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英
(麗江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文學與傳媒學院,云南 麗江 674100)
劉志文的詩歌,關注的都是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怒哀樂,是關于詩人自己的人和事。他的詩歌,未必能塑造出真實的他人,比如血肉豐滿、栩栩如生的人物,也未必能反映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宏大的歷史和時代,未必能夠記錄下我們這個時代轟轟烈烈的故事,但是他的詩歌,塑造出了真實的自己。
正如史鐵生在《病隙碎筆》里所說,寫作者不過是為心魂找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一條船。詩人靠什么來塑造他人?每一位讀者只可能跟劉志文一樣,以詩人之心度他人之腹。劉志文的詩歌,就是以自己之心去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他人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他人的光明,劉志文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著他自己的詩歌世界。他的詩歌感動了每一位讀者,劉志文的詩歌記錄了自己的真實故事和感受,而讓讀者有了新的感悟和體會,經過共同人生經驗引發思想的碰撞而產生了共鳴。這真實不是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語言的精美,結構的新奇,高深的詩歌理論,而是根據內在心魂的殘缺,不是依靠感情的強烈傾訴,不是根據文學的理論根據,而是由于心魂的險徑迷途。
不能感動自己的詩歌也不可能感動他人。在劉志文詩歌字里行間里,洋溢著對文學、對人生的熱愛,這一“愛”的背后,是由豐富而充實的人生閱歷和生命經驗來支撐的。詩歌里,飄散著一位少數民族詩人思想成熟以后的淡定和從容,面向未來的自信和豁達,對人生美好感情的柔情感懷……個人面對社會巨變時的無力蒼白、男子漢對命運的自覺擔當、正常人對死亡的恐懼、掙扎和逃離,與親人生離死別時撕心裂肺的痛等情感無一不是自己最真實、最真切、最真情的情感抒寫,因為詩歌真實真切真情,詩歌收獲了真誠,收獲了讀者。
《爸爸,您在那邊還好嗎?》這一首詩歌里的記憶是屬于詩人的,是詩人獨一無二的生命印記。記憶是人們與死者親近的唯一通道,通過記憶,死者還未消失。這些回憶的文字是這首詩最具價值的部分。對死亡的思考,古今中外有千千萬萬人總結過,對死亡的哀嘆也有許多人抒發過。但是作者的父親,只有一個,只有一個人在世上這樣活過,這樣走完了自己的人生。看著作者的記憶文字,雖然碎片,但是人物的形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活,這是一位值得我們尊重的老人。作者真實、真情、真誠的情感構成了文字最有力量、最感人的情愫也在這里。
一起砍柴賣柴、
一起趕集買年貨、
一起拓土基修新房、
一起殺豬請客。
“砍柴賣柴”細節攫取了作者童年和少年的成長之路中難忘而深刻的片段,成長之路充滿了貧困、艱難和坎坷,父子兩人堅韌的毅力和熱愛生活的精神躍然于詩歌的字里行間。“嬰兒用他清澈的眼光看世界——省略掉復雜、丑陋、仇恨、惡毒、心機、計謀、傾軋、爾虞我詐。孩子看到的都是善,成人看到的都是惡,兩者都是真實的。”[1]詩歌里,通過這些細節,父親的形象也鮮明起來,對父親獨一無二的個人記憶與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升華在一起:父子倆勤勞勇敢、熱愛勞動、尊重汗水的美好秉性不禁讓讀者肅然起敬。這樣,劉志文的詩歌也藏不住劉志文這個人,所以他的詩歌的每一言都猶如在喋血。
唯獨沒夢到您在我懷里一睡不醒的那個夜晚。
這一瞬間,作者與父親從此陰陽兩隔,慘痛、絕望的情愫包裹在文字內,詩歌本身就是隱喻的,作者沒有曬出來展覽,作者沒有在詩歌里審判,沒有在詩歌里議論,更沒有在詩歌里下結論,作者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準確的事實,深沉而內斂。這一首詩歌的震撼力也是巨大的,因此紀念父親的情感無處不在。正如陳思和教授在評析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所說:“他在反復說著欲望不息(寫作的欲望也就是活著的欲望)。讓整個生命的延續得到了最充分自明的理由,而這個理由使他對殘酷和傷痛的忍受都成為一種闊大的境界。因為個人已不僅僅是個人,個人的局限也不再成為問題,個人的苦難都已成為全體存在的包容。”[2]
詩歌里,麗江七河農村的風俗習慣也鮮明呈現出來:
殺豬請客、起新房子、過中元節……
爸爸,這是您的新家嗎?
怎么沒有瓦片圍墻大門?
我帶著您的孫子在您新家前種上了幾棵遮陰的樹
您喜歡嗎?
今天我冒著被罰款的危險
破例給您點上一支您喜歡的雪茄
還給您帶來了許多您喜歡的五谷雜糧和水果
還有我剛出的新書 里面有我們的全家福
八年了
爸爸,您在那邊還好嗎?
記得按時吃飯,照顧好自己
答應我 不要再起早貪黑太勞累了,好嗎?
中元節我們寄的“紙錢”您收到了嗎?
西裝 電視 汽車想買什么您就買吧
不要再小氣啦
用完了明年我們又給您寄
您的孫子已考上了大學
我們的房貸還完了
家里一切安好 請勿掛念!
父親的形象是作者用血和淚抒寫出來的。是詩人情感的自然釋放和宣泄,詩歌首先感染了自己,才能夠感染他人。父親的吃苦耐勞、勤勞、儉樸、淳樸、善良、克己、無私,內斂、吃苦耐勞、喜歡全家人團聚、喜歡熱熱鬧鬧過日子的西南高寒山區的農民形象躍然于詩歌的字里行間,詩人的悲痛、無奈、絕望無一不是從細節之細來完成的。作者的寫作溫暖了時代也溫暖了心靈。詩歌里,透視出作者質樸的本色。質樸的文字不是僵化無趣的,質樸首先是一個人的本色,而不是重復別人說過的話。詩歌的最基本的能力,就是簡約生動的表述功夫。
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農民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希望,這一個人記憶的浪花與社會的時代的大的洪流默默吻合:
這一首詩歌信息量豐富,也可以說是當下新農村欣欣向榮的寫照。幸福的生活是作者的,也是許許多多邊疆農民的。在幸福的生活背景下,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沒有機會好好享受,也就成為詩人也是許許多多讀者永遠的痛。
《15894382340》以媽媽的手機號碼為題目,傾述媽媽去世以后作者記憶。作者至今不愿意和現實妥協和解。
世界上每一個人都不忍自己親人的離去,并且是生死離別。絕望、煩惱、憂傷、焦慮、惶恐、孤獨、無情、抑郁等不舍的情緒情感應該是詩人要表達的,世界不管你是死是活,意義要靠詩人創造。這一首詩歌詩人打破了現實世界里時間和空間的限定,媽媽去世兩年了,詩人還小心翼翼保存著媽媽的手機號碼,舍不得刪除。翻閱手機通訊錄,媽媽的手機號都會躍出來與“我”見面,幻想中與媽媽面對面:
媽媽瘦了
皺紋越來越深了
白發越來越多了
“瘦了”“深了”“多了”日常中生活化的語言里深藏著媽媽含辛茹苦的一生,是作者個人記憶深處媽媽形象的定格。詩歌里作者超越了生離死別,打破了陰陽兩隔的界限。媽媽的手機打不通,詩人幻想著安慰著媽媽是不是“關機睡覺”“手機掉電”,最后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一直是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來逃避現實,詩人只能告慰媽媽,繼續好好活下去,背負著母親的囑托“好好吃飯”“好好回家”“好好睡覺”“好好做人”,四個“好好”塑造了正直而善良的媽媽的形象,也從側面描述出來了少數民族的女性的形象。詩人內心的悲痛自然而然流淌了出來,通過文字表現出來的情感是黑暗的,沉重的,憂傷的,壓抑的,正是詩人心魂的殘缺,心靈黑洞只能依靠詩歌慰藉和填補,詩人能夠真實而鮮明地抒寫出來,也就有了動人心魄的力量。
給靈魂洗個澡
四十歲
應該把不算健壯的身體抬到手術臺上
打開胸腔 打開頭顱 打開血管
給胃 給肺 給肝 給血管 給大腦 給靈魂……
認認真真地沖洗一次
把一切與母體給予以外的東西全部清洗干凈
還一個干凈給自己 給家庭 給社會
《給靈魂洗個澡》這一首詩歌,哲理性強。身體需要洗澡,靈魂也需要洗澡,這是對自身、對社會的一個哲學反思。作者提倡一種簡潔的物質生活,高貴的精神生活。在反思和自律精神的背后,體現了一個男子漢對社會和家庭自覺的擔當。
《一場瘟疫》詩歌里交代了人們賴以生存的網絡工具:
有短信 有彩信 有微信 有飛信 有QQ 有電話,
網絡通訊形式豐富多樣,方便快捷,靈活多樣,效果顯著,空間距離可以大大縮短;
時間:在半夜三更,遭受黑客入侵數據庫,三秒時間,產生嚴重后果,黑客的威力、毀滅性的破壞;
地點:從小城內到小城外,涉及面廣;
后果:100 對夫妻因為這三秒分道揚鑣、100對戀人分手、100 對朋友斷交、100 份合同中止……也讓100 個積案件迅速告破、100 個貪官迅速雙規、100 個危險馬上排除、100 個好人被正名……
《一場瘟疫》從網絡通訊方式、黑客入侵時間、涉及的地域、黑客入侵后果的毀滅性幾個方面,讓人清醒地意識到網絡對人們生活和工作的影響,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兩個方面,網絡是一把雙刃劍,人們要積極地運用,造福人類。這首詩反映出,在庸常、實利、娛樂化的時代,人的內心深處不愿意曝光、不能見光的東西越來越多,秘密也越來越多。人與人之間依靠網絡空間距離大大縮短,但是,人心之間的距離,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和誤會也越來越嚴重。
《記憶提取機》作者采用幻想的方式,用戲謔的口吻,將醫學的手段對人的記憶進行提取:
從此,沒有破不了的案
從此,沒有反不了的腐
從此,冤假錯案將在地球上消失
從此,不可能再有誤會和誤解
社會秩序空前的好
人們不再敢貪敢占敢惡敢腐敢騙敢……
人們向往一切的真善美
人類開始向真正的文明進發
這是一個美好的世界的描述,是作者追求光明、正義、富裕、干凈世界的心聲。“從無可奈何的態度描寫世界的荒謬和個人的壓抑,并將世界與個人的不協調現象夸大、扭曲、使之顯得荒誕不稽,滑稽可笑,成為帶有悲劇色彩的變形的喜劇。”[3]
《刪》通過自己真實的個人經歷而進行的抒寫,記錄出一個人的生命歷程里,感嘆生命歷程里需要不斷地清理背負不動的東西。過年整理客廳、書房、廚房、衣柜、辦公室、手提箱、衣袋、旅行而箱產生的感慨。這是每一個人都常常經歷過的行為,詩人從瑣碎的日常片段中,上升到了哲學層面的思考,一個人要擁有一個干凈輕松的環境之后,才能擁有干凈美好的生活。詩歌后半部分以刪除手機通訊錄和相片有感而發:一個人要輕裝上路,必須要拋開沉重的記憶,要學會做人生的減法。詩歌里,打掃房間和刪除通訊錄、相片等等片段,具有可溝通性和可分享性,也就具有了幸福性。詩人的想考和行動,具有了可以分享和傳遞的幸福元素給讀者。
《40 歲的蛋糕》是作者點燃40 歲生日蠟燭時的所思所想:
40 個春夏秋冬濃縮成40 公分的直徑
40 根蠟燭照亮40年的風雨歷程
當滅燈的那一瞬間
40年的風雨故事變成一道道閃電
把蛋糕切成無數的碎片
透過一道道燭光
我看到了40年越過的一道道坎 一滴滴汗 一滴滴血
作者捉捕住點燃四十歲蠟燭這一瞬間的思緒,詩歌里沒有四十不惑的沮喪和傷感,只有對過去的回顧和反省,“四十歲,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也有對未來的希望和思考。詩歌里洋溢著積極樂觀的進取精神和豁達包容的人生態度。與怨天尤人的姿態相比更能給人一種啟迪、一種力量。
以小見大,細節之細的力量也就自然而然顯示了出來。詩歌到處充滿了溫暖、充滿了陽光、充滿了對友情、愛情、親情的歌頌和向往,充滿了正能量,也接了地氣,因此元氣充沛。雖然細節瑣碎,正因為瑣碎和細小,更可以透視出作者積極面對生活,熱愛生活的一股蓬勃生氣。詩人始終關注著身邊的一事一物和當下中國的萬事萬物,詩人的感性世界和理性思維貼近生命本身。當套話、假話、時髦話滿天飛時,這個世界肯定不會讓人幸福。也許因為詩歌的真誠的創作,完成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心靈抵達。
寫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這是劉志文的一種精神,一種人生境界,也是一種回顧和記憶,他的詩歌只是一個核心:自己即是自己的廟。“詩歌是沒有常識的,只有它自身的一些基本事實。”[4]
詩人今后的方向絕不僅是一個方向。劉志文的身后,來路,更遠,更長,更遼闊,也許更艱難更充滿了內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