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城
特朗普支持者制造國會騷亂事件的當天,英國的一位電視主持人一邊播報美國國會山的混亂,一邊不無得意地指出:英國大選結果一公布,搬家的貨車就駛向唐寧街10號首相府,而美國大選結果出來后,敗選的特朗普還能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住在白宮,以總統的身份煽動支持者向國會山進軍……
首相府的搬家貨車,成了英國首相換人易位速度的一個象征,也是區分英美政治制度的形象化標志之一。
這幾天,美國國會騷亂的場面一直在英國千家萬戶的電視上頻繁播放,美國每天戲劇化的政治發展,也是英國各家報紙反復報道和討論的熱門話題。不過,隨著美國人絞盡腦汁考慮在新總統拜登正式宣誓就職(1月20日)之前把特朗普趕出白宮的種種選項,英國人似乎越來越為在政治制度設計方面優越于大西洋彼岸那個前殖民地而洋洋自得。
“約翰遜與特朗普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我們的政黨制度是對有毒的民粹主義的一道防線。”這是英國《泰晤士報》一篇評論的小標題。此文的大標題更有趣:約翰遜不是特朗普的跨洋“雙胞胎”。
美國國會騷亂發生后,被這篇評論說成“與特朗普有很多相似之處”的約翰遜,似乎急于撇清這種聯系,所以沒有浪費太多時間,成為最早發推譴責的外國政府首腦之一。這位有時也被稱為“英國版特朗普”的首相在推文中說:“美國國會丟人的場面。美國支持全球民主,如今至關重要的是:(美國自己)應該和平、有秩序地移交權力。”
不過,約翰遜忘了英國國會在脫歐鬧劇中出現的種種“丟人的場面”。當時他自己倒是“和平、有秩序地”從黯然辭職的特里薩·梅手中接過了權力,但他強制英國國會休會的決定,引發大批抗議者在唐寧街10號門前高呼“阻止政變”的口號,后來,他的這個決定又被英國最高法院裁決“違法”……
約翰遜發推批評美國國會山“丟人的場面”后,又在唐寧街10號舉行的一次記者會上,進一步批評了特朗普本人:“他鼓勵人們沖擊國會,他一直散布對選舉結果的懷疑,我認為,這是完全錯誤的。我毫無保留地譴責。”
也許約翰遜有資格批評特朗普:他畢竟沒有號召支持者沖擊留歐派占多數的英國國會,而是要求反對黨支持他重新舉行大選,他畢竟是通過重新選舉贏得國會多數席位,進而推進其脫歐議程。
認為“約翰遜與特朗普有很多相似之處”的那篇評論的作者詹姆斯·福賽斯(James Forsyth)指出,約翰遜和特朗普個人關系很好,甚至互相欣賞,“英國版特朗普”的綽號其實是特朗普送給約翰遜的,約翰遜和特朗普都蔑視常規,都喜歡社交媒體,都能與其選民直接溝通,都能理解后工業化時代的不滿,都有不同尋常的發型……
但福賽斯也強調,約翰遜和特朗普的不同之處,要比他們的相似之處更重要:約翰遜追求和諧,特朗普制造分裂;約翰遜是樂觀主義者,特朗普是悲觀主義者;約翰遜試圖改良建制,特朗普試圖摧毀建制,約翰遜雖然帶領英國離開了歐盟,但他支持北約和巴黎氣候協定,而特朗普則不斷退群……
雖然這兩個人都是靠煽動民粹主義爬上高位的,但他們對待權力、對待媒體、對待文官體系的態度,也可能因為各自出身、經歷的不同而不同。
約翰遜出身于官僚之家,特朗普出身于商人之家;
約翰遜一路名校,受過良好教育,而據特朗普的侄女透露,特朗普上大學是找槍手代考才得以入學的;
特朗普是政治素人、地產商、電視名人,約翰遜曾經是特朗普最討厭的媒體圈子的成員——從政前,約翰遜在多家英國主流媒體當過記者、編輯、總編輯,離開媒體后,又是特朗普眼中那種在“沼澤污水”中浸泡多年的建制派政客——當首相之前,約翰遜曾經當過國會議員、倫敦市長、外交大臣。
正是這種經歷的區別,特朗普對主流媒體和他口中的“深層政府”充滿敵意,而約翰遜對待媒體(尤其是支持他的右派媒體)彬彬有禮,對待文官體系也沒有特朗普所有的那種敵意。
當然,更為重要的,還不是約翰遜和特朗普兩人之間的區別,而是這兩個國家被無數相似之處所掩蓋的那些細微但又很重要的不同之處。
先說政治制度方面的。英國首相府的搬家貨車僅僅是表面看得到的區別,君主制和共和制也是眾所周知的不同,先按下不說。英美兩國政治制度上最重大的區別是:美國是總統制,英國是議會制。美國是三權分立,互相制衡,英國則是議會至上,政府從獲得多數議席的政黨中產生。
美國總統是政府首腦兼國家元首,而英國首相僅僅是政府首腦,而非國家元首,英國的國家元首目前是女王。
美國總統由一套復雜的選舉機制(即選舉人團制)單獨選出來,除非自己辭職或國會彈劾成功,至少會干滿一屆的四年任期,而英國首相則是由執政黨內的一套復雜的選擇機制選出來的,執政黨有時會在其執政期間換首相,所以你看到了在最近這十年保守黨執政期間,首相換了三次(卡梅倫、梅、約翰遜)。
我的一個美國朋友說過,特朗普“惡意收購”了共和黨,換句話說,就是特朗普完全控制了共和黨,而這在英國是不可想象的,無論是卡梅倫或梅,還是約翰遜,都受制于其所屬的保守黨,尤其受制于保守黨議會黨團,如果一定比例的保守黨議員不滿意本黨領袖兼首相,他們就可以發起換人的動議。
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一方面,美國總統的權力要遠遠大于英國首相,另一方面,美國總統受到國會的制約也遠遠大于英國首相,尤其是當美國國會的參眾兩院被總統所屬政黨的對手所控制而英國首相所屬的政黨牢牢控制國會多數席位的時候。
上述的這些區別也許能部分解釋為什么特朗普那么不愿意認輸、而約翰遜曾多次被媒體報道有意辭職,甚至還有媒體報道說,約翰遜可能嫌首相工資太低而萌生去意。
確實,當首相之前,約翰遜兼職給《每日電訊報》寫專欄的收入,都比現在當首相的工資高。
當然,特朗普不愿意認輸,還有怕下臺后吃官司等其他原因。
再說文化上的區別。英國人相對保守、溫和,英國基本上是通過新舊融合、妥協而實現現代化的,雖然歷史上也有革命,但不像法國、俄國等歐陸國家的革命那樣暴烈;而美國誕生于革命,中間又經歷過內戰,美國最早的移民是為了逃避宗教迫害而從英國逃往新大陸的清教徒和為了到海外淘金的冒險家,后來一波又一波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也夾雜著各種不安分守己的逐夢者,盡管英美兩國同文同種,盡管兩國最初血出同源,但美國獨特的歷史和文化,造就了美國人不同于英國人的國民性。
然而,這些區別并不能保證2021年1月6日發生在美國的國會騷亂事件不會發生在英國。
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國的政治病毒也是全球的政治病毒。民粹主義并非始于特朗普,但美國畢竟是全球最重要的國家,民粹主義借由特朗普發力,便繁衍成為傳播力極強的新政治病株,類似在英國首次確認的那種新冠病毒新病株,但它不懼禁飛、斷路、封海,不受制于口罩阻隔和社交距離阻斷,由那些備受幾十年政治、經濟、文化大潮沖擊的全球“紅脖子”們在互聯網和社交媒體上傳播……
美國國會騷亂發生后,英國自由撰稿人哈里特·馬斯頓(Harriet Marsden)在美國《外交政策》雜志網站撰文認為,恰恰由于英美兩國同文同種和兩國的“特殊關系”,美國的極端主義思潮更容易通過互聯網傳播到英國來,因為“我們一直在同一片污水中游泳”。
而且,最重要的是,至今沒有遏制這種政治病毒傳播的疫苗。
那些洋洋自得看美國笑話的英國精英們,如果仍然認為美國“1·6事件”永遠不會出現在英國,那就需要好好重溫一下僅僅四年前的歷史。
四年前,在全民公投日之前進行的所有民意調查,都認為脫歐派不可能贏得公投,當時幾乎所有英國各界精英們都認為,英國退出歐盟的想法,屬于民粹主義的狹隘偏見,屬于有損英國國家利益的“自殺或自殘行為”。
四年后,2021年1月1日,脫歐在英國正式成為現實。
哈里特·馬斯頓那篇文章描述了四年前英國脫歐公投前夕發生的一樁極右分子謀殺工黨議員的案件,以及隨后四年出現的極右翼暴力活動、國內恐怖主義活動、排外事件、種族仇恨事件的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