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佩
電影,作為某種傳播意義上的工具,天生就具有表達的功能。這不光指電影能夠通過呈現基本的影像符號供觀眾進行美的欣賞,還能夠潛移默化地進入觀眾的無意識領域,達到有目的性的宣傳。電影如今已走過兩個世紀,已然跳脫了發展之初宣傳機器的圈子,轉向更加多元化、娛樂化的藝術表現形式。電影的“政治”功能逐漸讓位于其本源的角色定位——商業化、娛樂化的大眾消費工具,一種極力為普通人營造的廉價、休閑、消費的文化形式。我們本以為電影會朝著這樣的生活方向發展,但近些年一些影片的上映不斷打破這種趨勢化的認知,讓我們重新審視“政治”對于電影的意義。
韓國政治電影的出現并不是偶然,它是韓國的歷史和電影制度共同作用下的產物。朝鮮半島從來談不上富饒,多山多丘陵的地形讓農耕文明很難在這里開展。無論是古代還是近代,朝鮮一直都處在稱臣納貢的卑微位置。在經歷漫長的日本殖民侵略,熬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為終于可以建立起一個獨立政權,卻又迎來了朝鮮戰爭,最后留下了南北分裂的爛攤子,成了韓國和朝鮮人們隨時都可能再次“潰爛的傷疤”。劃線分治后,朝鮮和韓國都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由于帝國主義的入侵,韓國被迫打開國門。西方國家的工業文明以及自由主義思想沖擊著韓國的封建王朝制度,并使其走向滅亡,換來的卻是另一種形式上的殖民統治。20世紀初,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使韓國喪失了經濟、政治以及文化上的主權,韓國的電影市場雖略有放寬,但拍攝內容大多數是為了利于宣傳日本在韓國的思想文化統治。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撤出韓國,但來自美國帝國主義的施壓,又讓韓國的影視發展再度陷入艱難的境況。但這一時期韓國電影人也拍攝了相關的光復電影,給國家的電影業帶來片刻的發展。朝鮮戰爭之后,韓國經歷了幾任政府的軍事獨裁和政治高壓,到80年代中期,韓國新的法令接連頒布,韓國電影隨著社會的劇變迎來了新的節點。《電影法》、《施行令》、義務上映制度等的提出讓韓國本土電影逐漸步入正常的發展道路,并且持續至今。
近幾年,韓流席卷亞洲、風靡世界,韓國政府的“文化立國”戰略成效卓越,看似是作為市場競爭的韓國文化,實則是韓國政府一直在背后推動形成。說到韓國影視行業就不得不提韓國電影人的“自黑”,他們黑自己的國家、政府,對社會問題和人性的黑暗面進行深刻挖掘,毫不避諱地觸碰敏感政治題材的紅線。如《南上的部長們》以1979年韓國總統“樸正熙暗殺事件”為故事背景,虛構了事發前40天的故事,表現政府黨派之爭的黑暗操控以及政治權力之間的血腥爭奪。1999年姜帝圭導演的《生死諜變》展現了南北韓兩國之間的間諜之戰,再現了當時朝鮮半島分裂后的情形。可以說《生死諜變》開啟了韓國政治電影創作的大門。隨后受到工業文明以及商業化浪潮的影響,韓國政治電影題材不止步于表現國家歷史事件、政治人物等,而是將“政治性”這個類型元素巧妙融入各個類型題材中,如災難片、懸疑片、喪尸片等,政治與階級、性別、戰爭等問題的展現就成了政治電影中新的“看點”。
政治電影的類型內核是人的權力欲望,這一欲望經由社會政治生活的包裹,成為“公平”“公正”這樣的惹人注目的主題,因此我們可以說政治電影是一種以表現“公平”“公正”為主題的電影。其中,對于權力狀況變化博弈的表現,深深刺激了觀眾對自身權力狀況的關注以及對這一類影片的需求,這是商業化的政治類型電影得以存在的基礎。
縱觀韓國的政治電影,其拍攝題材深層次的政治內核離不開以下三類:一是韓國民主運動進程中的“光州事件”,代表作有《南山的部長們》《辯護人》《出租車司機》等;二是展現朝鮮半島南北韓的分裂,代表作有《生死諜變》《隱秘而偉大》《特工》等;三是表現對二戰的反思與民族創傷,代表作有《鬼鄉》《我能說》《軍艦島》等。當然隨著題材的日益多樣化,韓國政治電影在反省自身的同時,也在對國際政治、階級固化、男權問題等進行深刻的批判,創作出一系列優秀的影視作品,如《總統小姐》《流感》《寄生蟲》《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等,贏得了票房和口碑的雙重勝利。
黃建新在一次采訪中談到:“政治題材是類型電影中的一種,中國的國情就跟前蘇聯一樣,在這種國情下,政治電影是最大的商業電影,因為全國人民關心政治,所以,內容所輻射的影響面是最大的。”政治電影的“政治性”就是能賺足眼球和票房的商業元素,人們關注政治實則是在關注自己的權力,電影作為一門藝術,藝術的政治看點就在這里。無論是國家主權、人權還是普通人生活的權力,只要涉及到人本身,就有極大的關注度,可以說我們不是喜歡看政治電影,而是喜歡把握電影中涉及到的真實社會的權利。電影來源于現實又會超越現實,給我們帶來視覺上的奇觀震撼,更足以激起觀眾內心對利益的追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政治電影正是抓住了觀眾追逐“受利”的心理,在今天的電影類型中脫穎而出,盤踞一大片創作天地。
經典敘事學理論認為,敘事學研究有兩個重點:故事和話語。故事,即某人發生了某事;話語,指的是故事是通過什么樣的形式被講述出來的。可見,故事是構成敘事的主干部分,而所有敘事都是圍繞“故事”而展開旳,“敘事”其實就是“講故事”。韓國政治電影里發生的故事大多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背景,導演對于每一段故事的選擇都影射了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韓國。看韓國政治電影,觀眾感同身受地經歷每一段史實,反思歷史,觀照現實,影響深遠。
韓國導演奉俊昊主修社會學,他執導的《寄生蟲》在拿到韓國電影第一座小金人后,又在戛納電影節上拿到韓國第一座金棕櫚,而這些成就又使奉俊昊之前拍攝的電影如《殺人回憶》《漢江怪物》等重回大眾視野。回顧這些影片,從政治學研究的視野上看,《漢江怪物》隱含著極大的政治彩蛋。影片有三層政治隱喻。一是從國際政治上看,導演批判了美國和韓國的表面國際關系。我們可以看到,怪物的出現是美國間接造成的。由于美國的誤判,以及虛假傳播下士軍官死于怪物攜帶的病毒的消息,逼迫韓國政府配合他們抓捕那些本可以戰勝怪物的人群,以便在漢江邊上進行更大規模的消滅行動,但這個行動有很大的副作用,會危及韓國經濟。美國既干預了韓國的政治決定,又在事后假意幫助韓國度過危機。二是批判韓國政府的無能。怪物出現后,韓國政府任由美國擺布,在江邊投放了藥劑,但這個藥劑并沒有殺死怪物,韓國政府的懦弱無能引起了民眾的憤懣。三是強調普通民眾的凝聚力,側面肯定了韓國政府的團結統一。因為影片最后,給怪物沉痛一擊的是普通的一家人,但普通的一家人也遭受了重創。
電影中的“美國夸張宣傳、韓國政府不作為、普通人遭受重大代價”以及影片開頭西裝革履的男人跳河最終指涉的是亞洲金融危機。二戰后,韓國經濟迅速發展,但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韓元不斷貶值,韓國政府無能為力,放棄干預,于是向美國控制的IMF求助貸款570億美元,但條件是韓國要接受一系列的改革建議,這些建議導致韓國許多龍頭企業破產,而美國趁此機會低價收購,其結果就是韓國政府無力償還外債,國內經濟不景氣,韓國國民自發一起還債,直到2001才還清。由此對照而言,電影中的怪物其實指的就是金融危機,病毒是美國對韓國經濟問題的夸大宣傳,電影中消滅怪物的藥劑是IMF給出的一系列苛刻的改革條件。導演講述這樣一個科幻災難片題材電影的故事,向民眾傳遞了隱藏的政治話語,含沙射影地再現當時復雜的國際政治語境。韓國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導演在對韓國政府批判的同時,卻又表現出韓國民眾萬眾一心跨越難關的決心和毅力,如此便削弱了觀眾觀影時對韓國政府懦弱無為的憤懣感,而是體諒韓國當時的困境,觀眾會更加珍惜如今在政府領導下的幸福生活,進而鞏固了政治政權。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更高級的意識形態傳達呢?
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電影卻不能客觀獨立地存在。《漢江怪物》看似是一部齊心協力打怪拯救家人的科幻類電影,但導演的格局不止于此,將政治隱藏起來是他最為精心的設計。藝術家不是通過藝術搞政治,來間接影響政治,而是搞藝術時就在搞著政治,搞成政治專場,讓觀眾更容易加入政治。藝術家提供藝術的配方,觀眾從中得到一種思想的配方,從而去思考和實驗政治的配方。藝術家的模仿,改變了共同體的感性——審美,從而改變了人民的創造方式。審美革命先于政治革命,革命發生于影像之內。
政治電影不僅是拍那些政治事件,而且要學會如何用政治的話語去展現政治。在看韓國政治電影時,我們會有這樣一個疑問:為什么韓國政治環境如此寬松?有人會說是由于韓國自由民主的體制、開放的電影分級制度等,但如果一個政府想要阻止,難道不是很容易嗎?細細思索,恰恰是韓國政府在給這類批判性的題材鋪路。任由電影人揭露社會黑暗現實和腐敗官場,戳穿黑暗籠罩下一時的光明,最終指向現存政治體制的隱性優越性,這是韓國電影獨特的政治隱喻手法,以自黑來反黑,政權卻依舊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