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泉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呂叔湘、朱德熙《語法修辭講話》是語言學著作中名家寫的發行量最大的著作之一,該著可謂頂天立地,既是著名語言學家寫的具有很高學術價值的著作,又具有極強的可及性,即在普通人群一般讀者中具有很強的可接受度、很大的影響。“一時許多地方都選作教材,成為50年代初最暢銷的熱門語法書。”[1]之所以如此,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該著術語辯證法的成功運用。在我們看來,《語法修辭講話》的術語辯證法值得關注。
事實上,“辯證法”也是一個可及性很強的術語。據方朝暉《“辯證法”一詞考》:“‘對立的統一’等等,是現代意義上的‘辯證法’,準確點說,是從黑格爾等人以來逐漸形成的辯證法概念。”[2]顯然,我們這里所說的“辯證法”自身也是一個術語,術語辯證法注重對立的統一,比如創新和利舊,等等。《語法修辭講話》的術語辯證法是呂叔湘、朱德熙術語思想和實踐的某種總體體現,表現在術語的生成、辨析、運用等諸方面。
術語生成后即為新術語,《語法修辭講話》主張新術語在數量上要適度,不可盲目“創新”,要將“創新”和“利舊”統一起來。
《語法修辭講話》指出,“現在,堆砌的是所謂‘新名詞’。新鮮事物應該用新鮮詞語來表達,沒有理由反對用‘新名詞’。”[3]199這里所說的“新名詞”主要是指新術語,《語法修辭講話》并不反對新術語的創立。“可是如果為‘新名詞’而‘新名詞’,不管用得上用不上,不負責任地往上砌,那就非反對不可了。”[3]199顯然,不是全盤否定新術語,而是適當適度而為之,這種態度是實事求是的。作者還進一步指出,“所以要反對,不但因為它會使作者真正的意思隱晦不顯(參看第二段‘故作高深’節),也不但因為它空泛羅嗦,浪費讀者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因為它除了發生這些直接的影響外,還給我們的語言以重大的損害,因為這些很有用的新詞語,由于用的太濫,也必然會失去原有的準確性,變得毫無內容。”[3]199-200簡言之,不能以辭害意,畢竟內容決定形式。
不僅對于術語自身的態度是實事求是的,《語法修辭講話》關于語法的某些涉及術語的核心問題的處理也是實事求是的。譬如該著明確表示漢語的詞應該怎樣分類的問題。“在這里,我們只提出在這個講話里所用的詞類的名稱,以及大概的內容。”[3]8-9不難理解“詞類的名稱”也涉及術語問題。
不盲目追求術語的創新,《語法修辭講話》同時積極新“開發”利用“現成的名詞”,這種情形在《語法修辭講話》之前的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和其后的《漢語語法分析問題》等論著中是基本一致的。例如,《中國文法要略》指出,關于”文法“和”語法“的術語使用,“沒有一個雙方通用的名稱也不方便。”[4]“沒有一個雙方通用的名稱也不方便”表明術語的使用是必要的,有意義的,《中國文法要略》中“現成的名詞”說的是“利舊”,即對舊有的術語的再利用。
關于術語的創新和利舊,《語法修辭講話》的作者之一的呂叔湘先生還有更為辯證的意見:“本文所用的術語,絕大多數都是現在通行的或者曾經有人用過的。關于術語,創新和利舊各有利弊。……本文不是為了提出一個新的語法體系,所以還是盡量利用舊的術語。”[5]只是使用舊有的術語有一個局限,因為會或多或少改變原來的意義,這樣可能會給接受者造成一定的理解上的困難,或由此可能導致某種混淆。顯然,以上看法富于真知灼見,辯證公允,體現了作者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語法修辭講話》較為注重對相關相近術語的辨析,辨析十分精準。例如作者關于“語法”和“文法”的討論,作者先替讀者考慮其接受情況,然后給出結論,二者“是一個東西。”[3]3“一個東西”是相對于作者分析該相應術語時提及的“兩個東西”而言的,這里所說的“兩個東西”和“一個東西”,或可曰是辯證統一的。作者進一步分析后得出結論:“與其管它叫‘文法’,就不如管它叫‘語法’了。”[3]3“語法”和“文法”這兩個術語的分分合合,既有對立又有統一,“是”與“不是”在此意義上有其統一之時,統一于人們的相關認知域。
《語法修辭講話》在辨析術語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常常專門指出某某術語“不是”什么。例如作者對全書的核心術語“語法”的界定即為顯例。作者明確指出,“第一,語法不是文字學,……第二,語法不是修辭學,……第三,語法不是邏輯,雖然實際上離不開邏輯。”[3]4上例關于語法不是文字學、修辭學、邏輯的辨析十分精彩,廓清了相鄰相近領域的相關術語的“界限”。此外,作者在后文還對“語法不是邏輯”做了進一步的闡述:“‘語法不是邏輯。’這句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就是我們在那一段里說明的,盡管一個句子的結構是正確的,要是事理上講不過去,這句話還是不通。……‘語法不是邏輯’的第二層意思是:有些話雖然用嚴格的邏輯眼光來分析有點說不過去,但是大家都這樣說,都懂得它的意思,聽的人和說的人中間毫無隔閡,毫無誤會,站在語法的立場,就不能不承認它是正確的。”[3]179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還補充說明了“邏輯”的內涵。“是指一般人心目中的‘道理’。”[3]179我們知道,“邏輯”的內涵和外延比較復雜,也是一般人覺得比較高深的學問,而作者沒有“掉書袋”,在此關于“邏輯”的這一說述十分接地氣,非常便于理解,這樣,關于語法和邏輯的關系的述說,作者自然辨析得十分符合邏輯、符合辯證法:“這兩層意思放在一起看,似乎是沖突的。……實際上這兩層意思并不沖突。”[3]180之所以如此,實際使用的語用修辭實踐可以證明。
《語法修辭講話》關于“句子”“詞”“短語”等基本術語的辨析也很辯證公允。作者科學地指出了“周密”和“有用”的辯證關系。周密和實用得協調統一起來。在界定“詞”時,作者指出,“詞”和“字”得有效區分開來。再者,“短語”和“句子”需要區分,而區分的標準不可僅僅著眼于能指形式的長短,短語未必就比句子短,短語不短,辯證全面。類似地,《語法修辭講話》關于“簡單句”與“復合句”的辨析,也是辯證的,作者正確地、全面地指出,簡單句未必短,復合句未必就長,復合句在能指形式上也未必比簡單句長,簡單句在能指形式上未必比復合句短。
除了語法單位這些基本術語的辨析,《語法修辭講話》關于詞類名稱(術語)的辨析也很辯證,例如作者指出,“大多數副動詞有些語法書里稱為‘介詞’,我們認為這兩類詞的界限很不容易劃清,不如還是把它們歸在動詞這個大類的底下。”[3]9當然,這里需要明確的是,《語法修辭講話》作者關于“副動詞”和“介詞”的辨析,也是作者語法觀的某種呈現,質言之,這些術語是理解作者語法觀及相應語法體系的關鍵詞之一,所以也是我們研讀《語法修辭講話》的重點之一。如果說關于“副動詞”和“介詞”的辨析是“點”,作者關于詞類“不能一概而論”的說法則是某種“面”,作者指出,“總之,不能一概而論。倘若一個詞在句子里的地位一變,所屬的類也就跟著一變,那么幾乎所有的詞都要屬于兩類或三類,多的要跨上四五類……”[3]11以上觀點在視域上點面結合,看法客觀辯證,即“不能一概而論”。
術語辨析是為了更恰當使用術語,更精準理解術語的意義,而不是純粹名稱問題的糾纏。這一點呂叔湘先生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里講得很清楚:“擺問題自然擺的是實質性問題,純粹名稱問題不去糾纏……”[3]8-9作者以“量詞”“單位詞”“單位名詞”及“短語”“詞組”“結構”等術語為例,做了精彩的全面的、深入的、科學的辨析。作者關于以上重要術語的辨析全面、允當、精準,大大方便了讀者的學術閱讀,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語法學的普及傳播和發展。
或者可以說術語的生成是微觀視角,術語的辨析是中觀視角,術語的運用則是一定意義上的宏觀視角。《語法修辭講話》關于術語的使用似乎可以概括為一句話:非必須不使用。
《語法修辭講話》指出,“要講語法,就離不開一些術語,術語是一般人最討厭的,可是事實上少它不了。……要是一個術語也不用,有許多事情要說的很羅嗦,有許多事情簡直說不明白。”[3]2這就是說,“少它不了”的術語在包括語法學在內的各學科領域廣泛使用。只是在使用時需慎重,以免“一般人”“討厭”。作者旁征博引,但沒有堆砌術語,而是用很接地氣的日常用語“討厭”“生毛病”“羅嗦”等深入淺出地說明術語使用的原則。由此也可看出作者使用學術語言的高超和文風的扎實。
在使用術語時,需慎重,盡量“不立異”。“不立異”的一個表現即不輕易修改、改動。《語法修辭講話》指出,“第一講里的語法概要有不少地方跟現在通行的體系不一致,為了避免牽動第二講以后的用語,沒有修改。”[3]2這里所說的“用語”實際是指術語。類似地,在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里,呂叔湘先生說道;“這本書講的是漢語語法,卻以‘中國文法’命名,這也是當時通例,現在也不去更改,免得誤會是另外一本書。”[4]12同時也不急于從眾,《語法修辭講話》有言,“里面用的術語以及它們的意義也許跟他原來所了解的有點不同。并不是我們故意要立異……我們不得不在這里頭有所取舍。”[3]3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要請求讀者耐煩點,把這數目并不很多的術語記住,并且把它們的意思弄清楚。”[3]3畢竟,在讀者那里,這些術語或許有些生疏,但潛心讀下去未必難懂。
穩健使用術語,但又不泥于術語,這似乎也是一種辯證的方法,也是術語使用者嚴謹的治學態度的表現。這在呂叔湘和朱德熙兩位先生的其他代表性論著中時有體現。例如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修訂本序中曾提及漢語的語法結構時的說述即表明了作者嚴謹的治學態度。需特別說明的是,這里作者有一個注:“因此,在我寫《語法學習》以及和朱德熙同志合寫《語法修辭講話》的時候,在許多還沒有定論的場合,寧可遷就點通行的說法。要說是彼愈于此,那倒也不一定。因為有些讀者來信問我為什么要有這樣的改變,在這里說明一下。”[4]9此處“通行的說法”直接涉及術語(通行的術語)。顯然,之所以“寧可遷就”是為讀者計,是考慮到讀者的接受情況,也必將有利于讀者的接受,事實上也提高了包括術語在內的學術話語的可接受度。
朱德熙《從作文和說話的關系談到學習語法》說得更顯豁:“不論哪一門科學,都有一套專門術語。但術語只是科學分析的工具,并不就是科學本身。……離開了規律,術語本身就沒有多大意義了。”[6]305-306使用術語不是目的,術語是為表征科學規律服務的,使用術語還要講究效果,不可舍本逐末或本末倒置。朱德熙《從作文和說話的關系談到學習語法》還指出,“僅僅抱住一些干巴巴的術語和條文不放,那是不會有什么實際效果的。”[6]307上述話語是《從作文和說話的關系談到學習語法》一文的結尾,由此亦可見這一論斷的特殊意義。
呂叔湘、朱德熙《語法修辭講話》是語言學名著,值得我們全方位、多角度、深層次地研究。我們此前從《語法修辭講話》討論過語法、修辭和邏輯的關系,[7]如果說語法學、修辭學、邏輯學可以有一定的交集,則術語可看作這個交集里的一個要素。以上分析表明,《語法修辭講話》雖然未及專門(專章專節)講述術語問題,但是其關于術語的點評式的看法,可給學界以重要啟示。公允地看待術語、全面地處理術語、恰當地使用術語、有效地傳播術語、科學地理解術語即術語辯證法的重要內涵。運用此法,可辯證生成、辨析和使用術語。術語的創新和利舊、術語辨析的“是”和“不是”、術語使用的“必須”和“不必”都統一于術語的有效理解和接受。術語是學術話語的基本單元,是溝通作者和讀者的重要工具。如呂叔湘先生所言,“語法書可以有兩種寫法:或者從聽和讀的人的角度出發,……或者從說和寫的人的角度出發……這兩種寫法各有短長,相輔相成,很難說哪一種寫法準比另一種寫法好。”[4]5顯然,呂叔湘先生的這一觀點也是辯證的,無論哪一種寫法,都需要使用術語,都需要有可接受性,術語的辯證使用都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