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羽茜
美國著名社會學家Paul Connerton曾在他的著作《社會如何記憶》中指出:“在人類社會中,記憶不僅屬于人的個體官能,而且還存在叫做社會記憶的現象。”社會記憶是一種具有社會屬性的記憶,也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人類文明發展的過程中,社會記憶形成了一條連接人與社會、過去與現在的橋梁,既能構建人們對于民族、社會、國家的認同感,也成為維護社會穩定、推動生產力發展的要素。在人類眾多的社會記憶中,戰爭一直是不容忽視的一種記憶。其中,第二次世界大戰作為人類歷史上最慘烈、涉及地區最廣、參戰人員最多的全球規模戰爭。其爆發涉及到包括政治、經濟、宗教、民族在內的多種因素,令世界格局轉變為“雅爾塔體系”,而在某些方面也推動了人類在航空航天、原子能領域的發展,影響了幾代人的思維方式與人生軌跡。第二次世界大戰無論是從代表性,還是從現實意義上來看,都是人類戰爭史中十分重要的社會記憶。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材的影視作品,是記錄和傳播這場殘酷戰爭的社會記憶的重要載體,大多體現著人們對戰爭的人文觀照與理性反思,擁有著顯著的功能性。因此,對這類影視作品進行研究,并探討其社會記憶功能,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基于此,筆者選擇了2020年上映的戰爭片《波斯語課》,結合對該影片的賞析,探討影片的社會記憶功能,一方面期望能夠為戰爭電影的創作帶來參考經驗,另一方面則期望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銘記那段曾給人們帶來血與淚的歷史,實現社會記憶的延續。
《波斯語課》是一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戰爭電影,講述了猶太人吉爾斯為了避免被槍決,謊稱自己是波斯人,并用集中營內其他猶太人的姓名自創“波斯語”,教一位德國軍官科赫學習“波斯語”,換取了活命的機會。影片的最后,吉爾斯在不斷看到德國士兵隨意屠殺其他種族的行為后,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身邊的一切,真正明白了每一個從自己口中所說出的“波斯語”單詞的含義,也產生了尋死的念頭。后來,納粹戰敗,科赫冒著風險帶著吉爾斯逃離了集中營。吉爾斯被盟軍所救,科赫卻在前往伊朗時,因為只會說假波斯語而被認出是德國人,最終被逮捕。
整個影片一改以往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材的戰爭片的風格,沒有對硝煙戰火進行描繪,也不像那些電影一樣只是將納粹塑造成殘酷的機器人,卻將戰爭的殘酷和人性的復雜展現得淋漓盡致。可以說,這部影片不僅是一部優秀的影視作品,更是一個承載了二戰歷史的記憶載體。
戰爭電影不僅承載了人類關于戰爭的歷史和文化記憶,也承載了其相應的戰爭史觀,并由此形成一種軟性意識形態,對當代社會的思想意識形態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波斯語課》這部影片所描繪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發生于上世紀30年代末,距今已經有八十多年的歷史。戰爭電影的拍攝,可以從歷史的長河中發現和尋找到最有價值或是最有故事性的史料,并通過各類藝術手法進行再加工,起到“還原”歷史的作用。影片以吉爾斯的視角對集中營內發生的事情進行描述,既讓觀眾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又可以感受到普通人在戰爭環境下求生的困難,以此建立起個人與集體、與國家歷史的必然聯系,從而喚醒整個社會的記憶。在歷史記憶的不斷流變中,尤其在近年來歷史虛無主義思潮蔓延的背景下,這種社會記憶的喚醒顯得尤為重要。戰爭電影的作用,就是將真實的戰爭歷史進行記錄與傳承,避免歷史被消解、分裂,也避免原本的真相成為任由言說的“他者”。
與其他類型的載體不同,戰爭電影作為一種影視媒介,可以在“還原”歷史真相的同時,以獨特的藝術手法強化和延續社會記憶,以此讓觀眾產生更為深刻的歷史認同感和社會認同感,為實現社會控制和教化帶來了幫助。而這也不可避免地使得戰爭結束后,與戰爭有關的記憶成了一種新的“戰爭”。利用好戰爭記憶,以此為題材創作出優秀的戰爭電影,實現戰爭遺志的傳承與和平主義精神的表達,讓影像成為社會控制與教化的新驅動力,也是戰爭電影重要的社會記憶功能。正如在《波斯語課》中,通過描述吉爾斯、科赫等戰爭中的“無名之輩”的經歷,對戰爭中被忽視的歷史和普通人人性的撕裂進行展現,讓那段歷史能夠穿越時光、穿越銀幕,讓人們深刻思考戰爭的殘酷和被戰爭所催生的“平庸之惡”,以此審視當下,為未來的發展指明方向。
在很多戰爭電影中,往往以具有英雄氣質的領袖人物作為主角,故事的情節和結構也大多圍繞著這些領袖人物展開。但是,在《波斯語課》這部影片中,則選擇了普通人吉爾斯作為故事的主角,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是為了保命隨口編撰出來的。通過這種方式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讓他們產生一種“在場感”,感受普通人在戰爭中的境遇,從而喚醒他們內心深處對于歷史的集體記憶,以此更好地發揮影片的社會記憶功能。
過去很多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材的影視作品在塑造德國士兵及軍官時,都是將他們塑造成冷酷無情的侵略者,而《波斯語課》則另辟蹊徑,塑造了更加復雜且更為人性化的德國納粹形象。例如,影片中的科赫雖然是集中營中的納粹軍官,但卻不是一個毫無人性、殺人如麻的納粹分子,反而在很多時候以一種溫和善良的形象出現在觀眾的面前。在他與吉爾斯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他不喜歡戰爭,向往和平的幸福生活,加入納粹也僅僅是因為覺得軍服好看。哪怕在后期,科赫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波斯語,卻沒有放棄吉爾斯,甚至在最后愿意冒著風險帶著吉爾斯逃離集中營。從這些舉動也可以看出在納粹的環境中,他依然保留著一定的良知。再如,極端仇視猶太人的拜耳同樣有著自己深愛的人,會和其他納粹軍官討論上司的私生活,也會在閑暇的時間去野餐。雖然不可否認的是,在當時的環境下,哪怕沒有主動選擇去殺害任何人,但他們作為納粹分子,雙手也沾滿了血腥。而他們與普通人一樣的“人性化”,不僅使得影片中所描繪的納粹更為真實,也更為深刻地顯示出一個道理,即人類群體中“平庸之惡”其實是無差別性的,這也能夠更好地喚醒社會中人們的集體記憶。
《波斯語課》中有一個十分經典的場景,就是科赫在學習了很多“波斯語”單詞后,作了一首表達歌頌和向往和平的詩。影片在描繪這一場景時,用窗外納粹毆打猶太人和科赫神情溫和地看著這一切作詩的畫面進行了對比,極具諷刺意味。對于科赫來說,波斯語是可以讓他在戰爭結束后前往伊朗過上和平生活的通行證,也是他內心深處美好事物的代名詞。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所說出的每一個單詞,都是窗外正在被毆打、被虐待、被屠殺的猶太人的名字,是他口中的“無名之輩”。他所向往的和平生活下,是無數的死亡和苦難,而他所贊美的語言,一字一句都是被屠殺的受害者的控訴。據不完全統計,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有七千多萬人因戰爭失去生命,而在戰爭中受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在這七千多萬人中,絕大多數都是歷史中的“無名之輩”,正如《波斯語課》這部影片中被關押在集中營內的人一樣,很多人連名字都沒有被留下,就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他們就像影片中無言的背景,被迫扮演著“失語者”的角色,卻又因為影片中時不時出現的“波斯語”,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影片快要結束的時候,科赫問吉爾斯:“一個意大利的啞巴青年,你要為了他犧牲自己嗎?為了他你都愿意跟這些無名之輩一起去死了嗎?”吉爾斯回答道:“因為你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才成了無名之輩。”當科赫吟誦著“波斯語”時,被屠殺的2840個猶太人不再是“無名之輩”,他們在施害者的使用中復活,在逐漸模糊的歷史中,抵抗著真相的沉沒,也讓這段社會記憶不斷延續下去。
用優美的語言,訴說真實而又殘酷的歷史,是對《波斯語課》這部戰爭電影最為直觀的評價。作為一部講述二戰歷史的電影,《波斯語課》刻意減少了對于整個戰爭的描述,而是將視角聚焦于吉爾斯所在的集中營,描述他所看到的一切。而他用來編造“波斯語”單詞的姓名,代表的是一個個真實且鮮活的生命。當2840個逝去的猶太人的名字從吉爾斯口中念出時,觀眾不難想象屠殺現場的血腥和殘忍,也會不禁感嘆和平的來之不易和美好,這才是這部影片作用于人們的社會記憶功能。如果遺忘這段戰爭歷史,就會導致社會記憶出現斷層,也會讓戰爭的真相被掩埋。但如果一味陷入“戰后癔癥”之中無法自拔,也會因為夾帶著狹隘的民粹主義和復仇主義,無法更加開拓和深刻地思考。正如我國著名社會學家景軍所說:“要使過去為現在服務,需要不斷地使用文化的創造,將神圣的傳說、歷史的變形和想象的現實綜合起來,把它們轉變為集體信仰。但沒有什么傳統會一夜之間被創造出來,被創造的傳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文化的習俗和已有的社會實踐……任何一種傳統只有當它被整合進民眾關于過去的信仰的時候,它才有廣泛的吸引力和權威。”只有走出民族主義局限,走出嗟怨,才能真正走向反戰與和平。讓受害者和加害者都能正視戰爭,而不是逃避與改寫記憶,這才是戰爭及戰爭電影最為重要的社會記憶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