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
初夏的散步
你懂得這溫良的畜牲
處世的全部哲學。
它橫穿農田過來,帶著好奇
大眼睛寧靜
透著無知與天真。
它用寬寬的前額抵觸你
鼻息噴灑在牛仔褲上
它伸出紫色的舌頭舔舐手臂
讓你酥癢,不能自已。
瞧瞧那緞子似的毛皮,那背脊
彎曲得如此精巧,越過去
就能看見小河與麥地。
而它的尾巴抽打你
竟然有如許多輕柔的絲線。
至于蹄腳
更為干凈,輕盈
即便牛虻叮咬后胯
那里也透著從容,堅韌
令人心動的
震顫,血腥里的美麗。
這就是初夏
一種甜蜜的發酵
一頭母牛與我
在鄉間,小路上
構成了世界平衡的方程式。
微風,青草,露珠閃閃
光芒與灰塵,這些都不重要。
在昆蟲的世界里
一早上,你跟隨一只熊蜂
在馬鞭草的花蕊上起降。
你暗中嘲笑那汽油桶一樣的身子
和那樣單薄纖弱的透翅
但你從厚實的絨毛、幾乎占據了整個頭顱
的復眼和長吻中
感到了逼近過來,放大的恐懼。
你在五狗臥花中間又遭遇了
有如長筷一般的竹節蟲。
它長久不動
讓你無法猜透用意。
你轉身,螳螂已經撕碎蝴蝶的頭頸
正在大快朵頤
黃色的仙人掌花朵有如早上的餐盤。
天色轉陰,烏云貼近大海
但你似乎聽不到海浪
只有莽撞、焦躁的兜蟲,在黑松林里飛舞
“砰砰”地撞擊樹干。
而當你穿過顛茄叢
絲網破裂,蜘蛛
只好從那陰謀詭計中央逃竄。
你大腿不慎碰到的葉片上,幾只臭蝽
也就從葉緣邊上疾速地爬過。
在昆蟲的世界里
充滿了埋伏、冷酷的欲望
以及悄無聲息,血腥的暗殺。
事實上,你幻想變得更小
以相當于它們的體量
去進入危險的世界,遍歷艱辛。
那比人的世界
也許更加的簡單、直接和瘋狂。
對這一點,萬能的造物主深以為是
它把如此眾多的駭然生物
制作得盡量短小、精巧
如同人類世界里的玩具。
開滿鮮花的小鎮
二十年前,我就來過這里。
河谷寬闊、寧靜
陽光,像一頂透明的帳篷。
河水光顧小鎮,不喧囂
也不過多留戀,只是平緩流去。
這是桔梗、翠雀、龍膽百合
和景天開放的時節
涼風干爽,稀疏的行人與狗
走在屋宇陰影與沁人心脾的香味里。
布巾蓋住的小提籃,也顯得十分輕盈。
但是我感到了冷,饑餓
一點點的孤獨
那種輾轉經歷,在浮華與落寞之后的孤獨。
鎮子邊上,釘馬掌的聲音擊透了空氣
硿硿地回響。
你要在這開滿鮮花的小鎮
安頓疲乏之身,享受早餐、入睡
體驗力量的回升與熱愛。
逝去皆為所得,來者創造歷史
你何時真正醒來?
中山碼頭
——致育邦
一座堪稱地標的老式發電廠
煙囪高聳
站立在屬于它的年代。
晦暗的傍晚,冬雨與遠山連綿
一片擦不去的江南陰郁。
我們憑江而立
隱隱感到,即將來臨的夜晚
或許比江心還深?
在長久的沉默中眺望
仿佛六朝遺跡,紛紛坍塌于郊外的荒蕪。
我的朋友,你的臉色
比老柏油馬路還黑。
二十五年前,我也曾因差事過江
糾結于技術上的問題
因此成為內心里的笑談。
此刻,對岸低矮的站臺
棉袍,一個蹣跚了大半個世紀
肥胖的背影
進一步放大了家國與離愁
何嘗又不是一種安慰?
你看,那江流中突然躍出的江豚
一時訴說驚心的命運
神秘、無以言說,重歸于寂靜。
但一堆滾動的橘子,流淌的光輝
遞來了文字永恒的溫暖。
女孩子的夏天
——給阿衡
鐵柵欄也沒有攔住
花朵爭先恐后涌進院子
它們順著臺階
爬上了我的長裙
星星點點,一片瑪瑙的海洋
到處是紅的火、黃的微笑、紫色的尖叫
蝴蝶們張開翅膀
也沒能掩住這些急切的嘴巴
甚至,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
也沒有把熱情澆滅
雨過天晴
反而更加明亮
紅的火、黃的微笑、紫色的尖叫
裙子像點燃了一樣燃燒
尤其是在彩虹邊上
女孩子裸露雙臂,把夏天大聲唱響
河 流
一次,它苦苦哀求:
讓我把一只手伸進你的心里吧。
雨,仍然下著
它想摸一摸我心里跳動的火焰。
而我的心是一只鶇鳥
詞語是那籠子
它曾經像玻璃那樣明亮,易于融化。
現在,迷霧重重
解開纜繩的人
正把黑色的小船推進水里。
我血液里的馬達憶起
河流正是我本身,帶有根的
詛咒,悲傷與憤懣
沒有解脫,正如那鶇鳥痛苦地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