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丹
(北京師范大學 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肖申克的救贖》是一部以20世紀50年代初到70年代中期的美國監獄為題材的電影。電影主人公安迪·杜佛尼(Andy Dufresne)原為波特蘭銀行副總裁,后因涉嫌槍殺其妻子琳達(Linda)和琳達的情人高爾夫球教練格林·昆丁(Green Quentin),被檢察機關以“謀殺罪”指控,于1948年進入關押重刑犯的肖申克監獄。毋庸置疑,安迪是被冤枉的。睿智、堅強而自律的安迪在肖申克監獄度過了27年如人間煉獄般的人生。安迪見證且經歷了肖申克監獄對人性的摧殘:典獄長諾頓(Norton)的貪污受賄、洗錢逃稅;獄警哈德利(Hadley)的暴力執法、踐踏生命;同性戀三姐妹在監獄內稱王稱霸;以布魯克(Brooke)為代表的服刑人員的體制化……作為法律人,除了為安迪驚人的意志力所折服外,更多的是對監獄制度的反思。監獄真的能夠改造犯人嗎?它到底是“犯罪的學校”,還是教育人的場所?監獄的終極目的是培養出遵守紀律的受刑人,還是期待受刑人復歸社會?
悖者,謬也。悖論即事物的不合理性或矛盾性。監獄悖論是指監獄行刑效果與行刑目的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性[1]31,即監獄行刑的目的在于追求罪犯的再社會化,然而將罪犯驅逐到隔離、封閉的控制機構,客觀上會使得罪犯的再社會化變得舉步維艱。因此,有學者發出感嘆:“將一個人置于監獄加以訓練,以期能夠適應民主社會生活,此舉猶如將人送上月球,以適應地球生活方式之般荒謬。”[2]
第一,監獄旨在剝奪罪犯自由,給其造成痛苦,卻使部分罪犯有利可圖。一方面,初進監獄的罪犯,可以向“有經驗”的罪犯學習犯罪技巧、交流犯罪經驗以及規避打擊處理的方法。另一方面,在監獄里建立起來的名聲可以轉化為一份重要簡歷,即對于生活在“街頭規則”下的囚犯而言,監獄能夠加強他們作為罪犯和街頭混子的身份。當其從監獄系統中被釋放出來,最終回到社會時,往往比以前更加危險,將成為潛在的社會危害。
第二,監獄旨在教育和改造罪犯,卻也在制造罪犯。相對于其他人,入過監獄的人更有可能重新進監獄,監獄似乎總傾向于把那些被送到那里的人重新送到法庭,送回監獄。根據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對監獄釋放罪犯重新犯罪問題的調查顯示,截至2003 年底,在全國679所監獄或關押點中,全國關押犯人總數為 155 萬多人,其中,重新犯罪的罪犯接近 20 萬人。全國監獄系統平均每關押的8 名罪犯中,便有 1 名是重新犯罪的罪犯,在北京市、天津市等一線城市,在押的5名罪犯中即有 1 名是重新犯罪的罪犯。在重新犯罪的罪犯中,超過一半(約53%~59%)的罪犯前后實施了相同罪名的犯罪。[3]
第三,監獄旨在制止暴力,卻造成了暴力的惡性循環。盡管現代監獄被想象成一個安全且安靜的自省之地,但是,危險始終是監獄生活的一部分,“囚犯從進入監獄的那一刻到離開的那一刻都處于危險之中”。監獄的生存法則是“適者生存”,“尊重”是最有價值的資本。一名接受采訪的罪犯曾說:“對我而言,暴力是大多數監獄獲得尊重的真正含義的答案。”對暴力的恐懼,致使大多數的囚犯都傾向尋求幫派保護,而幫派的存在,更助長了明爭暗斗的監獄暴力。因此,監獄生活到處彌漫著攻擊性氛圍,監獄暴力無處不在。[4]
第四,監獄旨在實現罪犯的再社會化,卻使其更難融入社會。實施犯罪的人往往是社會化的失敗者,而封閉的監禁環境則會進一步擴大罪犯與社會的鴻溝。因長時間地脫離社會,在被釋放后,囚犯往往存在孤獨、焦慮等情緒,情況嚴重者更會因難以適應社會而自殺。2007年,有學者對美國華盛頓州監獄的 30 237 名罪犯進行了調查,結果發現,他們在獲釋 1.9 年后的死亡率是其他州居民的 3.5 倍。其中,在其釋放后的前兩個星期,死亡率更是其他州居民的 12.7倍。[5]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被監獄奪走50年光陰的布魯克,在重獲自由后不久,因難以適應生活而上吊自殺即能證明。
監獄亞文化是犯人獨有的一種文化,故又被稱為“犯人的文化”。它與監獄主流文化相對,是犯人所持的一種低層次的文化形態。一般認為,監獄亞文化既是獄內服刑人員針對獄內生活所做的特殊反應,也是社會亞文化不斷輸入的結果。
監獄亞文化特點如下:(1)集散性。監獄是社會亞文化的集散地,表現出“由外向內集中,由內向外擴散”的特點。換言之,監獄可以起到孵化器的作用,在監獄內外滋生欺騙乃至暴力。一方面,因實施犯罪行為而入獄的犯人會將諸如打架、斗毆等社會亞文化攜帶到監獄中;另一方面,因假釋、暫予監外執行等原因釋放但尚未得到徹底改造的犯人會將監獄亞文化傳播到社會的各個角落。[1]35(2)對抗性。監獄亞文化具有與主流文化背道而馳的傾向。監獄是極端暴力、壓迫和控制的場所,獄警對罪犯以及罪犯與罪犯之間的暴力、虐待可能會破壞被侵害者的人格意識,摧毀其自我認同感,讓他憎恨未能保護他的國家及其權威體系。任何一種心理機制都可能降低罪犯遵守社會規范的意愿或能力,促使其加入能夠保護他的幫派文化,從而加劇了敵對、暴力和社會失調。(3)隱蔽性。監獄亞文化存在于犯人之間,卻以獄警看不見的方式進行著。以監獄強奸事件為例,較高的性剝削和性暴力往往如地下經濟般悄悄地進行著。美國大法官布萊克門(Blackmun)在 1980 年寫道:“一個年輕的囚犯在入獄的第一個晚上可能會遭到同性戀輪奸,這通常被稱為‘美國最古老、最黑暗,但也是最公開的秘密’。”[4]被侵害囚犯的防御系統一旦被攻克,對其長期的影響可能包括惡心、哭泣、抑郁,乃至絕望。
罪犯機構化(又稱罪犯體制化)是罪犯經過長時間的服刑,學習、內化監獄規則后所形成的人格退化與萎縮的一種狀態。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曾將監獄比作一架龐大的機器,把犯人投進去進行加工,使犯人最終成為一模一樣的產品。[6]91罪犯機構化就是這樣一種情形,監獄里軍事化的管理、刻板單一的生活方式、固定的活動范圍,往往將罪犯張揚的個性消磨殆盡。
罪犯機構化無疑有利于監管人員的管理,進而維持良好的獄規秩序,但是,它更會將罪犯變成一個沒有自主思想的“機器人”。一方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與社會隔絕,生活在戒備森嚴的監獄環境中,極易使罪犯的心理狀況惡化崩潰,進而出現抑郁等心理疾病。2006 年,根據美國司法統計局報告,全國范圍內,有超過220萬人被關押在監獄中,一半以上的監獄囚犯都有精神健康問題,30%的囚犯患有某種情感或精神等嚴重的心理健康疾病。在我國,研究人員曾采用阿隆·貝克等人編制的貝克抑郁量表對9000多名服刑人員進行測試,結果發現,抑郁普遍存在于服刑人員當中,其中,無抑郁的人數僅占服刑人員總人數的26.92%,而抑郁人數(包含輕度、中度和重度抑郁)占到了服刑人員總人數的73.08%。[7]另一方面,監獄是一個讓服刑人員每一寸肌膚都受到嚴密和持續監視的視覺系統,監獄管理人員對犯人施加一種近乎絕對的權力,控制其在餐廳、車間及囚室之間三點一線的運動。囚犯的起床和睡覺,活動和休息,衛生和洗澡,食品質量和份額,勞動性質和內容,甚至是思想使用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8]習慣了幾乎沒有隱私的生活,順從了沒有價值的人生,囚犯變得反應遲鈍、思想僵化、唯唯諾諾,進而難以適應瞬息萬變的現代化社會生活。因此,與其說監獄行刑的目的是“恢復權利人主體資格”,不如說監獄這種極權而強大的“規訓”機構會創造出“馴順的肉體”。[9]
標簽理論(Labeling Theory)形成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它為人們初次以及多次實施越軌行為提供了一種合理解釋。持標簽理論的人認為,越軌并非個人行為的病態表現,而是被社會貼標簽的結果。貼標簽的過程需要經歷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立法標定階段,立法將某種行為規定為犯罪,旨在對所有公民施加影響,凡實施法律禁止的行為,都會被貼上“應受規誡”的標簽;第二個階段是司法標定階段,它針對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具體對象,一般以逮捕為起點并貫穿于行為人入獄的全過程;第三個階段是犯罪烙印標定階段,對于刑滿釋放人員而言,“犯罪人”“道德低劣者”的標簽并未因刑罰執行完畢而消除,反而如同烙印一般,附著其身難以消退。[10]
一個人被貼上“犯罪者”的標簽后,會帶來兩個方面的效應:(1)行為人被“污名化”。標簽理論能夠產生“溯及既往的閱讀”效果,一旦行為人進入或曾經進入過犯罪者的隊伍,人們就會對其身份進行重新評估,行為人之前具有的“善良”“勇敢”“忠義”等標簽被“邪惡”“丑陋”“壞人”所代替。行為人一旦被孤立,就會遭受歧視和冷漠,難以得到社會認同和雇用,進而難以融入社會。根據北京市監獄管理局課題組的調研發現:“重新犯罪者中,64.2%的人沒有穩定收入,78.4%的人沒有工作或者工作不穩定。”[11]這說明大多數罪犯長期生活在貧困線或以下,過著難以為繼的生活。經濟壓力和精神壓力常常使其產生無力感和沮喪感,導致部分罪犯會怨恨剝奪、拋棄他們的社會制度。(2)越軌者對自己身份產生消極認同。人類是社會性的動物,與他人的互動會影響自身的感知,進而影響自身的行為,即正面標簽產生積極行為,負面標簽產生消極行為。行為人在被公權力機關及對其有意義的重要他人視為社會偏差者時,會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并向社會偏差者發展。美國學者在采訪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個罪犯時,發現他剃著光頭,戴著牛角頭骨,文身遍布全身。據其所言,“我把牛角戴在身上,因為它是野獸的標志,是一個罪犯生活的標志。我想既然社會已經把我當成了惡魔,我就要跟著它跑……如果社會想要一個怪物,我可以成為它”。在標簽理論的效果下,行為人逐漸接受并內化其“犯罪者”身份,重操舊業,投向犯罪團伙,在特定場合實施犯罪行為,成為職業犯罪人,實現所謂的“邪惡的戲劇化”。
曝光效應(Exposure Effects)是一種心理學現象。20世紀6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扎榮茨(Robert Zajonc)通過實驗發現,事物出現的頻次越多、頻率越高,人們就會對事物越熟悉,進而越有好感。有研究人員從曝光效應中得到靈感,將其應用到犯罪學當中。他們認為,正是對監獄的未知才讓監獄具有某種神秘感,給人們帶來恐懼感。囚犯的大量入獄會削弱其威懾效果,降低監獄預防犯罪的能力。正如美國犯罪學家克萊(Clear)教授所言:“并不是監獄生活的殘酷讓我們退縮,而是對監獄生活的想象。監獄越多,人們對監獄的印象越真實。隨著這些圖像的正常化,它們的神話效力減弱了,監獄威懾犯罪行為的能力也減弱了……”[12]以美國為例,從 1980 年到 2008 年,美國各州和聯邦監獄的囚犯人數從大約 32萬人增加到了 160 多萬人。2006 年,約翰遜教授和拉斐爾教授(Johnson and Raphael)通過分析美國1978—2004年的犯罪率與監禁率的關系發現,在 1978—1990 年期間,每增加一名囚犯,能夠防止大約 30 起的重罪犯罪;1991—2004 年期間,每增加一名囚犯,卻僅能防止大約 8.3起的重罪犯罪的發生。短短幾十年的時間,監獄人口增加了5倍之多,威懾指數卻下降了將近五分之四。[13]我國雖未有人員專門研究監禁刑對預防犯罪的效果,但是,從近幾十年犯罪門檻的降低、監禁人口的激增來看,基于曝光效應以及邊際效應遞減理論,監獄威懾犯罪的效果也在不斷下降。
嚴把監獄入口關即提高監禁刑的門檻,對于情節較輕、社會危害性較小的行為做非罪化處理,對于雖有社會危害性但通過采取非監禁化措施能予以預防的行為做分流化處理,以減少監獄日益增多的人口數量,降低國家司法成本,幫助罪犯復歸社會。
1. 越軌行為非犯罪化
非犯罪化包括立法上的非犯罪化與司法上的非犯罪化。20世紀50至60年代,西方許多國家在刑事立法方面廣泛進行非犯罪化改革。比如,1951年,德國的《違反秩序法》將一些輕微犯罪行為除罪化;1961年,英國出臺的《自殺法》將自殺行為除罪化;1962年,美國的《模范刑法典(草案)》將賣淫、通奸、同性戀等道德領域的行為除罪化。此外,賭博行為、安樂死行為、墮胎行為也紛紛列入了除罪化名單之中。[14]基于“輕輕重重”的刑事政策,在司法實踐中,西方國家對危害不大的行為也多以非監禁刑處理。西方國家的有益經驗,我們應予以積極借鑒。將刑法謙抑性的理念貫徹于立法與司法過程當中,將刑法的功能定位于“保障法”“最后法”,以防止刑法家長主義傾向的抬頭以及規避刑法萬能主義導致的泛犯罪化。對于無被害人犯罪以及其他危害不大,通過采用民事、行政手段等能夠干預的行為,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十三條的“但書”規定予以除罪化。
2. 越軌行為分流化
越軌行為分流化旨在將客觀危害不大,主觀惡意較小的初犯、偶犯、未成年犯,以及非暴力犯罪、過失犯罪、貪利犯罪等行為以非監禁刑代替監禁刑,縮小短期自由刑適用的空間。越軌行為分流化,有著其深厚的理論與實踐基礎。在理論界,短期自由刑的認可度已大不如前。在刑事古典學派的倡導下,短期自由刑曾為業界普遍接受,但是,19世紀中后期,以龍勃羅梭(Lombroso)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學派、以李斯特(List)為代表的社會主義學派已對其存在功效產生了深刻的質疑。在實踐中,短期自由刑的監禁效果也確實一般。服刑人員在監獄亞文化的影響下容易產生交叉感染等副作用。以司法部犯罪研究所的一項調查為證:“刑期在3年有期徒刑以下的短刑犯,占在押犯的25%左右,但在重新犯罪中的比率卻占70%。”[1]89這表明,短期自由刑的重新犯罪率是相當高的。考慮到監禁刑功能的有限性,對于輕微犯罪行為以非刑罰方法予以替代,或許能產生更好的社會效應。為此,應通過適用《刑法》第三十七條關于定罪免刑的規定,或者通過判處罰金、宣告緩刑、判處管制等途徑,讓越軌者在社會上服刑,實現對輕微犯罪行為的分流化處理。
對危害不大的犯罪行為,國家可以通過非刑罰化或非監禁化的措施將罪犯排除在監獄高墻之外。但是,對一些嚴重的犯罪行為,國家則難以容忍除了監獄刑以外的任何懲罰。因此,對于重刑犯而言,我們應考慮如何更好地利用監禁刑,真正實現對罪犯的教育、改造。“監獄應當是重塑健全人格的學校,更是人性的復活地。”[15]利用監禁的最好方式,莫過于監獄行刑的人道化。
人道的核心是“人是最高價值”。行刑人道化是指國家在不能侵害罪犯身體健康和人格尊嚴等基本權利的前提下,對其施加懲罰,同時,還要關注罪犯的前途和命運,注重罪犯向社會回歸。監獄行刑人道化,最重要的是模擬真實的社會環境。(1)構建平等的警囚關系。1971年,斯坦福大學教授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所做的“斯坦福監獄實驗”①啟示我們,在獄警與囚犯之間建立平等的關系或許很難做到,但是,監獄警察文明執法,尊重囚犯人格,保證其權利乃至給予其必要的關懷會直接影響其改造效果。因此,獄警在管理囚犯的過程中,應放下上位者的姿態和囚犯平等相處。(2)構建正常的勞動關系。勞動是改造犯人最重要的要素之一。根據司法部制定的《關于罪犯勞動工時的規定》第三條規定,“罪犯每周勞動6天,每天勞動8小時”,可見,勞動是犯人在監獄里的主要任務。對犯人從事的勞動考核,不應單純以經濟效益為中心,以生產任務為指標,更不應無故加重其勞動任務,延長其勞動時間,而忽視對其工作技能的培訓。犯人從事的正常勞動應旨在改掉其享樂思維、懶惰習慣,幫助他們通過勞動習得一門手藝,為其提供一份收入來源,讓他們將來出獄后能夠有一定的本領謀生,并有一定的本錢實現平穩過渡。(3)弱化監獄內部的異常關系。在監區設立心理健康指導中心,配置心理輔導員,聘任心理咨詢師,以定期為罪犯提供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服務,疏解其長期壓抑的負面情緒;法律援助中心定期派遣律師到監獄提供法律咨詢和法律服務,同時,為罪犯普及法律知識,對權利受侵犯者提供法律救濟;改善監獄文化環境,建造監獄圖書館,允許他們集體閱讀,互相提問,將監獄中文化水平高的罪犯利用起來,通過互幫互助,爭相學習,消除暴力威脅、幫派文化的生存空間。(4)強化囚犯與社會的聯系。以離監探親為例,《中華人民共和國監獄法》第五十七條規定了離監探親制度。為貫徹法律要求,2018年春節期間,在司法部的統一部署下,我國27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共計311所監獄批準了999名罪犯離監探親,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16]通過離監探親、監外參觀、家屬探視等方式,能夠加強罪犯和外界之間的聯系,滿足其社會交往的需要,幫助其更好地實現再社會化。
暫予監外執行、假釋、多次減刑至刑滿釋放等方式均是疏通監獄出口至關重要的手段,其中,假釋的適用最為有效,因為它不僅具有鼓勵罪犯在希望中改造之功效,而且又能體現罪犯由封閉狀態到自由狀態的過渡功能。因此,這里主要論述假釋在疏通監獄出口方面的價值。
假釋作為一種刑罰變更執行方式,主要是指被判處監禁刑的罪犯在監獄服刑滿一定期限后,經監獄管理機關審核,認定其確有悔改表現,將其釋放而不致危害社會,由法院或假釋委員會決定附條件地將其提前釋放的制度。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國家相繼建立了假釋制度。在我國,清末沈家本主持修訂的《大清新刑律》,首次規定了假釋制度,其中的某些辦法一直沿用至今。
疏通監獄出口關,需要擴大假釋適用率。同西方發達國家相比,我國的假釋適用率相對較低,使這一良善的法律制度未能發揮其潛在價值。多年來,英國、美國的假釋率通常在40%左右,根據美國司法部司法統計局及英國監獄管理局的統計,2012—2013年,美國的平均假釋率為38.25%;2006—2007年,英國的平均假釋率為38.7%。[1]133相比之下,根據我國司法部的有關統計數據,2012年全國的平均假釋率僅為2.86%。[17]盡管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發布《關于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通知》后,社區矯正制度開始在全國范圍內試點推行,假釋率呈現短暫的上升趨勢,但是,近幾年減刑假釋新規的出臺,釋放出從嚴從緊的信號,使假釋率再一次滑坡。②以我國某監區為例,2010—2017年罪犯的假釋率分別為10.73%、11.86%、11.69%、7.19%、4.39%、2.00%、1.88%、1.05%。[6]49讓假釋人員在社會中服刑,不但能緩解監獄擁擠的現象,更為其適應社會環境起到良好的緩沖作用。因此,應依法擴大假釋率,為罪犯打造順利回歸社會的階梯,降低監獄負面影響。
疏通監獄出口關,需要對假釋人員給予人道主義關懷。一放了之的假釋是極其不負責任的,我們需要從物質到精神給予假釋人員全方位的幫扶。在國外,日本于1949年出臺的《更生保護法》,英國于1862年頒布的《出獄人保護法》,旨在為包括假釋人員在內的服刑人員提供幫助。對假釋者的關注也逐漸得到了我國的重視,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聯合發布了《關于在全國試行社區矯正工作的意見》,將我國社區矯正的基本內容歸納為教育矯正、監督管理、幫困扶助三個方面,此舉說明對包括假釋人員在內的社區服刑人員的“幫困扶助”在我國得到了立法上的關注。在立法的指導下,社區矯正機關應當承擔起責任,努力營造有利于罪犯再社會化的環境,在監督的基礎上聯合政府民政等部門,將無人照顧或生活困難的假釋人員納入居民最低生活保障范圍,為無家可歸者提供住宿條件,為無生活著落者提供職業培訓和就業幫助。鼓勵社區工作者、社會各界人士、慈善團體、志愿者積極參與對社區服刑人員的幫扶與救濟治療,消除對他們的偏見與歧視。
“它應懲罰,它應寬容,它必須以人性度人”是歌德對刑罰的期待,也是人道主義刑罰的應有之義。從社會學的角度考慮,刑罰追求的終極價值既非改造出唯唯諾諾的受刑人,也非被“貼標簽”的越軌者,而在于犯罪人的復歸社會。從經濟學的角度考慮,刑罰的目的在于追求良好的行刑效益。③從刑法學的角度考慮,刑罰的目的在于預防犯罪。基于監獄固有之弊端,若非嚴重犯罪,監獄顯然不能成為預防犯罪最好的場所。監禁刑剝奪了犯罪者的自由、異性關系、自主性等諸多權利,在監獄亞文化、罪犯機構化以及標簽理論、曝光效應的多重夾擊下,監禁者出獄后的再社會化將變得舉步維艱。為了扭轉“愈監禁愈犯罪”的局面,我們既要注重對服刑人員的懲戒,更應關注服刑人員的康復。對于危害不大的犯罪,通過非犯罪化或非監禁化的方式讓罪犯在社會上服刑,嚴把監獄入口關;對于嚴重犯罪,在適用監禁刑時秉承人道主義原則,在罪犯有悔改表現、社會危險性降低后,積極采用假釋等方式疏通監獄出口關,關注罪犯回歸社會,保障其權利真正實現。
注 釋:
① 斯坦福監獄實驗又名“阿布格萊布監獄虐囚案”。該實驗中,津巴多教授征集了24名來自斯坦福大學的研究生志愿者,將其分成兩組進行角色扮演,模擬囚犯和獄警。實驗的第一天晚上,獄警開始奚落和騷擾囚犯,第三天和第四天,獄警以近乎酷刑的方式對待囚犯,囚犯出現了尖叫、哭泣、發怒、抑郁等反應。最終,原計劃持續兩周的實驗,在6天后被終止。
② 2014年《中共中央政法委關于嚴格規范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切實防止司法腐敗的意見》要求司法機關對于職務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和金融詐騙罪、組織(領導、參加、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等三類罪犯的減刑、假釋和暫予監外執行在認定時要從嚴把握法律規定的標準;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規定了針對重大貪污賄賂罪增設了不得減刑假釋的終身監禁制度。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全國法院毒品犯罪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規定,對于具有毒梟、職業毒犯、累犯、毒品再犯等情節的毒品罪犯,應當從嚴掌握減刑和假釋條件。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定》對罪犯的減刑假釋起始時間、時間間隔、減刑幅度等進行了進一步的細化和限制。
③ 行刑效益=行刑效果/行刑成本。行刑效果一般以立案率和重犯率表現,行刑成本一般以國家懲罰犯罪者所投入的資源來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