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閑鶴
在《電視文化》一書中,文化研究學者菲斯克(Fisker)把“文際性”(intertextuality)這一概念引入了對電視文化的研究。他把文際性定義為媒體文本可以產生文化意義的主要成因。正是由于電視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相似和相異之處,電視文本才能夠為觀眾生產出意義和快感來。文際性理論認為,文際性存在于文本之間的空間,任何文本的解讀都要與其他文本聯系起來看,要有一定的文本知識,才能產生影響①。
菲斯克把電視節目的文際性分為兩類,即水平文際性和垂直文際性。水平文際性,指的是不同電視節目文本之間的文際互動關系,而不涉及同一文本的不同層級,可以用來分析節目形式和類型的創新性。垂直文際性,指的是一個初級文本(如某個特定節目)和與之相關的不同層級文本之間的關系。垂直文際性可以用來解釋電視節目的多義性和流行性。
《十三邀》是由騰訊和單向空間聯合制作,許知遠擔任主持的一檔網絡訪談節目,播放平臺為騰訊視頻。該節目以“帶著偏見看世界”的定位來開展訪談,目前節目第四季已經完結,開播四年多,對國內外文化、藝術、娛樂等領域的諸多公眾人物進行過深度訪談,頻繁在社交網絡引發討論甚至爭議。它在實現節目類型創新的同時,也是一檔少有的能夠“出圈”的訪談節目。
本文試圖從文際性理論視角出發,從傳播學和文化研究的理論層面梳理《十三邀》的創新路徑,解釋《十三邀》實現創新的邏輯原理及其如何“破圈”并流行。
符號學家羅蘭·巴特認為,文際性是普遍存在的,我們的文化就是由一張復雜的文際網組成的,其中的文本最終是相互指向,而不是指向現實②。根據這一觀點,視頻節目的制作者往往也是通過考察不同節目的文際關系,依據某種類型的規則來進行節目創作和創新。而對于觀眾和評論者而言,對不同節目類型文際關系的理解,是理解視頻節目內涵的關鍵。
作為一檔訪談節目,《十三邀》融合了真人秀、紀錄片等其他類型視頻節目的元素,在與其他節目類型的文際互動中實現了自我創新。
《十三邀》異于傳統訪談節目最突出的一點是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節目更加關注主持人與訪談對象之間的關系。許知遠在節目中扮演的角色與其說是主持人,不如說是一個對時代與社會充滿了困惑與焦慮的觀察者。觀眾調侃,“每看一期《十三邀》,都加深了我對許知遠的了解”“這是國內首檔以解剖主持人為主要內容的訪談節目”,不自覺地開創了采訪者進入訪談故事的先河,成了極具真人秀色彩的訪談節目。
作為一名非科班出身的主持人,許知遠在訪談開始前經常表達自己的緊張與焦慮。在準備階段,他通過鏡頭展現著一般意義上“幕前”不該有的一面。比如在訪談陳嘉映之前,他就對自己缺乏足夠的哲學知識而能否將訪談進行得深入徹底表達了自己的困惑與懷疑。這是將電視真人秀中的技術手法嫁接到訪談節目中的方法創新,節目策劃時通過角色的設計與調整,將主持人設定為一個帶著受眾去探索的思想者,主持人本身成了被展示和被記錄的“真人秀”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
客觀、公正、價值中立等主持人應當秉持的專業理念被許知遠舍棄,節目中的他不掩飾自己的觀點、態度,清晰呈現的是鮮明的思維個性、固有的認知習慣、批判的態度以及獨立的風格。許知遠以非常個人化的視角在與文化精英共同開啟的深度交流與對話交鋒中尋求某種答案或者解釋③。作為主持人,許知遠的觀點或許常常帶有某種刻板印象,卻也提供了一種看問題的視角,創新了訪談節目的敘事角度。
《十三邀》主體上是一檔訪談節目,卻又具有濃烈的紀錄片風格,訪談的方式、內容與深度借助紀錄片手法得到全方位呈現。《十三邀》的紀錄片風格體現在,它沒有固定的訪談地點,一般都是去往采訪對象所在的地方完成訪談,同時節目也不是一次錄完,會在不同的場景下分多次錄制,并會完整記錄采訪過程。
例如采訪賈樟柯那一期,許知遠隨同節目組一起來到賈的老家山西汾陽,這期節目中的很多問題都是在賈樟柯帶許知遠游汾陽的路上完成的。在關于電臺主播的一期,采訪對象為三位主播,他們分別在哈爾濱、深圳和杭州接受采訪,即該期節目是在三個不同地方和三段不同的時間錄制的。
在內容生產中運用紀錄片的手法,對外景與采訪過程的記錄,不僅豐富了節目內容,擴大了節目的信息容量,更重要的是,盡可能全面地展示了采訪對象所處的環境,其成長背景與文化氛圍,當前的生活環境與生活狀態。有了這些背景信息,訪談的語境變得真實而立體,有利于觀眾理性、深入地理解被訪對象。
在對幕前幕后的全方位展示中,節目真實還原了具有戲劇性的沖突與話語的對抗,呈現出具有話題性、直觀性的對話與互動,讓受眾實現感性的到場。節目還利用許知遠的風格特質、話語方式與訪談對象產生沖突乃至對抗,全方位展現雙方的觀點與態度的差異,促使受眾去思考訪談中出現的各種命題與爭論,拓展了訪談節目的深度與內涵。
節目文本的水平文際性對節目的創新突破起著主導作用,可以用來解釋節目的創新性,而表現為觀眾反饋的第三級文本則可以解釋節目的流行性。
在探討垂直文際性時,一般將文本分為三個層級:節目本身是初級文本,關于初級文本的傳媒報道及宣傳是次級文本,觀眾自己根據初級文本做出的反映與內心解讀則是第三層文本。不同層級文本之間的張力,則是這檔節目的垂直文際性。作為一檔嚴肅訪談節目,《十三邀》能夠多次在社交網絡引發熱議甚至爭議,屢次“破圈”,依靠的正是極具張力的垂直文際性。
許知遠身份眾多,他是《十三邀》的主持人,但他首先是一名作家、前媒體人、文化品牌的老板以及公共知識分子。綜合其各類身份及以往經歷,他很難抹掉的一個標簽便是“不合時宜的知識分子”。“不合時宜”這種描述的準確性與自覺性也體現在了節目的定位上:帶著偏見看世界。
盡管節目并未具體解釋這種“偏見”的所指,但結合許知遠及其各類作品的主題,以及他的身份和經歷,大致可以歸納為“批判流行、批判大眾、批判社會”的經典知識分子立場,即用一種明確的精英主義視角來審視時代議題。從某種極端的層面上來講,節目每一期被訪問的嘉賓均是許知遠用來進行社會批判和時代反思的思維工具,因為許知遠思考問題的邏輯和話語模式過于固定和單一,與其說采訪是一種交流,不如說是主持人許知遠拿起這些“工具”丈量社會和時代,進行自我審視。
正是節目的這種“偏見”,在源頭也即節目的初級文本上埋好了節目在傳播之后的爭議點。如果傳統訪談節目主持人是一個導游,那么價值觀鮮明且穩固的許知遠是一堵高高的、沒有任何彈性的墻,被這堵墻攔住的大量觀眾便會產生各種應激反應,比如批判許知遠為“油膩中年男人”“迂腐知識分子”“為時代唱挽歌的人”,創造了豐富的第三級文本。從訪談節目創作的本文角度來說,這是《十三邀》的個性與多義性;而從網絡綜藝的傳播和營銷的角度來說,這是《十三邀》的話題性與爭議性,助推其逐漸“出圈”并流行。
許知遠的價值取向直接決定了《十三邀》的選題方向與風格。精英主義的知識分子視角,除了夾雜主持人單一的價值觀及固化的話語模式,還能精準捕捉時代情緒和社會痛點。《十三邀》是一檔極具現實感的訪談節目,它所涉及的議題往往能夠點中社會的隱疾,戳中大眾的情緒焦點。
在對節目制作人馬東的采訪中,馬東說出的“所以當我看到,那些特別積極地面對生活的人的時候,我就老想樂”這句話,在社交網絡上掀起了關于“犬儒”的討論。節目第四季采訪了牛津大學人類學教授項飚,他談到了現代社會“附近”的消失,“附近”這類社科領域術語也開始成為社交網絡熱詞。無疑,這些話題都是切中了時代情緒和大眾共鳴,才得以引爆網絡,而在脫離了節目原有的語境之后,觀眾便創造了大量異于節目本身內涵的第三級文本。
由于社會條件及媒介環境的變化,大眾觀點的極化現象變得越來越明顯,短視頻及段子等泛娛樂內容在大眾的日常信息獲取中占據了越來越大的比例,當前的公共討論氛圍并不樂觀。《十三邀》無疑在當下這種環境中提供了公共討論的素材,為娛樂泛濫的社交網絡設置了公共討論的議程,促成了眾多網民對社會嚴肅議題的思考與討論。從根本上來說,《十三邀》這類嚴肅訪談節目是稀缺的,它既是公共討論的素材,也是促使諸多討論得以發生的催化劑。
隨著互聯網語言類綜藝以及短視頻節目的發展,曾在電視平臺扮演過重要角色的訪談類節目目前正在經歷巨大的變化。無論是節目形態還是節目制作理念,都正在經受巨大挑戰,迫切需要找到適合新媒介環境的創作思路。
《十三邀》是訪談類節目的一次創新實驗和自我突破,它在改變傳統訪談節目形態的同時,實際上拓寬了訪談節目的內涵。它的創新是建立在與其他節目形態的“文際互動”中的,即得益于它對其他電視節目形態及綜藝類型的借鑒,融合其他節目類型的典型元素以完成自我改進。這種借鑒無論是自覺的還是非自覺的,都在客觀上展現了視頻節目文際性與視頻節目形態的互動關系,并能夠為當下的訪談節目制作提供一些參考。
注釋:
①[美]約翰·菲斯克.電視文化[M].祁阿紅,張鯤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55.
②[美]約翰·菲斯克.電視文化[M].祁阿紅,張鯤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66.
③周滸.重塑關系、真實記錄與理性到場——網絡視頻訪談節目《十三邀》的模式創新[J].青年記者,2018(05):8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