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沆
內容摘要:《西湖香市》之于張岱的《陶庵夢憶》有獨特意義。其藝術特色主要體現于以下三點:一是“求真”,即對于世俗生活場景的細致刻畫;二是“尚趣”,即擅于從世俗生活中窺見“高雅”、見識趣味;三是“重情兼理”,體現中國傳統士大夫文化與晚明市民人文生活相互靠近、融合的趨勢。促成其藝術特色形成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是明清之際文學時代與社會歷史的“浮華”與“蒼涼”之變化;二是張岱個人命運從“名士”到“遺民”之變遷。《西湖香市》將過往與現實、精致與殘忍融合一體,其中描述正是關于張岱見識過浮華、也經歷過蒼涼的見證。
關鍵詞:張岱 《西湖香市》 藝術特色 形成原因
張岱的《西湖香市》收錄于《陶庵夢憶》,它之于《陶庵夢憶》有著獨特意義。它將過往與現實、精致與殘忍融合一體,其中描述正是關于張岱見識過浮華、也經歷過蒼涼的見證。
一.《西湖香市》的獨特意義
張岱,字宗子、別號陶庵,為明清之際著名史學家、文學家,其在文學創作上以小品文見長,以“小品圣手”名后世。其中,散文集《陶庵夢憶》被譽為晚明小品文集代表。該作品作于明朝滅亡之后,在記敘作者個人見聞經歷的同時,也記錄了晚明時期江南繁華生動的社會風貌,書中共8卷120篇,記載事物之廣闊豐富,包括對當時山川風物、園林亭臺、民俗風情和市井交游等物事場景的精細書寫。
而在張岱的散文寫作中,“西湖”是其常用意象之一。“西湖”意象極具意境象征性,其在中國文人的書寫結構中一向有極大的向心力。張岱對西湖景象的書寫主要集中在其另一部小品文集《西湖夢尋》,而在《陶庵夢憶》中僅有三個篇章細寫西湖之景,即《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和《西湖香市》。因此,《陶庵夢憶》中“西湖文”題材的安排便顯得更具心意,其意義也更為顯著、值得探究。
在以上三篇“西湖文”中,《湖心亭看雪》重在描摹西湖雪景及個人見聞,《西湖七月半》重在勾勒五類看月人之情態及個人心態,而《西湖香市》借看香市興衰變化而寄寓對國家興亡的命運之思,是其中唯一一篇通過展現社會情狀之變更而暗寓家國命運之跌宕的作品。
在此背景下,本文試探究作品《西湖香市》的藝術特色及形成原因。
二.《西湖香市》的藝術特色
1.求真
在《西湖香市》中,張岱于開篇首先介紹了香市的繁華盛況,而對于溫暖明媚的春光景色的描繪則渲染了昔日時繁榮的商業狀況、熱鬧的節俗氛圍。
“此時春暖,桃柳明媚”[1]109一句描繪香市繁榮時正值春暖季節,桃花柳樹、燦爛明媚;“鼓吹清和,岸無留船,寓無留客,肆無留釀”[1]109展示此時段香客云集的繁忙之勢;“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1]109,則形象體現香客人數之眾多、人員之廣泛,香市影響力之深、歷時之久。以上關于香市期間“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1]109的情狀刻畫,是張岱對所見所聞之景的生動描摹,也是張岱對世俗民情給予深刻關注和感受的體現。
晚明時期江浙一帶城市普遍經濟發達,這里人民富庶、工商業繁榮、社會生活豐富,而張岱身處其間也樂在其中,他肯定人們追求物質文化的需求,也熱情地加入世俗的生活,并不加掩飾地表達了對“人情深厚”的市井生活的認同和贊賞。“在他們(江南人)心目中生活應該向藝術看齊,而不是為了生活而犧牲藝術需要,于是盡量創造條件使生活藝術化,才是一個江南人最重要的人生理想和奮斗目標”,學者劉士林指出,這些對江南生活與江南人較為精辟的闡釋,“在久遠時代的張岱身上,已是明證了。”[2]在用心體會生活之本質、細致刻畫生活之場景的過程,張岱也在全身心感受生命所有的真實一面。
2.尚趣
同時,家學淵源和文才底蘊的習得又給予了張岱以審美的“冰雪之心”和用“冷眼”察看民俗市井的眼光。“士女閑都,不勝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薌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帳;鼎彝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1]109,在張岱看來,市井之中走卒販夫、雜音叫賣的樸素生活,比起所謂“上層”的繁華富貴生活更值得為人稱道;而如“村妝野婦之喬畫”、“泥人竹馬之行情”,才是真正美的事物。
周作人曾在《陶庵夢憶》序言中寫道: “張宗子是個都會文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3]在張岱的《陶庵夢憶》中,山水壯觀僅成畫卷背景,而人世繁華才是畫中的主角;而只有在見識過真正的繁華場景、領略過壯麗的山川日月,再去經歷真正的市井生活時,才能看到民間“大俗”中的“大雅”所在。因此,在《西湖香市》的生動書寫中,不僅體現了作者對時代脈搏的傾聽和把握,也體現出其對市井民俗風情的體悟和審美--即對生活真實之美的領略,以及從“俗”中窺見“高雅”、見識趣味的審美體驗。
3.重情兼理
《西湖香市》借寫香市的興衰蘊含作者對國家興亡變化之命運的思考,且通過敘述香市衰落的原因、描繪杭州城人民因戰火蔓延而“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1]110的悲慘情狀,意在抨擊官府的腐敗、揭示政治的黑暗。
在文本中,作者通過詩句進行今昔境況對照,前文引用袁宏道的“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波紋如綾,溫風如酒”[1]109來形容香市繁盛之際的西湖美景;后文則化用“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1]110的詩句以譏誚現實政治的黑暗沒落。張岱在文中并無對該現象加以直接的議論或抨擊,而是借助極致含蓄又極致尖銳的對照,用看似平淡冷靜的口吻將內心無限悲傷心痛的況味蘊蓄其間。這不僅表現其“重情兼理”、敏銳高級的審美表達,又深刻映照其自身曲折獨特的生命體驗和艱澀傷感的心路歷程,體現中國傳統士大夫文化精神與晚明市民階層人文生活本體之相互靠近、融合的趨勢。
三.《西湖香市》藝術特色的形成原因
1.“浮華”與“蒼涼”--文學時代與社會歷史的變化
明朝中晚期,商品經濟日益發達、市民階層得到進一步擴大。“嘉(靖)、隆(慶)而后,篤信程、朱而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4]且隨著程朱理學的衰落、王陽明心學“心即是理”的興起,社會思想風氣也逐漸趨向于反傳統、反禮教、崇尚自由、弘揚個性等趨勢。加之印刷術普及、文學商業化的趨勢,以及宋人蘇軾、黃庭堅等人文化人格的影響,俗文學隨之逐漸興起,在這一時期,晚明時期文人在作品創作中更加肯定人的主體精神、主張追求現世享樂的人生哲學,崇尚“狂狷癖病的才子人格”。這是屬于文學時代更迭變化的“浮華”與“蒼涼”之味。
同時,對于身處明清之際的張岱,其親眼見證了一個曾給予他無限榮光與浮華的王朝的衰亡,見證了一個令他感到陌生、格格不入的新王朝的興起;于是也見證了家族的衰敗、戰爭的迫害、社會的動亂及昔日浮華的逝去。國家的興衰起伏、社會的翻天覆地,政權更替之時社會的動蕩不安,皆是明清兩朝交替時不可避免的情狀,這是屬于社會歷史改朝換代的“浮華”與“蒼涼”之嘆。
2.從“名士”到“遺民”--個人命運的變遷
張岱出身于官宦世家,家道殷實,因而張岱自小得以享受“名士”的良好教育,并滋養優質的文化、培養廣泛的愛好。《自為墓志銘》中的“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5]是對其名士生活的最好描繪。
隨著明王朝的覆滅,張岱仿佛從一場千秋大夢中驚醒,一夜之間所有的富貴繁榮幻化流逝。“年過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事,真如隔世。”[5]“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是一夢”[1]3。而夢醒之后,殘忍的一切皆為無法更改的現實。
從“名士”到“遺民”,從繁華到落寞,從聲色犬馬的主角到時代風云的看客,一起一落的人生遭遇,“明朝的覆亡和身世的巨變使張岱感受到另外一種和他前半生的裘馬清狂的名士生活迥然不同的人生況味。”[6]也“使得張岱的《陶庵夢憶》除了是寫實的生活畫卷,還是一部沉重的歷史卷軸”[7]。
學者張乃良評價張岱《陶庵夢憶》的寫作與其命運變遷的聯系,“他從早年的繁華中走來,又靜靜落腳于城市頹圮的一隅,以一副歷盡繁華靡麗的心態,一雙看慣風花雪月的目光,一支細膩多情的神筆,細說曾經的種種絢爛,但他的敘述、描寫、寄托都相當世俗、深邃、癡情。這一切又以平淡心出之,往往叫人或流連,或啼噓,或淚下。”[8]也正是因此,在《西湖香市》的書寫中,作者對前朝之追憶才如此深情,看似平淡的敘述中蘊含的對家國命運之跌宕才如此沉痛與悲哀。
四.結語
李敬澤曾這樣談及《陶庵夢憶》的由來,“張岱晚年耽于夢。‘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癡人說夢,遂有《陶庵夢憶》。”[7]個人命運與家國歷史從來相互映照、無法切割,當家族軼事與時代跌宕的悲歡交錯之時,在面對浩浩湯湯奔涌而來的歷史洪流之際,回歸龍山、追憶夢境、隔世呢喃或許是張岱唯一能自主做出的人生選擇。
《陶庵夢憶》是張岱一場關于前朝舊事的深情書寫,是他捕捉記憶對抗遺忘的方式,也是他得以勇敢面對無常世事的筆墨宮殿。而《西湖香市》里的描繪,正是張岱見識過浮華、也經歷過蒼涼的見證--篇章中那個“冷眼”旁觀著香市興起又衰落的張岱,也是那個站在時代的邊緣獨自迎來送往、自我謝幕的失落形象。
《西湖香市》將過往與現實、精致與殘忍融合一體,空靈華麗而不失凝重,熱鬧歡樂中透著悲哀。當香市的濃郁漸次消散,張岱夢中的回憶之歌也漸漸悲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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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乃良.深情眷顧中的殘生體驗--張岱《陶庵夢憶·序》賞讀[J].詩文欣賞,2007(3)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