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伊錦
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家馮·內古特提到:“我們遲早會成為我們喬裝改扮的那個人,所以我們在喬裝改扮的時候務必要分外小心”①。李安所拍攝的華語電影中的主人公都在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中有雙重身份,不同的身份所受到的社會約束也不同,造成了人物自我的拉扯:一個身份蘊含著炙熱的欲望,另一個身份代表了含蓄的壓抑。在《臥虎藏龍》《色·戒》和《飲食男女》這三部影片中,無不體現出男女之愛。在整個東方,愛是在倫理道德規范下的委婉含蓄、難以啟齒、欲說還休,而在所謂的西方自由世界,愛則是一門藝術,人只有通過愛才能去理解他人甚至整個世界。所以“壓抑”是外部環境作用下由外而內的束縛,“欲望”是在意識形態的驅使下自內而外的欲望。
盡管這三部電影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故事線和截然不同的時代背景,結局卻總是給人一種深沉的悲劇感。這種悲劇感就是在“壓抑”和“欲望”的相互斗爭中產生的。
玉嬌龍是九門提督玉府的千金,在外人面前是知書達理、琴棋書畫俱佳的大家閨秀,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卻是習武練劍、懷揣“江湖夢”的江湖兒女。16歲,玉嬌龍在大漠追殺劫匪,初遇羅小虎,這是她欲望與壓抑的開端。
從家庭關系來說,玉嬌龍從來都是復雜的存在。她生在名門貴族,卻對權力厭惡至極,可是如果沒有這些背景,她也無法成為劍指江湖的她。但是在傳統家庭關系中,一段婚姻不是因為相愛的結果,而是金錢和權力的交織。玉家早已與三代翰林的魯家聯姻,如果按照正常的道路發展下去,玉嬌龍就是這段聯姻中的犧牲品。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羅小虎,感受到了由“性”帶來的最原始的欲望沖動,感受到了打破禁忌的快感。這激起了她心中由自我主導的不愿被馴服的一部分特征,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在經歷了貝勒府盜劍失敗、親眼看見碧眼狐貍落敗而逃和李慕白要求師徒關系之后,這一感情對她來說也成了生活瑣碎和往事的約束。父母的逼婚和羅小虎千里迢迢跟來京城鬧婚直接導致了玉嬌龍的出走,深居王府的玉嬌龍開始了一段她夢想了許久的江湖生活。男權社會中,她選擇了女扮男裝行走陌生的江湖。
“出入江湖的人,有自己的行為規范,有自己的價值系統,有自己的道德尺度?!雹趶臋嗔κ`來講,玉嬌龍就連自己也不知道她一心追求的“江湖夢”到底是什么。她想要擁有那一柄青冥劍,卻不想要青冥劍所帶來的權力和責任;她曾想仗劍走天涯,掙脫原本的師徒關系,卻陷入李慕白要求她拜師的困境。青冥劍的出現,讓她似乎受到一股神奇力量的驅使,讓她傾盡所有只想得到此劍,然而她沒想到的是一把劍背后隱藏著無數草菅人命、愛恨情仇和江湖權勢。當見到真實的、仰慕已久的江湖傳奇人物李慕白時,她心中所建立的沒有禮數規矩、沒有束縛、可以不違背內心的那個“江湖”轟然倒塌了。李慕白希望她能夠學到真正的劍法和處世的方法,這也意味著新的規矩和束縛朝玉嬌龍襲來。這并不是她想要的。
玉嬌龍的另一個部分,是完全自由的狀態。她為了求得自由,從小拜了師傅,練就了高強的武藝③,在翻云覆雨的江湖俠士和端莊大方的玉府千金兩重身份之間肆意轉換。不管是對羅小虎熱烈情感的淪陷,還是對青冥劍背后她心中構建出的“江湖夢”的追求,又或者是她對自由的向往和自我意識的不斷提升,都體現了她內心關于理想與現實的糾結。她愛著自己的愛人,渴望與愛人長相廝守,但來自家族的責任使她不得不屈從于自己的身份,與自己的愛人分離。她雖然從小就肆意妄為、無拘無束,但總有無形的桎梏禁錮著她,使她發自內心地無限憧憬自由,希冀尋找自己心中的江湖,奮不顧身追逐想要的愛情。
如果說李慕白和俞秀蓮之間是情感的“壓抑”,那么“欲望”的點燃就是玉嬌龍與李慕白之間最明顯的體現。李慕白從一開始在玉嬌龍面前出現就帶著強烈的攻擊性,既有作為一個江湖人士惜材的欲望,又有作為一個男人想要馴服女人的欲望。在他們二人貫穿整部影片的劍拔弩張的氣氛對比之下,李慕白開始動搖了。玉嬌龍成為李慕白的欲望來源,她是道德上的挑戰與誘惑。李慕白始終是被壓抑著的,歸順了傳統的道德,即便是天下人尊敬的俠士,他也在克制個人私欲,在感情面前不敢逾越半步。直到被碧眼狐貍下毒,還有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他對俞秀蓮說:“我已經浪費了這一生了,我要用這一口氣對你說:‘我一直深愛著你!’”愛而不可得的悲劇將影片推向了高潮。李慕白始終還是心中有“欲”的,而這個“欲”的枷鎖是玉嬌龍解開的,讓他直面人的原始欲望。
而玉嬌龍,一面是尊貴榮耀的千金小姐,另一面是飛檐走壁的江湖兒女;一邊是榮華富貴,一邊是自由邊際;雍容華貴、高枕無憂不是她想擁有的,云游四海、仗義天涯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樣。當她的自我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的時候,李慕白的死將她的“江湖夢”完全打碎,江湖不是江湖,羅小虎也不是愛情,玉府也不是家,只有武當山一躍才是她最終的歸屬。
在紛繁戰亂的背景之下,每個人都是戰爭的犧牲品,這個時代中,人無法主宰自己的生活和情感。王佳芝是在戰亂背景下的衍生品,本是一個有著嚴重的孤獨感,卻固執地在整個大社會中尋找認同感的女孩。她缺少童年的關懷、缺少青年時的愛情、缺少同伴的同情,注定了她是一個會陷入愛情的人。
在她小時候,父親帶弟弟去了英國,母親死去之后,她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而在她的成長求學過程中,因為戰亂和同學們一起到香港繼續讀書,和她的同學一樣寄人籬下。所以在香港,這種動蕩輾轉的生活所帶來的不安定感使她內心產生了深深的自卑,沉默寡言地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中。“她需要愛,需要家,需要克服自卑,可是沒有人給她愛,給她家,她也找不到克服自卑的路徑?!雹?/p>
在香港讀書的王佳芝,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拒絕了許多個追求者。在戰爭引發的反抗情緒高漲的時候,所有人都把一腔熱血投入到愛國事業之中。鄺裕民邀請她加入話劇社,和她合作演出愛國歷史劇,之后邀請她參加他們的暗殺行動,王佳芝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為了國家貢獻出生命。大家對王佳芝的看法都是從她是個魅力十足的女人開始的。隨著革命斗爭的深入,她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為了革命,她出賣了寶貴的身體,而同伴們看她的眼神卻都不一樣了。她因嬌俏的樣貌被選中,卻因為同樣的原因遭受眾人的白眼,而只有站在她敵對立場上的易先生,才能夠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一絲溫情。這個時候王佳芝開始醒悟,她只是一個不成熟計劃中的一顆棋子而已,她把對于一個少女來說最重要的貞潔留給了崇高的革命理想。清純的女神形象轟然倒塌,她再也找尋不到從前的自己,也看不到未來的自我。在王佳芝與易先生的情感中,“說不上假戲真做,弄假成真。但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弄不清何者為她扮演的角色,何者為自己了?!雹菀紫壬降讓λ袥]有感情,就是她自我選擇的出口,一個被家庭拋棄、被社會拋棄的女人,只要看到了一個蘊含愛意的微笑,那就是真。
王佳芝演了一出真實的戲,戲里她是穿金帶銀、風情萬種的麥太太,戲外她是孤獨悲寂敏感單純的學生。王佳芝雖然外貌姣好,但她成長過程中所受到的創傷讓她很難去信任一個人。她抵擋了所有來自外界的追求,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只是一味地拒絕,并沒有過真正的愛情經歷。作為一個正當美好年紀的漂亮女性,沒有體會過愛情的她在精神上一定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對于王佳芝來說,易先生原本是她的獵物,她的目標就是吸引他然后置他于死地。但是,在與易先生相處的時間里,她卻在每一次的曖昧和溫存之中不知不覺地愛上了易先生⑥。
一個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人,只是自身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愛情而已,一旦愛情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降臨,鮮少有人能抵擋住它。王佳芝的個人欲望在和易先生一次次的摩擦與誘惑中慢慢展現,原本壓在身上的來自鄺裕民和同伴們對她的期望漸漸褪去。王佳芝和易先生都太相似了,都是熙攘人群中孤獨的個體,當兩個相似的人相遇時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會更加強烈。對于王佳芝來說,她愛上了這個站在她敵對面的男人,這種愛是對她的拯救,是她唯一想要去相信的“真實”,是她的同伴們對她流露出厭惡目光的救贖。
影片里有一個非常關鍵的轉折點,王佳芝與易先生之間由欲生愛,他們二人都在汲取雙方帶來的愛意,都在兵荒馬亂的時代中對自己的選擇產生迷惘和憂慮,易先生的眼淚帶出了他們之間真實存在的愛情。盡管這種愛也許僅僅閃現在一瞬間,但手的撫摸,眼神的凝視,都表明兩人在不經意間動了真情。王佳芝感受到了這份情感,讓她覺得自己終于不是同伴們的工具,不是時代洪流中的犧牲品。所以后來,當他們一起去閣樓上取戒指時,才有了扭轉整個故事結局的一幕,她愿意繼續沉浸在愛情的美好虛幻中,對易先生說:“快走!”
《飲食男女》中的壓抑和欲望體現得最不明顯,因為年老的“父親”這個角色,在社會中是被邊緣化了的。在影片中,父親和三位女兒住在一座典型的有中國特色的院子里,古樸的裝修風格也暗示了這是一個很傳統的家庭⑦。在這個傳統的家庭里,父親老朱用一周一次的晚餐將在外工作或念書的三個女兒叫到一張桌子上吃飯維持聯系。第一次吃飯的場景就是十分尷尬和壓抑的,在餐桌上,本應該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凸顯出緊張感。三個女兒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和生活,可老朱的欲言又止沒有一個人發現;女兒們說話之前,都不給商量的機會,反而用“我宣布”這個詞,老朱看到女兒吃到飯菜時的神情不對,會很緊張地問“怎么了”。小女兒的未婚先孕,二女兒想要獨立買樓,大女兒多年感情空白又突然結婚這些事情老朱都無力阻攔,只能默默接受⑧。他在家庭里一直扮演著一個服務者的角色。
除去老朱的家庭屬性,影片開始的一段不短的行云流水的做飯場景交代了他廚藝的精湛。這一整套流程下來沒有歡快活躍的場面,都是老朱獨自一人專注、嚴謹又自然地完成。老朱是一位專業的廚師,更是一位不茍言笑的嚴肅的父親。他獨自一人承擔了喪妻之痛,扛住了這個家里所有的風雨,將三個女兒撫養長大。他永遠都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所以在女兒面前,他的壓抑是沒有出口的。老朱是位習慣隱忍的老人,整部影片中極少有他個人情感的流露。他還是和普通的父親一樣,在面對兒女時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為了給孩子充分的父愛,為了建立父親這個角色所擁有的權威而一直自我克制和隱忍。這也反映出另一個問題,三個女兒雖然每周都會回到家里一起吃一次晚餐,聊起以前的事情和現在的選擇,但是她們都只專注于自己的生活,而對父親缺乏理解和包容,不過問父親的穿衣日常,不過問父親的情感需求,也同樣沒有對父親表達過愛,父親只能壓抑自己的感情。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當老朱說出這句臺詞的時候,有一種隱隱流動的情緒被感知。他也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個體,家庭成員的缺失不僅僅傷害了女兒們的內心,同樣也使他的心支離破碎。
老朱這樣一個內斂深沉有責任心的父親,不會表達對女兒們的愛,也不會把“愛”字掛在嘴邊。但是在家庭中,老朱一直在單向付出,女兒們除了他還有各自的愛情和生活,可是他的生活中卻都是女兒。但是十幾年如一日辛苦的付出,都沒有得到女兒們的回應,老朱的心里也一直慪著一口氣,只能在外界尋找寄托,于是他和錦榮的愛情由此產生。影片多次使用了懸念和沖突的手法來設置和安排情節,老朱與錦榮的忘年戀是全片最大的懸念了,但從影片的開始,李安就一直在用各種線索進行暗示。比方說,老朱通過電話告訴錦榮怎么做魚,后來他出門遇到姍姍,姍姍卻說:“我媽媽把魚煎糊了”;他明明是一個不愛抽煙的人,卻對梁母說不介意錦榮抽煙。許多細碎的線索都引導著他和錦榮在一起,只是一直不知道如何開口,直到影片末尾才把懸念解開。
這一段“忘年戀”,是老朱的欲望,是一直存在于他心中不敢表露出來的東西;是錦榮的“埃勒克特拉情節”,是她在成長過程中因父愛的缺失導致的戀父憎母情節。老朱一開始就明白這段感情不合常理,看起來最傳統的老人卻做了一件最偏離倫理、離經叛道的事情。在影片快結束的時候,老朱一口酒后鼓足勇氣,戲劇般地當著全家的面說他一定會好好照顧錦榮和姍姍的,他的感情也終于爆發,欲望終于沖破藩籬。
李安的作品總是可以巧妙地融合中國古典文化的內斂沉靜以及西方浪漫主義和人文主義關懷。電影背后承載的深意既可以打動西方文化背景下的觀眾,也可以觸動東方文化涌動中的觀眾,不管是討論人內心深處的欲望,還是深藏在意識里的壓抑,都可以在他富含哲學辯證思維的電影作品中找到答案。
注釋:
①戴錦華.身體·政治·國族——從張愛玲到李安[J].學習博覽,2008(03):44-46.
②賈磊磊.劍與心——《臥虎藏龍》的雙重本文[J].當代電影,2001(06):72-77.
③張瀚文.逃不脫的枷鎖——淺析影片《臥虎藏龍》中的自由[J].視聽,2019(10):112-113.
④任秀蓉,楊華麗.掙扎于自由倫理與人民倫理的漩流——重評電影《色·戒》之王佳芝[J].電影評介,2009(17):28-29.
⑤郁昀.對王佳芝悲劇命運的解讀[J].文教資料,2010(35):7-9.
⑥史靈巧.從“色”與“戒”看人物的孤獨——淺析張愛玲的小說《色·戒》[J].農家參謀,2017(19):263.
⑦⑧謝媛.李安家庭三部曲下的現代父親形象[J].戲劇之家,2016(14):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