁那天,離開父母的娘惹是極其悲傷的,父母給新娘披上烏巾,而黑色作為一種悲傷的象征顏色,正好象征了新娘出嫁時悲傷的心情。同時,在“峇峇”文化中,黑色可驅走妖魔鬼怪,披上烏巾隱喻了新娘會順順利利。烏巾上的小紅布則代表了父母對喜娘的祝福。在封建習俗里,峇峇家族的娘惹受過傳統教育,要求她們遵守本分。娘惹出嫁后,按照峇峇家族的婚俗傳統,洞房花燭夜會在十二天婚禮中的吉祥日子舉行。到時,峇峇家族也會踐行家族的規矩、傳統——在白絹檢驗儀式上用白色手帕再次檢驗娘惹的清白:如果新娘是處女,到了婚禮的第十二天,女方會帶上白絹和銀檳榔盒風風光光地回門,而且夫家會給娘家送十二道椰漿飯來表示對這個媳婦的珍惜。
“如果沒有優秀文化傳統‘打底子’,沒有人文精神的深度參與,文藝創作就成了沒有內涵的表現形式。”③《小娘惹》中涉及到的豐富多彩的“峇峇”文化,不僅烘托了典型人物形象、推動了故事情節,還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馬六甲一帶的地域文化色彩,豐富了《小娘惹》的故事元素,增添了該劇的藝術魅力。峇峇文化發展的特殊形式,正因為融入了豐富多彩的生活底蘊和文化血脈,它的思想境界和精神氣度才得以不斷升華,使該劇成為一部具有鮮活生命力和恒久影響力的文藝作品。
抗日戰爭爆發前后的馬六甲,因受到了西方文明的影響,雖然一些有名望的峇峇家族的封建禮制和男權思想依舊根深蒂固,但生于斯長于斯的娘惹,卻形成了不同的女性主體意識。
在封建禮制、男權至上的社會里,以天蘭代表的娘惹,她們的認知是“女人的命,是無法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天蘭名義上雖是黃家的二太太,但卻一直被桂花打壓使喚,加上她生性懦弱,所以一生都在忍氣吞聲中堅守著自己的“本分”——“我就是個卑微的下人”。她的孫女月娘被桂花等人極盡欺凌、侮辱,她卻告訴月娘,一定要忍,因為“這是你的命,這是我們女人的命”。即使在月娘出嫁前,為了彰顯自己孫女的清白名節,她寧愿向黃家磕破頭也要跪求黃家為孫女行“上頭禮”。作為一個傳統的典型娘惹,天蘭是無所謂“婦女解放”的,她的需要層次也是極其低微的,甚至低微到近乎人類原始本能的性質,即只渴望生存權。所以在她的一生中,也都是選擇犧牲自己來保全其后代。
與老一代娘惹的自我意識不同,秀娟、菊香則擁有了敢于追求愛情和自由的女性覺醒意識。這是一種勇于戰勝自己和敢于沖向社會的意識,是很強的獨立性和自強的進取精神。秀娟私奔的請求被黃金城拒絕后,就算粉身碎骨,她也不要菊香的憐憫和同情。在那個年代的峇峇家族里,秀娟算是一個離經叛道、敢于追求愛情和自由的女子了,正如她所說:“我們是人,不是擺在貨柜上的商品,難道女人就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人挑來選去嗎?”菊香因奶奶離世而傷心過度致聾致啞,卻以手勢堅定地告訴觀眾:“我不想當臼里的蔥頭、蒜頭,不想如臼里的蔥頭、蒜頭一樣,任人處置,被舂得稀巴爛。女人不必聽天由命,你的命你要自己掌握。”因為母親的身份,她從小便受到桂花等人的欺負、打壓,但她們的打壓越猛烈,她越倔強地活著。當得知父親為了家族生意把她賣給了漢奸查理張時,明知一個勢單力薄且身有殘疾的弱女子在充滿戰火硝煙的時世里可能會無法立足,前路未卜,但她最后還是選擇了一條坎坷跌宕、充滿荊棘又無法回頭的路,逃離了那充滿著買賣交易的父母之命。盡管她被欺、被拐、被打,卻仍憑一己之力在命運的漩渦里掙扎求存,最終與日本攝影師山本洋介結為夫婦。在洋介失蹤的八年里,就算再貧窮、再窘迫、再困苦,她仍然艱難地堅守著,獨自撫育女兒,以踐行當初的承諾——養大孩子。菊香執著的守望使得她和山本洋介之間的感情得到純粹而堅定的詮釋。
月娘口齒伶俐、聰慧過人,雖為女子,但卻有男兒般的豪放——“小娘惹,可不是好惹的。”“別人可以看不起我們,但是我們一定要看得起自己。要不然就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了!”甚至發出了“不,我不認命,我不要認這樣的命”的吶喊,并用實際行動向觀眾展示了一條實現自我解放的道路。桃姐勸月娘要隱忍、屈從,月娘反駁道:“我的外婆,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明白,一輩子有苦處時只會忍耐,只會向人磕頭求告,可又得到什么呢?既然如此,我為什么要重蹈外婆的覆轍?”月娘不聽從于命運的安排,不想被任何人擺布自己的命運,即使面對心愛之人,還是擲地有聲地說道:“不,我不要這樣,我不要自己的命運被你們這樣安排,我不要。”
“女性在自身的現代化實現過程中,目光不僅僅盯視在個人狹窄的天地里,感情也不只局限在自身命運的感嘆上,女子與男子一樣面對的是整個的社會生活。”④在落后又閉塞的馬六甲,女性的生存空間仍然是極其狹窄的,即使那時的社會環境已更新,但外部的環境“只是為婦女解放開辟了廣闊的道路,而真正攀上‘男女平等’的理想境界還‘要靠婦女的自強不息’”⑤。“我要成為女頭家,有了錢就做更多的生意,賺更多的錢……取之社會用之社會,有了錢應該為社會大眾做更多的好事——蓋學校,蓋樓房——讓窮人們能上得起學,看得起病……”可見,月娘已經擺脫了尋找男子和戰勝家庭“治內”等傳統價值觀念的束縛。面對男子、家庭以及社會的阻力,她憑著自己的堅忍與勇敢、機敏與聰慧,經營小本生意,最終白手起家,事業有成,挽救了外祖父瀕臨破產的黃氏家族生意,是一位從傳統女性意識走向女性覺醒的先覺者。
在文藝作品中,典型人物所達到的高度不僅事關文藝作品的高度,更體現著時代藝術的高度。“婦女題材的作品,應該大力探討婦女自身的獨立價值,打破婚姻關系上傳統的平衡觀念;婦女應當自強不息,站立起來也同男子并肩成為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藤。”⑥《小娘惹》作為探討女性獨立價值的文藝作品,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月娘等典型人物形象,刻畫了那個特殊年代里娘惹的才情和特質,展示了她們成長過程中的迷茫、探索、奮斗和犧牲。她們的故事是戰亂時期浸潤著血淚的傳奇,更是一曲女性剛強、勇敢、獨立、自信的贊歌。
“追求真善美是文藝的永恒價值。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讓人動心,讓人們的靈魂經受洗禮,讓人們發現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靈的美。”⑦求真、向善、趨美是文藝作品創作的藝術追求。文藝作品的真實性,既不是對生活的簡單照搬和模仿,也不是生硬的邏輯推理和科學判斷,而是要借助特定的生活環境,通過“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來表現對社會生活內蘊的感悟和認識。文藝作品要“把人民的喜怒哀樂傾注在自己的筆端,謳歌奮斗人生,刻畫最美人物,堅定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信心”⑧。
《小娘惹》的眾多人物形象中,阿桃靠做苦工養活著自家的一家老小。她經常會被歧視、毒打、折磨,除了天蘭、菊香和月娘等人會把“笨阿桃當人看”之外,在其他人眼里她活著和死了是一樣的。阿桃作為一個底層女性,卻又是最正義、最爽快的那一個。她明知道自己會被罵、會被打、甚至會被趕出去,但還是要把自己想說的說出來,處處護著菊香和月娘,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維護著人間正義。正如黑格爾所說;“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的預言似的抽象品。”⑨《小娘惹》中塑造的阿桃這一有血有肉的人物,雖然嘴快心直、做事迷糊,但卻是一位非常耿直又充滿生氣的女性。她既是自家一家老小的守護神,也是月娘等人的護衛者。
文藝作品要反映出對生命的尊重、對理想道德與美好生活的追求,并最終用審美觀照生活,發現本真并負載理想,純化人們的心靈,引領人類自身不斷發展。《小娘惹》中石燕子的“善”主要體現為對生命的尊重。面對日本的橫掃亂殺,她本可以躲過災難,但當她聽到隔壁家兩個女孩的尖叫聲后,卻擔心起她們的安危來,不忍心看著她們被闖進去的日軍肆意糟蹋,所以勇敢地走進去,用自己的身體和名譽換回了鄰居家女孩的命。在慰安所的那段時間里,她就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為了等待戰爭勝利的到來,為了把侵略者的罪行訴諸于世,她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中堅強地活了下來。面對殘酷的戰爭,石燕子并沒有逃避,而是如抗日英雄一樣勇敢地站了出來,犧牲自己而保全了別人。她用自我行動詮釋的人性光輝,在為觀眾帶來感動和浸潤的同時,使得該劇有了宏闊激蕩的歷史感,沉痛控訴了日本侵略者帶給東南亞人民的災難,升華了劇作的精神高度。
《小娘惹》中塑造的石燕子、菊香和月娘等人物形象,將推己及人、仁者愛人的中華傳統美德充分地展現了出來。石燕子、菊香和月娘的美,既是善良、包容與尊重生命的人性之美,也是溫柔又堅韌的女性之美。
凡是優秀的文藝作品,必定是追求思想性和藝術性有機統一的結果,是做到內容與形式和諧統一的文藝作品。《小娘惹》將女性解放的主題放置于抗日戰爭這一宏大的歷史事件中,以多元融合的峇峇文化為背景,講述了生存于封建禮制、男權至上社會的娘惹們從忍氣吞聲、積極防御和反抗至勝利掙脫這一女性主體意識的發展歷程。作為一部有正能量、有筋骨、有溫度、有感染力的文藝作品,對女性群體如何才能“徹底地祛除父權制和男性中心主義背景下形成的歧視女性的諸多觀念”⑩,思考自己的人生選擇和追求美好生活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注釋:
①張成,孫玥.歷史敘事的家庭化表達與現實觀照——評電視劇《大明風華》[J].當代電視,2020(07):12.
②⑦⑧中共中央宣傳部編.習近平總書記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學習讀本[M].北京:學習出版社,2015:28,27,19.
③呂文明.文藝創作要有文化傳統“打底子”[N]光明日報,2020-07-08(014).
④⑤⑥程光煒,孟遠.女性文學研究資料[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7:39,19,47.
⑨[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303.
⑩景淑梅.藏族女性的自我認知與突破——對電影《氣球》的分析[J].視聽,2021(0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