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是寫寫畫畫。周邊十里八鄉,沒有人把寫字畫畫當成正經事,我也只是畫得好玩、寫得盡興而已。有時候,我會拿著竹條子在地上亂寫亂畫,純當是自娛自樂,完全不愁沒有紙和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賦”或者“興趣”。“興趣”是不用學也學不來的,但對于學習來說又是最重要的。

我五歲上學,十二歲初中快畢業時,中學校長鼓勵我辦一個個人書畫作品展,展覽場地是教學樓的走廊。除了本校師生,校長還邀請了其他鄰校的老師和同學們來參觀,這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同年,在縣文化館舉辦的美術作品展覽上,我獲了獎,這讓我倍感驕傲。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心里產生了一輩子就寫字畫畫的念頭。十六歲時,我有幸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位美術專業出身的老師——銀若湖先生。他是一位極好的引路人,將我引向了專業的藝術之路。
大學階段我讀的是中國畫專業。繪畫課老師曾曉滸先生每次上課都會現場示范,而且幾乎每一張作品都會題一首自作的應景的詩。筆精墨妙、滿腹經綸的曾老師讓我覺得彌漫在他山水畫中的汩汩靈氣來自他飽讀詩書積累的深厚學養。教授我們書法的是顏家龍老師,其作品中恢宏的氣勢來自他對湖湘文脈的自信。大學畢業后,我又來到海河邊,師從天津美術學院美術史家閻麗川。他是一位博學而嚴謹的學者,且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研究生階段,我除了廣讀美術史著作,還閱讀了大量文史哲方面的書。每個學期也至少會有一個月的時間外出考察文化藝術遺址,或是深入山林間感受大自然的氣息。寒來暑往幾春秋,我幾乎把全國大部分的博物館、美術館、文化古跡遺址都看了一遍。
我畫了很多年畫,也讀了一些書,然而面對美術界的一些現象和問題,僅在美術領域中尋找答案似乎總會遇到一些困惑。于是我又投身哲學領域,師從哲學家、倫理學家唐凱麟先生,潛心學習了一段時間的中外哲學。我在這段求學歷程中收獲頗豐,漸悟了很多東西,解開了許多未曾解開的學術難題。我的眼界、視角、思維方式較以往有了明顯的不同,困惑似乎也少了許多。

在大學里,我更多地從事美術史論的教學和科研工作。每天我會分出一半的時間用來讀書、教書,另一半的時間則用來讀帖、讀畫、寫字、畫畫,或者游山玩水。事實上,理論研究和藝術創作是藝術的一體兩面,二者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古人寫下的許多畫論、書論凝聚了他們智慧的精華,倘若書之絹素而束之高閣,他們的智慧就只是彌散在他們的作品中,這于后學委實是一種令人心痛的浪費。藝道中人,開卷有益,一語道破,頓悟成禪。這些書論、畫論涉及極廣,意蘊尤深,文采美妙,品之怡然,讀之不僅可以滋養心靈,還能助益文思,涵養學問。學藝之人,未可一日不讀、一日不思、一日不悟。
文學與繪畫、書藝是息息相通的。詩為無形畫,畫作有形詩。吟詠成詩作,書寫便法書。關于詩、書、畫的種種關聯,前人早已洞察且多有高論。從淺層來看,一幅繪畫作品有畫有題,內容是詩句,形式是法書;從深層來看,詩意與畫境相互勾連,互為表里。至于書法,抽象至極,點畫之偃仰、氣勢之流連、虛實之掩映、節奏之緩急,與繪畫實乃一脈相通。繪畫之人,未可不察,未可偏廢,齊頭而進,受益匪淺。游弋于書畫之間,便可筆隨心運,免遇踟躕。
久居鬧市,人們享受著現代文明帶來的種種便捷與快樂,卻也少了鄉村生活的純粹與閑適、古人的超逸與優雅,由此也會生發出對農耕文明中漁樵耕讀生活方式的懷念,對古代文人崇尚琴棋書畫審美追求的神往。或許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思、彌補、修正,抑或是因為長期從事美術史的研究與教學,我對傳統文化有一種深沉的情結,在創作中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現出對傳統的迷戀,從對古人生活方式的向往到審美情趣以及繪畫語言的傳承,莫不如是。當然,對傳統的回望并不意味著對現實的無感或逃離,而是先賢們的智慧在當代的重新演繹,也是當代畫家對現實反映的選擇與調適。
是故,凡好作山水畫者,當煙云供養,潛心林泉。山林水澤,斗轉星移。白云常作庭前客,青山總是院后鄰。看春夏秋冬四時變化多風采,覽峰嶺洞岫五岳景觀各不同。奇峰搜盡胸中有丘壑,臨池百擔硯底藏蛟龍。畫家日游夜讀,飽覽詩文,便可得山水靈氣、文章雅韻。我輩天資不厚,未敢怠慢,唯問道于天然,求學于前賢,得益于同道,方得展紙案上,聊寫丹青。

(姜松榮/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