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玉萍
邊沁在18世紀提出了“全景監獄”的概念,即該建筑四周是一個環形,分隔為許多小囚室,中間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中有一名監視者,能對所有囚室進行監視。邊沁的全景敞視機制暗含了一種微觀的權力觀,即權力應是可見的但又是無法確定的。全景監獄建筑是一種分解觀看/被觀看二元統一體的機制。在環形邊緣,人徹底被觀看,但不能觀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觀看一切,但不會被觀看到。米歇爾·??略凇兑幱柵c懲罰》一書中,將監獄視為一種懲罰機制,認為監獄是一種“全面馴化”的機構,當前社會的規訓無處不在?,F代社會中鋪天蓋地的網絡在線攝像頭,仿佛無形的眼睛,無時無刻地對人們進行著規訓與警示。相對于以往的懲罰權力,它的運作方式更加隱秘、有效,它猶如一張巨大的網絡,彌散至社會的各個角落①。學者托馬斯·馬蒂森在1997年提出“對視監獄”,后杰弗里羅森在2005年提出“全視監獄”,全景監獄從少數監視者觀看多數囚犯演變為多數人觀看多數人,多數人觀看少數人②。
社會化媒體打破了傳統一對多的信息傳播模式,為用戶帶來了內容生產的權利與更多個性化的選擇,而在社會化媒體中,全景監獄中這樣一種可見與不可見的機制仍然存在,但監視與被監視的行為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不再拘泥于囚室或者環形空間里,全景監獄從環形牢房擴散到虛擬的網絡空間與整個社會中。囚犯與監視者的角色也不再是固定的,二者的角色在液態的社會中形成了流動的監視。全景監獄與全景敞視機制,在社交媒體中帶來了新的嬗變,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同時,這樣一種監視將帶來隱私的大舉入侵與人的異化,因而亟需對該理論進行全新的理解,使其更加適應于社交媒體時代的背景。
??抡J為,監獄既是執行懲罰的場所也是觀察受罰者的場所,其有兩種形式:監視與認識。監視是對囚犯進行看管,而認識指的是了解每個犯人,他的狀態、表現、精神狀況、行為變化③。在全景監獄中,其對囚犯的規訓機制依賴于一種微觀的權力,不是實質的監視,而是囚犯“認為自己正在被監視”。不管是中心瞭望塔中偶然的目光,還是監視者身體的在場,都無法完成對全部囚犯的同步監視。以“今日頭條”App為代表的算法推薦技術的崛起,是全景監獄“監視與認識”形式在當代的延續。算法技術通過監視用戶的瀏覽軌跡和閱讀興趣,為用戶繪制精準的個人畫像,構建其個人化的興趣偏好模型,推送其感興趣的內容,提升用戶黏性,進行精準營銷。
在數字化的全景監獄中,監視者的角色由具體的人,轉變為機器,監視的權力由可見的和不可確定的,轉變為不可見的與可確定的。如果說,??绿岢龅娜氨O獄是通過監視者的注目,對囚犯進行目光施壓,對用戶進行規訓,那么社交媒體時代,監視者更加隱匿地存在于算法技術中,并且伴隨著數據的記錄。人們通常意識不到數據采集這一監視行為的發生,甚至意識不到監視者的存在。監視者有限的目光演變為無限記錄的數據庫,用戶的個人數據與瀏覽痕跡被無時無刻地更新,監視從囚室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空間中不斷延展。數字化背景下的全景監獄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監視者的目光不再是不確定的在場,而是一種全時的在場與實時的記錄,社會化媒體時代監視的最大特點是即時監視的可記錄性與可保存性,即囚犯信息可保存。波斯特將??碌娜氨O獄理論與數據庫聯系起來,提出了“超級全景監獄”理論,該理論指出,在網絡技術的不斷發展下,監視行為更加輕而易舉且不留痕跡。在社會化媒體中,網絡用戶主動進入社交媒體的全景監獄中,將自己變為被規訓的主體。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一切數據行為、瀏覽軌跡與個人偏好都將會被數據庫記錄,形成可利用的數據,最終服務于整個算法系統。數字化全景監獄的數據來源于用戶自身產生的瀏覽痕跡與瀏覽行為,用戶個人的數據產生為算法的實施提供了可利用的原材料,用戶在利用社會化媒體進行信息獲取與娛樂的同時,也為個人精準畫像的建構提供了真實且精確的數據。
在《未來簡史》中,尤瓦爾·赫拉利預測性地提到“人類進程由算法決定,AI將比你更了解自己?!比藗冊谑褂蒙鐣襟w的過程中,通常不能夠完全意識到自身的偏好或一些潛在關注的信息,而在閱讀信息和瀏覽的過程中,算法能夠捕捉個人的興趣與對某一內容關注的時長,準確判斷用戶的行為。據此推薦他所關心的內容則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另一種規訓,即用戶的瀏覽行為形塑了算法,而用戶具體觀看內容的范圍、何種性質的內容將由算法所決定,這在某種程度上將演變成為一種新的規訓,用戶在與算法進行雙向互動的同時,既形塑了個人的個性化算法模型,也在接受算法對個人的馴化。例如,“淘寶”App基于大數據和云計算等技術通過用戶對商品的搜索、瀏覽和購買行為,不斷推薦類似的商品,在某種程度上形塑了用戶的審美與產品偏好。
用戶并不是環形監獄中需要懲罰與改造的囚徒,但社會化媒體中的每一個使用者都“被迫主動”接受監視,線上線下行為的雙重監視將所有人都困在無形的全景監獄中,虛擬與現實中的一舉一動都將被精準捕捉,每個人都成了數字囚徒。在媒介的使用過程中,用戶的信息被不斷收集、不斷記錄,個人數據將全面留痕。用戶為換取數據監視下的網絡行為便利,在數據便利的引誘下被迫主動放棄個人的身份信息、隱私信息、位置信息。如今,隱私信息的讓渡已經從手機號、電子賬戶等信息延伸到了識別性更強的人臉信息等生物信息領域④。人臉識別的非接觸性、非強制性、隱蔽性的特點,使得匹配與識別效率高的生物特征信息識別技術得到了廣泛的應用。無處不在的在線遠程攝像頭時刻捕捉著社會中每一個人的人臉信息,隨著數字技術的不斷迭代升級,智能冰箱、智能手表、智能眼鏡等傳感器技術的發展,用戶的生物信息、體能信息、個人數據被進一步采集與記錄。
當前線上社交媒體普泛化與線下監視網絡的完善化,將線上虛擬電子信息與線下真實生物信息相結合,線上瀏覽軌跡與線下行動軌跡的交織進一步將人置于透明的全景監視中。??略浽诓煌淖髌分兄赋?,規訓的任務是制造新人,是按照權力的要求制造溫馴的主體。社會化媒體逐漸實名制與用戶個人信息的逐漸完善,帶來的便是全景監視下無形的規訓。用戶的行為受到平臺的監視也受到其他眾多網友的監視,倘若個人在互聯網使用過程中肆無忌憚地發言或罔顧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將會受到眾人的口誅筆伐或相應的法律懲處。近些年,很多城市空間中不斷覆蓋越來越多的監控攝像頭,這些聯網攝像頭在無形之中成了不可見的監視目光,成為規訓人們行為的一種隱性的力量。??挛⒂^權力觀中不可見的目光的注視在社會化媒體中仍然存在,且監視的范圍從現實世界擴展到虛擬世界,“數字囚徒”們都將受到全面的監視,某種程度上對個人的行為規范也起到了一定的規訓作用,但同時,社會化媒體時代下監視的目的不僅僅是規訓,更加側重對用戶的數據的采集、分析和利用,以中立的技術為名實施操縱。
學者喻國明認為傳播的技術革命正在促成一種新的社會結構——“共景監獄”。與“全景監獄”相對,“共景監獄”是一種圍觀結構,是眾人對個體展開的凝視和控制⑤。社會化媒體賦予了人們觀看的權利,觀看的主體得以擴散,每個人都能成為“羅馬斗獸場”似的看臺上的看客。共景監獄由全景監獄的少數人看多數人轉變為多數人看多數人,乃至多數人看少數人。??轮赋觯骸翱臻g規訓的最終結果就是將現代社會變成一個龐大的監視網絡,觀察中心在整個社會散布?!庇袑W者認為,我們正處于“后全景監獄時代”(post-panoptical)。監視者走下瞭望塔,隱沒進了無人能夠把握的信息洪流當中,監視行為便也隨著信息的流動暗自涌向了人之所及的各個場合、各個角落,并因此出現了所謂的“液態監視”⑥。液態監視最重要的轉變是監視權利的去中心化,監視權利的主體由少數人變為多數人。監視者是流動的,圍觀者的角色亦是流動的與液態的。人們既可以成為被監視的表演者,也可以在網絡節點中成為匿名的監視者。
社交媒體中的觀看群體既數字龐大又是隱匿的,在微博、微信這樣的社交媒體中,人們通??梢詫Ψ窒淼膶ο筮M行操縱與區分,但卻無法準確識別內容的觀看者與瀏覽者是誰。社交媒體用戶對不同平臺的觀眾進行區分與展演,進行不同性質內容的分享,有學者將這種決定分享什么的策略稱為“想象監視”(imagined surveil-lance)。歐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中提到“印象管理”,即如果我們要在互動中制造某種印象,便會有意無意對那部分似乎“未加控制”的流露進行控制,以便使人產生我們希望他產生的印象。戈夫曼意義上的自我呈現是一種日常表演,但在社交媒體中,自我呈現更接近于一種“陳列”⑦。
互聯網中的每個節點都有機會發聲,社會化媒體催生出一種新的主動分享行為,通常體現在微信朋友圈、微博分享美食、自拍、旅游風景、健身打卡等內容。不同于日常生活中呈現的印象管理,網絡用戶的分享行為通常與其自身行動軌跡相關,而且是經過修飾的。用戶通過美顏、濾鏡等功能,提升了對印象的可控性,同時分享的內容往往具有可保存性,由日常生活中轉瞬即逝的瞬間印象變為自我的縱向呈現。社交媒體分享者甚至主動在分享的過程中添加個人的位置信息,完成一場印象的陳列,但在無形中也將自己置于一場監視行為當中。社交媒體用戶所分享內容的可保存性與線性的展示,使得監視能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共景監獄中這樣一種可見與不可控的注視目光,影響了社交媒體用戶分享的行為,用戶在過度分享中無形地被監視。用戶為自己建構了一個隱形的共景監獄,進行著自我表演與行為呈現。
隨著第五代移動通信技術的發展與運用,5G技術未來將有望運用于無人機、VR、長視頻等領域,5G具有的高速度、高兼容、低延時的特點,或許將為傳播領域帶來新一輪的革命。在社會化媒體時代,隨著網絡數據傳輸速度的加快與互聯網技術設備的更新,內容呈現由文字、圖片轉向視頻化、直播化、場景化,直播、慢直播、Vlog成為內容呈現的新趨勢。2016年被稱為直播元年,各種直播軟件,諸如一直播、虎牙直播、映客直播等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直播的內容從游戲、生活、表演、購物等類型不斷延展開來。在直播軟件中,用戶面對海量的直播“房間”,成為自由選擇觀看的主體,成為共景監獄看臺上的監視者。2019年被稱為Vlog元年,Vlog即Videoblog,是一種視頻博客與視頻網絡日志的內容呈現形式,用戶將自己的個人生活以視頻的形式加以記錄與編輯,在社交媒體上分享。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間,央視頻全程跟蹤火神山醫院與雷神山醫院建設,推出了一場全程無剪輯、無解說、長達600多小時的慢直播,吸引了1.7億多人次在線觀看。
無論是直播、Volg還是慢直播等技術,互聯網視域下全景監視的內容將由文字、圖片、位置節點等靜態信息,轉變為動態監視,慢直播與長視頻的崛起使得監視時間延長,擴大了監視范圍?;ヂ摼W中的監視行為打破了邊沁全景監獄中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在未來,或許隨著長視頻與VR技術的崛起,社交媒體中的自我呈現會更加逼近用戶的真實世界,虛擬與現實的界限將被打破,監視行為將更加隱匿地滲入到每一個個體的日常生活中。VR技術在未來的推廣,或許將回歸全景監獄觀看與監視的臨場感與在場感,用戶將有機會身臨其境地對被看的對象進行更加仿真的場景監視,這將突破后全景監獄空間的斷裂,監視社會不再受到空間的限制與控制。全景監獄中,管理者被假定為在附近、在控制塔中的權力關系或許將進一步得到回歸。
薩德提出“他人即地獄”,無論是虛擬不在場的注視還是真實的注視,都是會將人異化的一種凝視。這將帶來一個無隱私的社會,人人被置于觀看的場景中,人人都會成為看臺上的觀者,整個社會由于被看行為的發生,將會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人的異化,個體將愈加受到規訓。
杰里米·邊沁所提出的全景監獄是針對18世紀的監獄犯人管理,米歇爾·??略趯θ氨O獄的詮釋過程中,也更多地將其置于規訓犯人層面進行討論。圓形監獄最初的靈感源自其兄弟薩繆爾·邊沁對于莊園工人勞動的監視,雖然其提出的背景與當前21世紀的時代背景有所不同,但值得注意的是,邊沁與??抡J為的全景監獄是物理的與中心化的。在社會化媒體時代,全景監獄得以強化,成為彌散的、去中心化的共景監獄,圓形監獄的監視行為彌漫于整個網絡社會中,被監視的對象并不是需要受到懲罰與改造的囚犯,而是每一個使用互聯網的用戶,其網絡瀏覽行為與網絡使用行為都在為互聯網提供數據,社交媒體用戶的內容生產與使用痕跡構成了互聯網的內容組成。
互聯網中全景監視的形式與監視的層面將更加細化與可分析,同時,監視者不僅是掌權的瞭望塔中的監視者和極少數人,也是網絡中的多數人。監視的形式也更加隱匿,整個社會變成了一張更加透明的監視網絡。在這張無形的透明的監視網中,用戶無償地進行著內容生產,創造著數據,同時,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規訓。用戶生成內容、用戶網絡行為痕跡的電子化與數字化,導致的結果便是隱私侵犯的無形化。算法技術對個人數據的全面入侵與互聯網中的全景敞視將每個人的隱私都暴露在公共視野中,技術本是人們更加美好生活的工具,卻成為了一直使人置于監視的手段,最終帶來的結果將是人的全面異化,人成為機器的奴隸,人的行為被算法所推測與主宰。因而社交媒體用戶在使用的過程中,應重視對于個人信息的保護,意識到技術的兩面性,避免被技術所規訓。技術有其兩面性,雖然不能因為其對隱私的侵犯而放棄對技術的使用,但如何提升用戶的隱私保護機制則是更加值得關注的問題。
注釋:
①高亞春.數據庫:信息方式下的“超級全景監獄”——一種新的主體之自我構建方式[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8(01):81-84.
②劉濤.社會化媒體與空間的社會化生產:??隆翱臻g規訓思想”的當代闡釋[J].國際新聞界,2014(05):48-63.
③[法]米歇爾·???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278.
④王玥,張學睦,姚慶國.人臉識別技術應用的隱私讓渡代價與規范措施[J].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04):15-21.
⑤喻國明.媒體變革:從“全景監獄”到“共景監獄”[J].人民論壇,2009(15):21.
⑥董晨宇,丁依然.社交媒介中的“液態監視”與隱私讓渡[J].新聞與寫作,2019(04):51-56.
⑦董晨宇,丁依然.當戈夫曼遇到互聯網——社交媒體中的自我呈現與表演[J].新聞與寫作,2018(01):56-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