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鳳棲梧》內蘊賞析

龍杰 李建雄

內容摘要：《鳳棲梧》又名《蝶戀花》，是柳永的代表作之一。詞寫離愁別緒，移情于景，情景相融。將詞人漂泊他鄉的懷人之苦，孤獨寂寞之感和纏綿的情思柔和在一起，百感交集，感情真摯，詞意質樸，意蘊深厚。特別是結拍“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將堅貞不渝的愛情推向高潮，不僅成為愛情表白的千古絕唱，而且還被作為人類追求理想之執著精神境界的象征，王國維把這兩句表述為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必須經過的三種境界中的第二種境界。可見這兩句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感人的力量，在中國詞史上影響深遠。

關鍵詞：柳永詞 《鳳棲梧》 《蝶戀花》 離愁 愛情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是柳永一首羈旅懷人詞。詞人將漂泊他鄉的寂寞孤獨與懷想情人的纏綿情思融合在一起，寓情于景，感情真摯，耐人回味。

“佇倚危樓風細細”我長久地站在高樓之上，任憑春風徐徐吹拂。這句如特寫鏡頭一般將抒情主人公向我們推出，“便把主人公的外在形象像一幅剪紙那樣凸顯出來了。”[1]同時也向我們設下了第一個疑問，主人公長久地站在高樓上干啥呢？自然是看風景！難道僅僅是看風景嗎？看風景引發了什么情緒呢？

“風細細”寫春風拂面，和風徐徐，交代節候，是動景，與“佇倚危樓”靜景相照應，動靜結合，遠近相諧。倚危樓肯定要凝眸遠眺，遠眺看到了什么呢？“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極目遠眺，芳草萋萋一直蔓延到天邊，迷茫一片。這滿目的芳草，讓人生出無限的愁緒。春草，是最容易引起游子思歸的意象，《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春草也是最容易使人想起心上人的意象。南朝江總妻《賦庭草》：“雨過草芊芊，連云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這春愁亦如春草一般，從近到遠，從淡到濃，從清晰到迷茫，籠罩大地，向詞人的心里壓過來，在詞人的心頭侵漬著，漫溢開來。這愁從天邊生長起來，漫無邊際地生長起來，而且長成了“黯黯”的面容。“黯黯”兩字，“如一片擺脫不開的陰影，自此心中擴至天際，使人感到了沉重。”[2]使本來無可捉摸的春愁讓我們看得見，摸得著，使愁有了質感，有了顏色，有了形態，甚至有了味道。這種對愁緒的體驗是深刻的，不是無緣無故的，而且這種愁如春天般才開始，如春草般才發芽。等春深草盛了，這愁也同樣長高長大了，也同樣“茂盛”了，而且春夏秋冬，周而復始，這愁，對于漂泊在外的人來說也是無始無終的，對于意中人的思戀也是無窮無盡的。這表達了詞人對羈旅行役的厭倦和難以言喻的無奈情思。那么，為什么看到春草萋萋就有這沒完沒了的春愁呢，究竟是為什么？那為什么不回去呢！詞人又給我們設了一問。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春草如茵，在夕輝下閃爍著如煙似霧的迷蒙景色，我默默無言，沒有誰能體會我長久憑欄的意緒。

“草色”句寫春天景色的凄美，珠圓玉潤，四照玲瓏，“景中處處流露出作者對春光又來而生命流逝的悲傷。這是樂景寫哀，因春光的美好而反襯人生的悲哀。”[3]加上“殘照”二字更顯得黃昏景象的朦朧迷離，意境深邃。對照“佇倚”句說明詞人在高樓上站立很久了，直到黃昏還不忍心離去。“殘照”這一意象是最能引起漂泊在外的人很多思緒的，殘照意味著天將黑，倦鳥歸林，人們歸家與親人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的時候，而詞人現在何處呢？在旅途的一座高樓上，入眼的又是極易引起人情思的萋萋的芳草，淡淡的輕煙，廣漠空曠的夕照，時空情景，交融在一起，共同構筑成一個扣人心弦的意象。在這時空意象中更顯出一個人的孤單寂寞，不用說沒有知心人，就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退一步，就算有人能共語，又有誰能理解詞人獨自憑欄的心意呢！又有誰能理解詞人長年漂泊在外的心志呢！所以“無言”二字，“含有千言萬語和千種風情，萬種思緒。”[4]柳永自從離開家鄉福建之后，一生就再也沒有回到故土了。思鄉，戀妓，仕進，成了嚙咬詞人心靈的一條毒蛇。

春，本來無愁，但草色、煙光、殘照、天際加重了愁的滋味。這“春愁”究竟是什么？詞人還是沒說。“無言誰會憑闌意”“這句只進一步點明了愁緒的無法開解，并未點破春愁的具體內容，含而不露，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5]

上片言詞人孤單、寂寞、惆悵、悲涼、凄清、思戀、無奈、愁苦無以復加，沉痛深婉。“將抽象的情感化為視覺可感的形象，極富藝術想象力。”[6]

愁呀愁，愁是痛苦的，愁是無奈的，愁是解不開甩不脫的。那么一醉解千愁吧。“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我打算狂放地無拘無束地喝個痛快，不但要疏狂痛飲，還要對酒當歌，結果，勉強尋歡作樂，還是沒有任何滋味。言愁之極苦無計消除。“把杯問盞，酒中求樂，以此來反襯愁情的深重和無可排遣，實質是愁極之語。”[7]其實內心有愁是任何辦法都無能為力的，唯一有點幫助的只有時間，時間或許是最有效的療法。

“擬把”句似有黃河決堤，一瀉千里之勢，把“春愁”拋到九霄云外;“強樂”句力挽狂瀾，懸崖勒馬，又把詞人拉回到了“春愁”上來，這一縱一拉，有力地加深了愁的深度和廣度，表達詞人的內心世界波瀾起伏，翻滾洶涌，使纏綿的“春愁”更加無法解脫。這幾句“詞中不寫意境，只顧直說，這也是對以含蓄見長的唐五代小令的另一個重要突破。”[8]

滿懷愁緒揮之不去，而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這“春愁”折磨得詞人衣帶漸寬，日益消瘦，甘愿為愁所困，始終沒有一點后悔。“衣帶漸寬”出自《古詩十九首》：“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形容人一天比一天消瘦，衣帶也一天比一天寬松。為什么會這樣呢，結拍一句如驚雷響徹云霄，震撼大地，“為伊消得人憔悴”原來是為她，讓人值得為她形容憔悴，無怨無悔，“把詞人的形象定格在最強烈的感情抒發之際，令人有蕩氣回腸之感。”[9]至此，詞人層層設置的“謎”才得以揭開，原來詞從開頭佇倚危樓為情所系，黯黯生天際并非為了芳草萋萋的春愁，而是為了遠方的心上人，為心上人一直佇倚危樓到夕陽西下相思之情也無法排解，正是這種戀情之苦對酒當歌也毫無用處，不但無計可施，而且人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這一切都是為了心上人，都是為了苦苦思戀的那個對象，都是為了堅貞不渝的愛情。一路寫來，層層轉換，舒卷自如，波瀾有致。“以健筆寫柔情，自誓甘愿為思念伊人而日漸消瘦與憔悴，表現了主人公的堅毅性格與執著的態度，詞境也因此得以升華。”[10]

結句把話說到了極致，真誠坦率地把思戀心上人的感情推向高潮，把愛情表白得決絕，不留任何余地，為心上人日漸憔悴而不后悔，為愛可以奉獻一切，讓這句不僅成為愛情表白的千古絕唱，而且還被作為人類追求理想之執著精神境界的象征，王國維把這兩句表述為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必須經過的三種境界中的第二種境界。

結尾兩句通俗樸質，愛恨膠合，微妙復雜，刻畫細膩，傳神奪魄，自是詞中好手能為。“這兩句直抒胸臆，以平常語出之，表現出主人公對伊人的執著追求和堅貞不渝的深情，歷來評價極高。”[11]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評價說：“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鄭文焯《與人論詞遺札》也說：“如畫龍點睛，其神觀飛越，只在一兩筆，促爾破壁飛去也。蓋能見耆卿之骨，始可通清真之神。不獨聲律之空積忽微，以歲世綿邈而求之至難，即文字之托于音，切于情，發而中節，亦非深于文章，貫串百家，不能識其流別。”清賀賞《皺水軒詞筌》評論道：“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如韋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之類是也。牛嶠‘須做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抑其次矣。柳耆卿‘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韋意而氣加婉。”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譽之為：“長守尾生抱柱之信，拼減沈郎腰帶之圍，至情至語”。

這首詞用語通俗家常，樸質典雅，“不唯結構精到，通體都醇厚有味”，[12]是一首雅俗共賞的名作。寫愁淋漓婉曲而又含蓄深致，讀之如清歌，看之如香醪，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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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趙長征.柳永[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46.

[10]顧霞光.衣帶漸寬終不悔——不可忽視的服飾細節描寫[J].語文教學之友，2010（8）：43-45.

[11]陶然.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集[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15：73.

[12]王星琦.柳永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02.

（作者單位：貴州商學院文化與藝術傳媒學院;貴州省銅仁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