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全有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110034)
一般認為,書學理論中的 “書為心畫” 之說,源于或脫胎于西漢思想家、辭賦家揚雄在其《法言·問神》中提出的 “書,心畫也” 之句。但在對揚雄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之內涵的理解上及對 “書為心畫” 到底與揚雄的 “書,心畫也” 之間是一種什么樣演變關系的理解上,學術界的觀點卻并不一致:有的認為作為一種書學理論而提出的 “書為心畫” 是脫胎于而不是直接來源于揚雄的 “書,心畫也” 之句,揚雄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之內涵另有其義,如 “文章”[1]“文字”[2]等;有的認為作為一種書學理論而提出的 “書為心畫” 不是 “脫胎于” 而是直接來源于揚雄的 “書,心畫也” 之句,揚雄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之內涵原本就是 “書法” 之義,儼然作為一種書學理論的 “書為心畫” 說,就是揚雄在《法言·問神》中直接提出來的。還有的認為,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與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二者實際上說的本不是一個內容;說 “書為心畫” 是源于或脫胎于 “書,心畫也” ,實際上是屬于把本來 “毫無直接關聯” 的兩個東西 “判定為有傳承” 關系的一種 “誤讀”[3]。至于網絡上的一些相關理解,則更是言人人殊,紛說不一。
其實,作為一種書學理論的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與其所脫胎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二者的含義確有不相同的一面。若將揚雄的本來并非直接論述書法藝術的語句——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的含義直接解釋為就是 “書法” ,如書學理論 “書為心畫” 說中的 “書” 之涵義,無疑不僅會造成混淆了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之本真內涵與經后來闡揚、發揮而成為一種書學思想的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之內涵間的關系,而且也會造成對某些相關書論的理解可能失當等問題。而一旦將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之內涵按其各自本真內涵去理解,則又會遇到在邏輯上如何說清楚 “書為心畫” 究竟是緣何能從表義本不相同的 “書,心畫也” 中脫胎而來——一個學界對此只有直接指認、鮮有承轉邏輯的具體論析,從而造成 “脫胎說” 理論自洽鏈條的缺環一直存在的問題。因而,很有對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之本真內涵及二者如何范疇化的認知邏輯等,作一厘清的必要。
“書” 在古漢語中,本有 “書寫、記載” “書籍” “《尚書》的簡稱” “文字” “六書” “書法” 等多種相對比較常見的基本含義。
[1]好事漆園吏,書之存雄詞。(韓愈《贈崔立之》)
[2]即大、小馬尾之水,不書其發源,并不書其所注。(《徐霞客游記·黔游日記一》)
[3]傳曰: “萬物之怪,書不說。” (《荀子·天論》)
[4]子曰: “《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論語·為政》)
[5]伯之不識書,及還江州,得文牒辭訟,唯作大諾而已。(《南史·陳伯之傳》)
[6]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周禮·地官·大司徒》)
[7]我書比鐘繇,當抗行,比張芝草,猶當雁行也。(《晉書·王羲之傳》)
上引例子中,例[1]中的 “書” 即為 “書寫” 義,例[2]中的 “書” 即為 “記載” 義,例[3]中的 “書” 即為 “書籍” 義,例[4]中的 “書” 即為 “《尚書》的簡稱” 義,例[5]中的 “書” 即為 “文字” (所寫之字)義,例[6]中的 “書” 即為 “六書” 義(按《周禮·保氏》中的 “養國子以道,乃教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之說,此中的 “書” 當為 “六書” 義),例[7]中的 “書” 即為 “書法” 義。
那么,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的具體涵義到底是什么呢?這需要在參照 “書” 的基本內涵的基礎上,從其所出現的相關具體語境中,對其作出具體的判斷。
從 “書,心畫也” 這句話所脫胎的原語境上看,揚雄《法言·問神》中的這句話出現的上下文語境是這樣的:
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4]。
揚雄的這段話的意思主要是說:說出來的話(即口語形式表達出來的內容)是心靈(思想情感)的反映,寫出來的東西(即書面語形式表達出來的內容)是心靈(思想情感)的表現。從一個人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東西所表現出來的思想映象中,可以看出他是君子還是小人。
顯然,若是孤立地看 “書” 的意思的話,這里的 “書” 可能被理解為 “文章” “書籍” “文字” 等這樣好幾個意思,好像也都有說得通之處。但在這段話中, “書” 是明顯與 “言” 相對應而出現的,其意思的把握也應該是相對應而言的。實際上,這當中的 “書” 的意思,將其理解為是指與 “言” 的意思—— “說出來的話” (也可將其理解為作 “說的話” 意思講的 “言語”[5])相對應的意思——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比理解為是其他的意思更為合適。
首先,從基本規律上看,古漢語中的 “言” “語” 與 “書” “文” 之間,常有相應地對舉搭配使用的情況。其表義狀況,往往因受到相應的搭配關系的影響而有別于單個詞語使用時的狀況。從漢代之前的古漢語中 “言” 與 “書” 對舉使用時的一般表義規律上看, “言” 多表示說的行為與結果, “書” 多表示寫的行為與結果;二者的這種對舉,常常分別有動詞性的對舉、名詞性的對舉之別,反映在表義上,即分別是動詞性的說的行為與動詞性的寫的行為對舉(如《易·系辭上》中的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6]等)、名詞性的說的結果與名詞性的寫的結果對舉(如《法言·五百》中的 “圣人矢口而成言,肆筆而成書”[4]217等)。從上文中的 “言,心聲也” 與 “書,心畫也” 的對舉使用情況上看,這里的 “言” 與 “書” 分別是 “心聲也” 與 “心畫也” 所陳述的對象,分別在其原判斷結構中都是名詞性質的,作主語。因而,從基本規律上看,這當中的 “書” 之內涵完全有作與 “言” 的名詞性的意思—— “說出來的話” 相對應的意思——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來理解的可能。
其次,從具體語境上看,這種理解完全能夠得到語境的支持。這種語境的支持,不僅僅是上下文語境的局部支持,而且是包括范圍相對更大的篇章語境的整體性支持。如果說只憑上述的 “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 這段話的上下文語境,還不足以充分地看出并說明這其中的 “書” 的意思到底是什么的話,我們還可以將其再置入其所脫胎的更大的原語境中,在原語境對 “書” 的諸多揭示與說明中,去仔細品味一下 “書” 在這其中到底要表達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本真內涵:
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滌之,灝灝乎其莫之御也。面相之,辭相適,捈中心之所欲,通諸人之 者,莫如言。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 ,傳千里之忞忞者,莫如書。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4]126!
從上述這段話中看,這里的 “書” 明顯是與 “言” 相對而言的 “書” ,是帶有 “不能達其言” 情狀的、惟有圣人可以 “得書之體” 的 “書” ,又是能夠 “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 ,傳千里之忞忞者” 的 “書” 。 “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 意即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的變用, “得書之體” 意即 “掌握寫出來的東西之體裁” , “彌綸天下之事,記久明遠,著古昔之 ,傳千里之忞忞者” 意即 “遍知世上的事情,記載、說明久遠之狀況,使古之昏暗之事明白起來,把遠方渺茫的事情傳遞過來,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寫出來的東西”[4]126-128。顯然,這里的 “書” 在上下文語境中最貼切的解釋,應當是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而不可能是指 “書法” 。因為這里所闡述的有 “不能達其言” “得書之體” “記久明遠” “著古昔” “傳千里” 之特性的 “書” ,自然當是 “寫出來的東西” 才具有的性能。當然,這種 “書” 之內涵,可能會在某一視角上內蘊著 “文章” “書籍” “文字” 等狀態的 “寫出來的東西” ,甚或是內蘊著一絲與書寫相關的 “書法” 因子在里面,但從其具體語境中對 “書” 的諸多功能與作用的闡發與揭示上看,此中之 “書” 明顯不是在說作為一種文字造型藝術的書法,其所羅列的 “書” 之若干性能,也不是書法所能夠涵蓋并具有的性能。
同時,把 “書” 的內涵理解為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還能獲得更大的篇章語境相關狀況的支持。我們知道,在說明與論證問題時,同一作者在同一篇章中所使用的一些重要的概念范疇,除了特別需要而別作理解、解釋外,一般都會在相應的條件環境中保持相對的統一性。這種一般狀況,可以作為我們在理解相關詞語意義時的一種重要的佐證與參考。在揚雄《法言》這部書中,除上引《法言·問神》中的這種 “言” 與 “書” 的對舉狀況中的 “書” 可以作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解之外,《法言·問道》中還有諸如 “孰有書不由筆,言不由舌”[4]95等之類的相關用法,還有上文提到的 “圣人矢口而成言,肆筆而成書” 等之類的相關用法。上述用法中所涉及的與 “言” 相對舉的 “書” 之內涵,也明顯地都可以作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解。也就是說,把 “書” 的內涵理解為指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在作者的整部著作里的相應表述語境中,都能得到篇章語境相對貫通一致的支持。
最后,把 “書” 的內涵理解為指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能在最大公約數意義上,吸納已有相關理解中的合理因素,從而使我們對其意義的相關理解更切合實際。目前,學界對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的理解,有 “文章” “書籍” “文字” 等多種理解。概略地看,僅就 “書” 的本身來說,將其理解為 “文章” “書籍” “文字” 等義,似乎也有一定的合理因素。但若將其放到 “言” 與 “書” 對舉的原語境中考量,嚴格說來,這些理解表述顯然還存在著一些不甚周延或不甚適切之處: “文章” “書籍” 或 “文字” 固然也分別都可以是一種 “寫出來的東西” ,但 “寫出來的東西” 作為一種書面表達,卻不一定都好稱之為是 “文章” ,或是 “書籍” 或 “文字” ,它完全還可以是一段文字記錄等。而 “寫出來的東西” 卻可以涵蓋包括 “文章” “書籍” 或 “文字” 等在內的諸多書面表達樣態。至于還有的把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理解為是 “書寫” 的狀況,顯然也是不合適的: “寫出來的東西” 跟 “書寫” 所指向的內容也并不相同,前者的意義是名詞性的,表示的是寫的結果;后者的意義是動詞性的,表示的是寫的動作,明顯地與原語境中的 “書” 之名詞性性質不合。更何況,從原語境上看,其所闡述的 “書” 之性能,顯然也不是指 “書寫” ;從 “寫出來的東西” 中窺觀人的心靈,顯然也比從書寫的動作中窺觀人的心靈更具有邏輯上的合理性。目前學界在對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的理解上,之所以存在 “文章” “書籍” “文字” 等理解,很大程度上,與這些理解都只是在局部的上下文語境中各自抓住了與 “寫出來的東西” 的某一樣態相適合之處來理解問題,而不是將其盡可能地置入更大的相關語境及相關語言運用規律下的、 “言” 與 “書” 對舉的狀況中去理解有關。
當然,把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之本真內涵理解為指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客觀上還有助于為后來產生的一些與此相關聯的說法,諸如 “書為XX” “書如XX” “字為XX” “字如XX” 等之說的衍生,提供相應的、可以前后內在聯系的邏輯前提與基礎。這當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作為一種書學理論, “書為心畫” 一語中的 “書” 的內涵本來是一定的,就是 “書法” 之義; “書為心畫” 之說的由來,通常也多認為是源于或脫胎于揚雄的 “書,心畫也” 之句。但作為一種書學理論而提出的 “書為心畫” ,畢竟與原脫胎之句—— “書,心畫也” 所論證的指向并不相同; “書,心畫也” 之表述形式,畢竟也還不是嚴格的、書法意義上的那個 “書為心畫” 的表述形式。以往學界在探討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說之由來時,不乏一些不注意 “書為心畫” 一語到底是如何產生的具體狀況,而是用可能能夠影響此說孵化的一些相關方面間接的意向性論述,來籠統地敘說 “書為心畫” 能夠衍生的過程之類的探討,以至于在某種程度上淹沒了對 “書為心畫” 之語由來等相對更為深入地追問與思考。我們認為,在論析 “書為心畫” 說之由來及其 “書” 之內涵的轉變時,相關方面影響的論析固然需要, “書為心畫” 一語到底是如何產生的具體狀況的分析更為不可缺少;不能脫離 “書為心畫” 一語出現的具體狀況去論述這個問題的緣由。這就有一個作為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一語到底是怎么來的問題,需要對其作必要的分析與厘清。
從目前可知的文獻資料看,中國書法學史上較早出現使用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一語的,當推宋代書法理論家朱長文在其書學著作《續書斷》中對該語的使用。朱長文在該書中評價顏真卿(顏魯公)時,有這樣一段話:
嗚呼,魯公可謂忠烈之臣也,而不居廟堂宰天下,唐之中葉卒多故而不克興,惜哉!其發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尤嗜書石,大幾咫尺,小亦方寸,蓋欲傳之遠也[7]。
這里,朱長文將揚雄(字子云)的 “書,心畫也” 之句,引申、闡發為一種與書法相關聯的表述—— “書為心畫” ,只不過是以隱現的方式體現出來的。從其上下文語境看,朱長文對與書法相關的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的體悟,已不再僅僅停留在揚雄原 “書,心畫也” 中所表示的 “寫出來的東西” 之涵義,而是通過具體語境,衍生為開始有了 “書法” 的涵義了。其衍生、轉換的具體語境過程是:通過對顏真卿書法(作品)所反映出的忠義、正氣之人格精神的解析,進而感慨:揚雄曾認為書為心畫,從顏真卿的書法上看(看到的是寫出來的書法也是心靈的反映), “書為心畫” (于書法上看)是對的。此時令朱長文從顏真卿的書法中感到 “信矣” 的那個 “書為心畫” ,其 “書” 的內涵,已明顯地開始含有 “書法” 之義了。而 “書” 又能夠得以比較自然地轉換的關鍵是:揚雄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本是指 “寫出來的東西” ,書法(作品)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一種 “寫出來的東西” (因而這里才有了可以從顏真卿的書法上來品味揚雄的 “書,心畫也” 的邏輯基礎),二者通過同一的外在表現形式 “書” 而隱形完成相應的內涵轉換。這樣,在朱長文感到 “信矣” 的那個 “書為心畫” 里, “書” 就開始有了 “書法” 的意義。此后的 “書為心畫” 的相關用法,基本上都指向書法意義上的用法。這使我們可以比較明顯地看到:如果說揚雄的 “書,心畫也” 是一種語言文字觀,它與 “言,心聲也” 一道,主要是意在說明 “語如其人” 的話,那么,作為一種具有書學理論意義的 “書為心畫” ,則是屬于一種書法藝術觀,主要是意在說明 “書如其人” ;書學理論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之內涵,并不同于通常認為其所脫胎的 “書,心畫也” 之句中的 “書” 之原本內涵,而是轉而指向 “書法” 之義。
這里需要注意推究的一個重要細節問題是:朱長文在敘說 “書為心畫” 時,其原表述 “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 之語,有一個到底該怎么理解更合適的問題。朱長文一開始在引述揚雄此說時所說的 “揚子云以書為心畫” 這句話,他是不了解揚雄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的本真內涵而一開始就認為揚雄說的就是經他轉述的、表示書法意義上的那個 “書為心畫” 嗎?還是此處不過就是他對原揚雄說的 “書,心畫也” 之義的一種轉述?即 “揚子云以書為心畫” 這一表述里,有一個表述者到底是認為揚雄原來的說法就是在說書法的 “述其實有” ,還是并不認為揚雄的原說法是在說書法,而只是在對揚雄原說法的一種 “述其意向” 的問題。若朱長文真認為揚雄的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本就是指 “書法” 、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說就是漢代的揚雄提出來的話,則朱長文的 “揚子云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揚雄認為書法是心靈的反映,從顏真卿的書法上看(看到的是寫出來的書法也是心靈的反映),說明揚雄的這個看法,即朱長文為之轉述的 “書為心畫” 是對的。若不是這樣,朱長文不過是在借揚雄之表述來闡發自己在書法方面的相關感受,則朱長文的上面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揚雄認為寫出來的東西是心靈的反映,從顏真卿的書法上看(看到的是寫出來的書法也是心靈的反映), “書為心畫” (于書法上看)是對的。顯然,前者的理解思路是:以 “述其實有” 的方式,先說出揚雄已有書法是心靈的反映這樣一種 “書為心畫” 之說,然后再以顏真卿的書法狀況檢驗,說明或證明揚雄的這種 “書為心畫” 說是對的;后者的理解思路是:以 “述其意向” 的方式,先說揚雄已有寫出來的東西是心靈的反映這樣一種 “書為心畫” 說,然后再從顏真卿的書法狀況上看,指出或提出自己的感受—— “書為心畫” 從書法上看也是對的(等于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至此才衍生、提出,它脫胎于揚雄之說,而不是揚雄原來就有的)。
比較而言,且不論揚雄的 “書,心畫也” 的本真內涵到底該是什么,也不必以揚雄時代聯系人的總體精神風貌來品評書法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揚雄時代到底有多少與 “言” 相對舉的 “書” 可作 “書法” 之義解,來追問將揚雄的 “書,心畫也” 理解為就是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說的合理性,也不論以朱長文這樣一個未冠之年即中進士的太學博士、知名學者與書學理論家的治書識見與功底,到底可不可能不識揚雄的 “書,心畫也” 本不是在說書法,僅以朱長文的 “于魯公” 始感 “信矣” 的表述上看,我們起碼可以感知的是:朱長文本身對其前面提到的 “揚子云以書為心畫” 的理解,是認為該說是沒經書法狀況考量、未明確書法上也是不是這樣的一種說法,即是不明顯含有書法意義的一種說法(所以朱長文才有必要在這兒以顏真卿的書法去考量一下,并有了書法也是心靈的反映這樣的體會與他始感 “信矣” 的感慨)。如是, “述其實有” 之理解則不攻自破。而真正的具有書法意義的 “書為心畫” 的衍生,也并不在有人所理解的 “揚子云以書為心畫” 句中的這個 “書為心畫” ,實為在 “于魯公” 始感 “信矣” 時才得之的那個隱含的、具有書法意義的 “書為心畫” 。筆者認為,這是在論及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說時,不可不注意的 “慎微” 之處。否則,很容易導致對這里所涉及的 “書為心畫” 說到底是何時與如何衍生之相關狀況的誤讀與誤解。
盡管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的 “書” 本在表義上并不相同,其各自所構成的句式所表述的意義自然也有所不同,但這并不等于說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二者之間了無關聯。從語句表述上看,這二者之間的關聯大概有以下幾個層面。
一是從二者表述所涉及的相關要素看,二者中的 “書” “心畫” 有聯通關系。這種聯通起碼有三:一個是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本指 “寫出來的東西” ,書法(作品)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一種 “寫出來的東西” ,因而,表示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說中的那個 “書” 與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二者之間不僅有意思上的可聯通之點,而且還共有一個可外在表現出來的同一形式 “書” ;第二個是二者中所涉及的 “心畫” 是相同的;第三個是 “書” 跟 “心畫” 之間是有聯通關系的。
二是從二者外在形式所反映的內容關系上看,二者都是屬于在論說 “書” 與 “心畫” 之間的關系這一內容的表述(這兒僅指從外在形式上概觀二者,不是對 “書” 之具體內涵再別做區分后的具體觀照)。盡管 “書,心畫也” 中的 “書” 之內涵與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之內涵本不相同,但由于這兩種不同的內涵都統一于外在形式都一樣的 “書” 這樣一個同一范疇形式下,這使得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二者在外在形式上,難免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被感知為這是同在論說 “書” 與 “心畫” 之間的關系這一范疇內容的表征。
三是從二者表述的語言結構形式關系上看, “書,心畫也” 所構成的 “X,XX也” 之判斷結構,與 “書為心畫” 所構成的 “X為XX” 之判斷結構,本為表義理解上具有一致性的表達方式。在古漢語中,以 “X,XX也” 結構而構成一個判斷句,表示 “X為XX” 之義,本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如 “制,巖邑也”[8],義即 “制為巖邑” ; “虢,虞之表也”[8]201,義即 “虢為虞之表” 。同理,對 “書,心畫也” 表義的理解,自當義即 “書為心畫” (這兒僅就一種語言結構表義的理解方式而言,不涉及 “書” 之具體內涵的差別問題)。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正是由于這二者間起碼存在著上述這樣幾個層面的關聯,使得本在具體表義上有所不同的二者,在某種層次與程度上,有了可能產生認知上的聚合聯想、進而達至相應的 “視界融合” 的基礎。
從 “書,心畫也” 到 “書為心畫” , “書” 的內涵及其前后相關表述方式確已發生了不一樣的變化。然其作為學界相對比較認可的、前后有淵源關系的相關論述,它們到底是依據何種認知邏輯而聚合到同一范疇下的呢?如果說,作為一種書學理論而出現的 “書為心畫” ,與揚雄的 “書,心畫也” 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淵源關系的話,那么,為什么自 “書為心畫” 產生起,學界一般都認為其與前者有淵源關系呢?如果說,作為一種書學理論而出現的 “書為心畫” ,與揚雄的 “書,心畫也” 之間有淵源關系的話,那么, “書” 之內涵已明顯地發生了不一樣變化的這二者,面對學界存在的 “毫無直接關聯” 的 “誤讀” 之質疑,它們可以被納入同一范疇論說的認知邏輯又是什么呢?
我們認為,從 “書,心畫也” 到 “書為心畫” ,二者之間的關聯既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為是憑空而來的靈光偶得,也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為是罔顧事實與規律的 “誤讀” 或偷換概念。這當中的 “書” 之內涵的變化及其前后相關表述方式的變化,既有其語句表述本身內具的演變邏輯因素,也有其外在的、以認知—文化圖式下的中國傳統的文化哲思的習慣思維向度等為代表的一些相關影響因素。這當中的若干變化,當是上述這幾方面的相關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里,對二者作為同一范疇的認知邏輯,從認知的角度作一扼要的闡釋。
認知—文化圖式作為一種重要的與語言文化相關聯的認知事物的路徑與方式[9],對于我們對許多文化理念的理解把握,具有十分重要的啟迪意義。
在中國傳統的文化哲思中,不少有關言行之道的論說,往往都與人的內心品行、道德修養等聯系在一起。且不論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作為一種人生價值追求的 “三不朽” 標準——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8]790等有關論述所傳遞出的 “言” 與 “德” 等關系的訴求,也不論《周易》中既已出現的、成為中國修辭學開篇名言與基本原則之一的 “修辭立其誠”[6]11等論述對 “修辭” 與 “立誠” 關系的訴求,就以言說、文辭等與人的心靈之間關系的思考來說,荀子時就已談到 “心也者,道之工宰也” ,要 “心合于道,說合于心,辭合于說”[10],說明荀子時即已注意到了 “說” “辭” 與心靈、道之間關系的思考。《周易·系辭傳下》中說: “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6]539這段話的主要意思是說:人的心思與人的語言是一致的,由其言辭可以看出其心思來。《禮記·樂記》中也有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11]孔子也認為由言語可以識人,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12]。等到了西漢揚雄提出了如前文所說的 “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 ,已經把這種語言與人的心靈間關系的思考,上升到了 “語如其人” 的高度,充分顯示了中國傳統的文化哲思的習慣思維向度下的有關語言與心靈間關系思索的向度及成就。跟西方亞里士多德時即已出現的 “口語是心靈的經驗的符號”[13]之類的語言與心靈間的關系的相關思索相比,中國古代先哲不僅在相關方面的認識上起源較早,而且幾乎已形成了一種對相關問題思索的習慣性思維向度:對人的許多有表現作用的事象思索,往往都會有一個從其跟人的心靈間是什么關系的角度上出發,去做相應思考的視角。如在文學藝術領域,循著中國上古時期即已萌發的語言與人的心靈間關系的思考路徑,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歷史上出現了那么多的諸如 “詩言志”[14]、 “辭以情達”[15]、 “文如其為人”[16]、 “詩品出于人品”[17]及 “書品即人品” “畫品即人品” “文如其人” “書如其人” “畫如其人” “字如其人” 等諸多相關思想來。認知—文化圖式下的中國傳統的文化哲思的習慣致思向度,無疑為這種思考由 “書,心畫也” 走向書法藝術上的 “書為心畫” 等思索,敞開了慣性致思之門。據考察,至今能見到的近500種中國古代書學論著中,以儒家的重 “人品” 等思想為代表的相關方面的文化思索, “對歷代書學理論的發展有著深刻的影響”[18]。
書法本是一種寓創作主體精神于其中的文字書寫藝術。一般而言,書法品格的高下,與人的品格素養、氣質追求具有一定的內在聯系。一方面,書法作品不僅僅是書家藝術水平的體現,而且同時也是書家的品格修養的體現,即后世出現的所謂的 “書品即人品” “心正則筆正” “人正則書正” “書如其人” 等諸多治書名言所體現出的那些相關理念(當然,純以道德為書法品格高下的評判尺度,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局限性);另一方面,書家必須在注意提高自己的書法藝術水準的同時,努力提高自己的多方面文化素養,以便能更好地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從而創作出更好的書法作品來。而在 “書為心畫” 說產生前后,類似的有關書法問題的理性意識與體悟,實際上已為后來能夠在書學上借鑒揚雄之語句而提煉出 “書為心畫” 之書學理論,提供了必要的環境條件與滋生土壤,并催生了這當中的 “書” 的內涵由原本在 “書,心畫也” 中的表示 “寫出來的東西” 之內涵,向 “書為心畫” 中的表示 “書法” 之內涵的轉換。如東漢時期趙壹在《非草書》中就提出 “書之好丑,在心與手”[7]2、唐代的張懷瓘在《文字論》中提出 “文則數言乃成其義,書則一字已見其心”[7]209、唐代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稱贊張旭的草書時曾說其 “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可喜可愕,一寓于書”[18]332,均已明顯地將書法與人的心靈相聯系;宋代的歐陽修在《集古錄跋尾》中評價書法家顏真卿 “斯人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偉,有似其為人”[19],已很明確地表達了字如其人之義;宋代的蘇軾在其《書唐氏六家書后》所說的 “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20],則更是進一步明確地道出其對書法與人格之關系的認識。上述歷史上的種種書法與人的心靈間關系的探索,無疑為書學理論中的 “書為心畫” 說的孵化與萌發,提供了豐厚的環境條件與滋生土壤。書法意義上的 “書為心畫” 之語能出自宋代的朱長文,并不是偶然的。
至于朱長文的 “書為心畫” 之語出現后的有關書法與人的心靈間關系的論說,基本上已走向日漸豐盈、不乏新見之境。如元代的郝經在其《移諸生論書法書》中就提出 “書法即其心法也”[21]的主張、明代項穆在其《書法雅言》中提出 “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余今曰:人正則書正”[7]513之說、清人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曾言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7]715等,均為與 “書為心畫” 相關理念一脈相連的產物。
“書” 本為書寫、記載之義。《說文·聿部》曰: “書,箸也。”[22]徐灝注箋曰: “書從聿,當以作字為本義。”[22]625而 “書” 由 “書寫” 之義又引申指 “所寫出的東西” 及 “書法” 等,本是一種符合 “書” 之意義的發展規律的正常語義演變現象。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中的 “書” 之內涵的有所變化與不同,本也是一種符合規律的正常現象。然而,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這種看起來并不完全相同的兩種表述方式,各自所表述的意義也有所不同,它們又是如何獲得有前后關聯、屬于同一范疇的認知的呢?
認知語言學中的范疇化理論認為,同一范疇中的各個成員之間并不存在所謂的充分必要的特征,范疇實際上也不是由各范疇成員的所謂若干充分必要特征來界定的,同一范疇中的各個成員之間不過是只有各種形式的家族相似性;范疇沒有固定明晰的界限,同一范疇的各成員的地位也是不平等的;范疇化并不是對客觀世界的機械的反映,而是范疇化主體對事物進行能動處理的結果,范疇化與人的認知密不可分[23]。據此,我們可以看到,屬不屬于同一范疇的若干有差別的現象,并不在于其有沒有所謂的 “充分必要的特征” ,有的只是可以以各種存在形式呈現的家族相似性特征。在 “書” 這一范疇中,由 “書寫” 之義而引申出來的表示 “寫出來的東西” 之義與 “書法” 之義,本為 “書” 這一范疇中既有某種聯系、又有差異的不同存在。同理,由 “書” 范疇中有差異的不同存在的成員而構成的 “書,心畫也” 之構式與 “書為心畫” 之構式,二者也是又一種層次范疇中既有某種聯系、又有差異的不同存在:從表義形式上看, “書,心畫也” 這一判斷結構構成的句式,理解上就可以理解為是 “書為心畫” 這種可以表示同一意義關系的結構構成形式;從表義范疇上看,二者又都可以是同屬于有關 “書” 與人的心靈間關系之范疇中。盡管上述二者中的 “書” 之內涵有所不同,但卻并不能因此而否定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之表述在范疇歸屬上,仍可在一定程度與層次上屬于有關 “書” 與人的心靈之間關系等這樣的同一范疇的實質。
同時,根據認知語言學范疇原型可以發生原型轉移(prototype shift)的原理,范疇原型的概念內容可以隨著相關事務的發展變化而發生相應的變化,同一范疇中的原有的核心屬性被替換的情況本是一種正常的語義轉移現象[24]。據此,從 “書,心畫也” 到 “書為心畫” , “書” 之內涵的相關性變化與置換,本也是符合認知上的范疇原型可以發生原型轉移之原理的一種正常的語義轉移現象,并不能因此而否定此二者仍可屬于有相關性的同一范疇的實質。
通過上述認知語言學范疇化相關理論考量,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從 “書,心畫也” 到 “書為心畫” , “書” 之內涵的發展變化及其相關表述方式的變化,并不能改變 “書,心畫也” 與 “書為心畫” 在范疇歸屬上仍可屬于有關聯的、同一范疇的實質。也正是在這種認知的意義上,說 “書為心畫” 之說源于或脫胎于揚雄的 “書,心畫也” ,才獲得了支持其理性存在的、相應的認知邏輯基礎。從認知邏輯上看,那種以 “書為心畫” 中 “書” 之內涵已發生相關變化為據,來否認其與 “書,心畫也” 之間存在前后關聯關系的認識,無疑是不合相關認知規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