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百合

[摘 要]中國和東盟開展的刑事司法協助主要適用于打擊貪污賄賂、恐怖主義、人口販賣等較為傳統的犯罪領域。隨著運用現有協助機制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難度日益增加,以及全球新冠疫情暴發引起對野生動植物保護的重視,構建中國-東盟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體系有其必要性。針對目前雙邊協助條約數量不足,內容完備性和適用性欠缺,國內法與國際法銜接不暢,協助機制不健全等問題,中國和東盟各國要在平等互惠和循序漸進等原則的指導之下,運用系統性思維強化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的法律基礎,并從成果落實、部門聯動、合作保障和運行規范四方面健全司法協助機制。
[關鍵詞]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
一、引言
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政府間科學政策平臺(IPBES)2020年發布的一項報告指出,幾乎所有已知的大流行病,例如艾滋病毒和新型冠狀病毒,都是人畜共患病。①大規模的野生動植物貿易和森林砍伐增加了人獸共患病的傳播幾率,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對于預防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意義重大。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的調查,以野生動植物犯罪為主的環境犯罪每年產生的非法利潤約為910億—2580億美元,成為僅次于毒品走私、制假和人口販運的全球第四大高利潤的非法活動。②相較于其他跨國犯罪,野生動植物走私中“受害人缺失”,③且物流與資金鏈相分離,監測犯罪活動和固定犯罪證據較為困難。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傳統的現實空間交易逐步轉為以互聯網為依托的虛擬空間交易,④從而使野生動植物走私手段更加隱蔽,販賣形式愈加新穎,涉案區域跨度逐步增大。
東盟是由東南亞10個國家組成的政治、經濟、安全一體化的合作組織。①中國與東盟國家地緣相近,是友好鄰邦和天然的合作伙伴。伴隨著2010年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CAFTA)正式全面啟動,中國和東盟各國之間的經貿和人員往來日益密切,詐騙、走私、洗錢、野生動植物非法貿易等跨國犯罪活動隨之激增,產生一系列困擾區域經濟健康發展和秩序穩定的難題。基于上述野生植物犯罪的特征,以及中國和東盟的關系現狀,僅依靠單個國家的力量,難以滿足區域遏制野生動植物犯罪的需求,將刑事司法協助機制適用于打擊跨國野生動植物犯罪成為必然。本文在梳理中國-東盟區域刑事司法協助法律基礎和現有機制基礎之上,查明區域現有刑事司法協助存在的問題并提出完善建言,以期對刑事司法協助制度和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理論完善和實踐開展提供有益參考。
2009年11月,《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秘書處、國際刑警組織、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世界銀行和世界海關組織在維也納成立了國際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聯盟(ICCWC),該聯盟將野生動植物犯罪定義為:“違反國內法或國際法掠奪、買賣(供應、銷售或販運)、進口、出口、加工、支配、擁有、獲取和消費野生動植物的行為。”②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是指國家之間依據條約、國內立法或互惠承諾,為懲罰和追訴國際性犯罪的刑事訴訟活動互相提供協助或代為履行司法行為,③其本質是一國司法權的域外延伸。學界一般將國際刑事司法協助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類型。④當前國際上越來越傾向于從廣義上理解刑事司法協助并盡可能擴大合作,不再對其范圍進行種種劃分。⑤因此本文從廣義視角研究刑事司法協助,涵蓋國際組織居間或各國司法機關直接開展的以制裁犯罪為目的的各種刑事司法合作活動。傳統的刑事司法協助經常適用于打擊恐怖主義、人口販賣、貪污賄賂等犯罪領域,隨著環境犯罪跨國界性特征的日益顯著,國際刑事司法協助也呈現出從適用于打擊傳統犯罪領域到打擊包含野生動植物犯罪在內的環境犯罪的趨勢。
二、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現狀透視
中國和東盟各部門之間開展刑事司法協助的正式流程為:請求方基于條約或公約提出的請求,經聯系機關和主管機關審查后,交由辦案機關負責執行。⑥但是此方式存在條約前置,以及效率低下的弊端。實踐中,各國行政司法機關經常超脫于公約或條約的束縛,自行開展打擊跨國犯罪的非正式合作。①在“8.28”特大走私象牙等瀕危動物制品案中,中國海關與新加坡海關和新加坡國家公園密切合作,通過外交途徑向新加坡提請司法協助,最終抓獲犯罪嫌疑人12名,截獲象牙8.8噸和穿山甲鱗片11.9噸。
(一)法律基礎:規范層級多樣性與適用范圍延伸性
國家之間開展刑事司法協助的法律依據主要有四種:對請求方和被請求方均具有約束力的國際公約,國家之間簽訂的刑事司法協助類條約,國家之間達成的互惠承諾,以及國內的相關法律規定。
第一,《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UNTOC)和《聯合國反腐敗公約》(UNCAC)是中國和東盟各國開展刑事協助全球層面的法律依據。UNTOC的適用范圍是:參加有組織犯罪集團、洗錢、腐敗、妨害司法或行為嚴重這5類跨國且涉及有組織集團犯罪的預防、偵查和起訴。②在野生動植物犯罪中,跨國有組織犯罪集團為犯罪活動主要參與者,政府機關的腐敗是野生動物犯罪的潛在促成因素,③犯罪分子一般通過金融機構將野生動植物犯罪非法所得清洗為合法財產從而避免法律制裁。因此,作為公約成員國,中國和東盟理論上完全可以依據UNTOC第16條和18條,以及UNCAC第44條和46條,并借助公約中提供的一系列工具——聯合偵查、特殊偵查、執法合作和信息交流等,開展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④
第二,國家之間簽訂有關刑事司法協助事項的條約是合作打擊跨國犯罪的重要基礎。如表1所示,20世紀以來,中國陸續與東盟其他國家簽訂了雙邊刑事司法協助條約、引渡條約或者移管被判刑人的條約。為了加強東盟內部在刑事事項上的合作和法律互助,2004年東盟各國聯合起草了《東盟刑事司法協助條約》,以期提高各締約方執法當局在預防、調查和起訴犯罪方面的效力。該條約共有32條,包含協助的范圍、拒絕協助的情形、獲取證據協助、沒收程序協助等內容。
第三,互惠承諾的基本含義是:提出援助請求的國家保證今后被請求方提出同類請求時將提供類似的合作,國家之間行動和實踐可以基于善意和國家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嚴格適用和執行規則,即:在沒有簽訂刑事司法協助類條約情況下,中國和東盟各國也可以基于合作交流意向,開展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活動。
第四,中國和7個東盟成員國的國內法律也對刑事司法協助的實體和程序進行了規定,包括但不限于協助的范圍、拒絕理由、必須滿足的先決條件和應遵循的條件等重要信息。這為國家履行條約規定的義務提供了必要的法律支持。
(二)機制框架:聯絡機制常態化與協助實踐組織化
由于各國空間距離和聯系密切程度存在差異,中國和東盟各國形成的刑事司法協助機制不僅包含中國和東盟這一宏觀層面,還包括大湄公河次區域、①中國和東南亞國家、東盟內部等層面。
中國和東盟建立的司法主管機關會議聯系機制,加強了各部門之間的交流與互信,為合作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提供了交流平臺。2004年,在首屆東盟與中日韓(10+3)打擊跨國犯罪部長級會議上,各國代表簽署了《非傳統安全領域合作諒解備忘錄》,一致同意建立和完善打擊跨國犯罪的區域合作機制,通過信息交流、人員培訓、執法合作和共同研究,提高單獨和共同打擊跨國犯罪的能力。之后,又形成兩年一次的中國-東盟(10+1)會議機制,極大地推動了中國和東盟之間打擊跨國犯罪合作項目的落實。同年,又搭建檢察機關直接開展刑事司法合作的平臺——中國和東盟成員國總檢察長會議機制,為區域和平穩定發展提供保障。在2014年第九屆東亞峰會上,中國、東盟等9個國家和政府組織共同發表了《東亞峰會打擊走私野生動植物宣言》,指出有必要加強包括林業、海關、警察、司法和檢察機關在內的所有負責野生動植物執法機構之間的合作和協調,要求東盟跨國犯罪問題部長會議承認環境犯罪是一種嚴重的跨國犯罪,并將其作為一個合作領域納入東盟打擊跨國犯罪的行動計劃中。
依托于中國和東盟之間的良好合作關系,大湄公河次區域6個國家和地區成立了瀾滄江-湄公河合作(簡稱“瀾湄合作”)機制。2016年,“瀾湄合作”領導人會議上發表的《瀾滄江-湄公河合作首次領導人會議三亞宣言》提出加強應對恐怖主義、跨國犯罪等非傳統安全威脅的合作。此外,中國還單獨與部分東盟國家開展打擊跨國犯罪的合作,并取得實質性成果。例如,中國和緬甸公安部門每兩年輪流召開邊境地區合作打擊犯罪和維護社會治安會議,實施同打擊跨境犯罪活動的聯合活動;又與越南建立邊界檢察機關定期會晤會議機制等。
雖然中國和東盟之間目前沒有形成專門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司法協助機制,但東盟內部早已進行了相關的探索實踐。2005年東盟就建立了由警察、海關和環境機構等部門組成的野生動植物執法網絡(ASEAN-WEN),2016年該網絡與東盟CITES專家組合并成為野生動植物執法工作組(AWG-CITES)。此外,東盟還設立了跨國犯罪問題部長級會議(SOMTC)和野生動植物和木材非法販運工作組(WG-ITWT),極大地促進了國家之間的信息交流,并提高了區域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能力。
綜上,盡管中國和東盟之間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刑事司法協助已經具備了一定的法律基礎和機制框架,但目前實踐中,司法協助機制常適用于打擊恐怖主義、人口販賣、洗錢等傳統跨國犯罪,并未完全深入野生動植物犯罪領域。
三、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問題檢視
中國和東盟各國經濟發展水平極為不平衡,既有中等發達國家新加坡和文萊,又有被聯合國列為極為不發達國家的柬埔寨、老撾和緬甸。此外,各國政治體制、法律體系、文化習俗,以及對野生動植物資源保護和利用的態度千差萬別,這些差異導致中國和東盟在接受與國家主權密切相連的引渡、承認和執行外國刑事判決等刑事協助形式的態度,以及對野生動植物保護范疇劃定的不同。①目前,中國和東盟之間開展打擊野生動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仍存在許多問題亟待解決,這些問題應當引起區域各國的重視和反思,進一步探索改進方式。
(一)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司法協助法律基礎薄弱
1.法律規定的全面性和適用性不足
雖然聯合國大會和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多次倡議將跨國野生動植物犯罪活動納入《聯合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的范疇,②但在實踐中,該公約仍未在野生動植物犯罪領域得到充分利用。③究其原因,公約是多方利益博弈和妥協的結果,國家能否依據公約順利開展刑事司法協助,受到政治互信程度和意識形態的影響,因而,簽署內容明確且具有執行力的雙邊、多邊條約,以及制定包容且具體的國內法尤為重要。但囿于較高的談判成本,中國和東盟各國簽訂刑事司法協助、引渡和被判刑人移管條約的數量不容樂觀。如表1所示,目前中國僅與6個東盟國家簽訂了最狹義范圍的司法協助條約,只與4個國家簽署了引渡條約,只和泰國1國簽訂了被判刑人移管條約。條約的內容也缺乏提供犯罪情報、協助逮捕犯罪嫌疑人、相互協助實施控制下交付、相互協助實施秘密偵查等規定,④從而導致實踐中工作人員難以掌握潛逃境外犯罪嫌疑人的動向和隱匿地點,以及實施準確的逮捕和起訴。即使存在雙邊或多邊條約,現實中由于資源匱乏、政府腐敗,以及缺少有關協助內容和規模的合作方針和協議,⑤區域各國依據條約開展刑事司法協助的國際實踐也非常有限。如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在調查有關東南亞野生動植物貿易中發現,印度尼西亞、新加坡、泰國、越南均未運用司法協助條約起訴跨境野生動植物非法販運。⑥
此外,無論是國際條約還是國內立法,都對野生動植物犯罪與偽造文書、洗錢、逃稅和腐敗等犯罪相關聯性缺乏關注。在部分國家,打擊洗錢罪的力度要遠高于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力度,例如新加坡設定的洗錢罪最高刑期是非法野生動植物貿易最高刑期的5倍以上。如果沒有扣押、沒收資產和對洗錢罪關聯處罰,野生動物犯罪仍然是一種“低風險、高回報”的犯罪形式。⑦雖然東盟成員國中已有9個國家將野生動植物犯罪認定為洗錢罪的上游犯罪,理論上可以通過對上述犯罪的懲罰順帶整治野生動物非法貿易活動,然而分散式立法以及模糊的法律規定,增加了將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納入打擊洗錢犯罪機制的難度,因而有關部門在實際操作中仍然傾向于只依據反盜獵法和其他保護野生動植物的法律對野生動植物犯罪進行起訴。①由此可見,法律規則的缺位、立法的碎片化,以及缺乏可操作的具體規則,無疑會削弱國際條約和國內立法的適用效力,增加刑事司法協助與打擊野生動物犯罪結合的難度。
2.國內法與國際法銜接不暢
國內立法和國際條約缺乏有效的銜接,也為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司法協助工作帶來挑戰。中國和東盟成員國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是:國家與國家、國家與國際之間對于野生動植物犯罪范圍和標準的認定未能協調一致。例如UNTOC適用范圍是有期徒刑四年以上的“嚴重犯罪”,而馬來西亞2013年《刑法典》130u將有組織犯罪集團定義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成員實施最低刑期為十年的犯罪行為;CITES要求締約國在其國內對野生動植物國際貿易加以管制,但泰國和印度尼西亞僅在邊境地區對CITES附錄中的物種進行管控,其國內法律法規未將出售和擁有非地方性瀕危野生動植物定為犯罪;②雖然國際社會逐步意識到并呼吁將UNTOC還是UNCAC作為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工具,③但是作為兩公約的締約國,新加坡仍未將野生動植物犯罪定為“嚴重犯罪”,④其國內法律還允許古董象牙和加入CITES之前進口到新加坡的象牙進行公開售賣,又由于缺少用以快速分析、確定象牙日期的專業調查技術和驗證系統,導致非古董象牙同樣會被在市場上售賣。⑤
此外,缺乏解釋和適用條約的成熟機制,也是中國和東盟各國很少運用刑事司法協助條約解決具有涉外因素案件的原因之一。部分國家對于國際條約在國內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和適用流程并不明晰。以中國為例,雖然一些部門規章、外交聲明中表達了條約必守、條約優先的立場,⑥但是這些規章、聲明法律效力等級較低,對執法實踐的指導作用有限。目前中國《憲法》中并未明確條約的位階,也未規定其適用方式的一般性指導原則,⑦《刑事司法協助法》和《引渡法》也沒有解答當條約與國內法發生沖突時的優先適用問題。當下國內所采取的逐案處理方式不僅大大增加了立法機關的負擔,也導致執法效率低下,相關司法實踐呈現出矛盾、混亂的局面。①
(二)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司法協助機制有待健全
盡管中國和東盟舉行的聯合打擊野生動物犯罪緝私活動,如“眼鏡蛇一號行動”和“眼鏡蛇二號行動”取得了豐碩成果,然而現實中區域內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司法協助機制在成果落實、部門聯動、合作保障、運行規范等方面仍有待健全和完善。
1.會議聯系機制:成果轉化強制力欠缺
中國-東盟打擊跨國犯罪會議聯系機制取得的成果缺乏現實效力和可操作性。自2002年共同發表《關于非傳統安全領域合作聯合宣言》(以下簡稱《聯合宣言》)以來,中國和東盟根據此宣言的精神,圍繞著打擊人口販賣、毒品運輸等主題開展了一系列合作。雖然野生動植物犯罪本質上屬于非傳統安全的范疇,但至今仍未被列入《聯合宣言》規定的跨國犯罪之中。此外,當前中國和東盟打擊跨國犯罪部長級會議和總檢察長會議上簽署發表的聲明或備忘錄多為原則性的內容,在表現形式和措辭上屬于軟法性質,難以從戰略層面深化落實雙方達成的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共識,一定程度上政治意義多于司法意義。
2.部門聯動機制:權責分配協調性不足
部門間的權責協調不足引發權力重疊、責任推諉等問題,在降低合作效率的同時增加了打擊跨國犯罪的成本。東盟現有的野生動物執法網絡和跨國犯罪問題部長級會議機制分別屬于經濟共同體和政治(安全)共同體,二者設立的目的都是為了促進執法機關之間信息交流與合作,并且在國家層面打擊犯罪活動的組織參與者也基本相同。因此,在任務交叉情況下需要協調機制發揮作用,以避免在上述利益攸關方之間造成緊張。然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一項報告指出,受協調成本高、專業知識不足、執法重點沖突等多種因素影響,東盟目前打擊野生動物販運的國家間協調網絡作用十分有限。為了避免出現“九龍治水”的局面,中國和東盟迫切需要一種科學的協調管理機制,將司法機關、執法機關與金融情報部門、公共衛生機構聯系起來,加強日常溝通、定期研判和案件會商,形成勁往一處使的長效機制。
3.合作保障機制:必要資源完備性不佳
人才、資金、設備和信息是合力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活動順利開展的基本保障,然而許多國家的偷獵者、走私者和販賣者接受了比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工作人員更好的教育,且擁有更先進的裝備和獲取更高報酬。②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指出,當前從事打擊野生動物犯罪的人力資源整體比較匱乏,尤其是急缺既懂外語又懂法律的高素質專業人才,而且非法野生動植物貿易網絡化的趨勢,也對工作人員運用互聯網開展工作的能力提出更高的標準和要求。
東盟野生動植物執法網絡運行經費來源于東盟成員國和其他國家的資金資助,以及以基金會為代表的非政府組織的資金支持。由于東盟各國大多為發展中國家,至今仍未建立起穩健的資金投入機制,資金供應不穩定,經費來源渠道不通暢。相比于全球性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組織,東盟野生動植物執法網絡組織規模和影響范圍較小。雖然美國國際發展署對該執法網絡進行長期資助,但由于國家多、時間跨度長,每個國家平均獲得的經費支持仍較微薄。③囿于人才和資金的匱乏,區域內開展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活動的技術和檢驗設備也比發達國家要落后,野生動植物資源識別水平和司法鑒定能力有限,嚴重制約著司法協助工作的開展。
情報在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工作中的主導作用愈加凸顯。情報涉及信息的整理、分析和傳播,并提供一種批判性思維的系統方法,幫助預防和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活動。中國和東盟各國已經建立了檢察官研討班、執法培訓會等信息交流渠道,但中國與東盟的情報共享依舊停留在“一國向另一國請求”的方式,被動且效率比較低下,①無法及時交流野生動植物犯罪網絡的相關數據、特定部門打擊犯罪活動的程度、典型作案手法,以及刑事司法應對措施等信息,使得緝獲犯罪集團比較困難。
4.運行規范機制:配套措施充分性闕如
盡管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UNODC)出版的《司法協助和引渡手冊》,以及東盟發布的《東盟關于打擊野生動物犯罪的法律合作手冊》《東盟販運人口國際法律合作手冊》,均對刑事司法協助的形式和內容予以規定;但是規范中并未明確相應的懲罰和激勵措施,請求國和被請求國實際中是否會遵循或愿意遵循規范的指引尚存疑問;再加上缺少配套的評估和監督機制,導致實踐中協助開展的合規性如何,工作人員是否存在徇私枉法或侵犯犯罪嫌疑人合法權利的情況不得而知。此外,中國和東盟開展刑事司法協助的流程復雜繁瑣,缺少應急處置措施。依照中國《刑事司法協助法》的規定,外方向中方提出刑事司法協助請求,需要經過對外聯系機關和主管機關的雙重審查后,再由辦案機關具體執行。②然而,中國的主管機關包括國家監察委、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等部門,③請求書和所附材料由一個部門審查還是由所有部門全部審查還有待進一步明確??傮w而言,程序過于復雜。案件辦理過程中出現緊急情況時需要偵查機關行動迅速,及時搜集并固定證據,以免被犯罪嫌疑人隱匿或毀滅。在沒有明確規定正式和非正式司法協助特定的適用情形時,雙方會傾向選擇警務合作、行政執法合作等非正式協助方式而非耗時冗長的正式協助流程,如此一來,以條約為基礎開展的刑事司法協助就會陷入形式主義的窠臼。
四、完善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體系建言
為了有效打擊中國和東盟之間野生動植物犯罪活動,維護地區的安全和政治穩定,實現經濟和社會的可持續發展,中國和東盟雙方應正視當前司法協助薄弱的法律基礎,以及有待健全的協助機制,并積極探尋合理的解決方法,共同完善區域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體系。
(一)明確野生動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的基本原則
1.國家主權與平等互惠原則
隨著對國家間關系研究的深入,國家主權理論的內涵從“絕對主權”逐步過渡到“相對主權”,④表現為主權在國家內部的至高無上和對外關系中的平等。刑事司法協助不僅包含請求方司法主權的域外延伸,還包括被請求方司法主權的適當讓渡。只有秉承主權平等理念,才能把握好主權延伸與讓渡之間的平衡,從而避免一些國家以合作為幌子、以實力為借口對他國內政進行干涉,從而達到強化自身話語權,鞏固霸權主義地位的目的。平等互惠原則是國家主權原則在國際交往中運用的必然結果,①其在刑事司法協助中表現為各國締結司法協助條約自由,司法機關權利義務對等,以及國民地位平等。②因此,在非實質干涉主權的前提下,中國和東盟不應過分將國家主權問題視為開展刑事司法協助的障礙,而應本著尊重主權、充分協商、平等互惠的原則,逐步推進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司法協助工作的廣度和深度。
2.循序漸進與靈活務實原則
刑事司法協助從最初提出意向到建立成熟的協助機制,需要各國之間極高的政治互信。要完成這項長期系統的工程,離不開循序漸進和靈活務實原則的全程指導。中國和東盟之間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工作,應基于從狹義刑事司法協助到廣義司法協助;從中國和東盟成員國單獨合作到大湄公河次區域合作,再到中國和東盟整體合作;從打擊傳統犯罪領域過渡到打擊環境犯罪領域;從發表聯合宣言到簽署雙邊條約,再到形成多邊公約;從個案開展到類型化犯罪經驗積累的理念,逐步建立專門打擊環境資源犯罪的新型刑事合作關系。同時,刑事司法協助內在的法律和政治雙重屬性,需要中國和東盟針對犯罪的特點,靈活務實地選擇采取明確穩定的正式司法協助方式,抑或高效便捷的非正式司法協助方式,以適應多元化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的需要。
(二)完善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的法律基礎
針對當前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法律體系呈現出內容狹隘、銜接不暢以及分布零散問題,中國和東盟各國需要運用整體性、系統性思維,著力于深化和拓展現有條約內容的深度和廣度,彌補國內外法律銜接空隙,并加快簽訂司法協助類條約的步伐。
首先,要細化中國與東盟各國之間雙邊司法協助條約的議題,并補充其缺失的內容。2020年,《終結野生動植物犯罪全球倡議》呼吁在UNTOC框架下制定現有關于人口販賣、移民偷渡、非法制造和販賣槍支三份議定書之外的第四份議定書——《野生動植物標本非法販賣議定書》。通過分別制定不同類型犯罪的議定書,國際社會能夠一方面針對不同種類的犯罪特點采取更具有針對性的打擊措施,另一方面加強對于重點犯罪種類的重視。但是,當前中國與東盟各國簽訂的雙邊司法協助條約,對于打擊對象和舉措等內容的規定極為籠統。雖然這種做法看似囊括了所有犯罪類型且減少了條約簽訂的阻力,然而在指導開展刑事司法協助實踐中的作用十分有限。因此,中國和東盟有必要借鑒UNTOC的做法,在修改現有雙邊條約,以及簽訂新的刑事司法協助條約時,明晰重點打擊的犯罪對象和相應的打擊措施,對互相提供犯罪情報、協助逮捕犯罪嫌疑人、相互協助實施控制下交付、實施秘密偵查等內容作出科學合理規定。
其次,法律規定應體現對于野生動植物犯罪與偽造文書、洗錢、逃稅和腐敗等犯罪關聯性的關注。一方面,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ATF)在《非法販賣野生動物與洗錢》研究報告中建議成員國擴大洗錢罪上游犯罪的范圍,以期將所有嚴重犯罪納入其中,并允許執法和調查機關能夠使用臥底行動、攔截通信和控制交付等技術。③中國和東盟各國在立法中應明確野生動物為洗錢罪的上游犯罪,確保相關部門有權追蹤與野生動植物犯罪有關的資金流動并提起訴訴訟,從而在司法協助中運用反洗錢工具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另一方面,就目前野生動植物犯罪懲罰力度與其危害程度不匹配的情況而言,中國和東盟應在國內法或國際條約中作出突破性規定,允許通過追究偽造文書、逃稅、賄賂和腐敗等犯罪的法律責任代替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最大程度發揮刑法的懲罰和震懾作用。
再次,梳理修訂國內有關野生動植物犯罪和刑事司法協助的法律法規,使之與國際條約相協調。區域內各國需考量本國國內法是否已將野生動植物視為嚴重犯罪,國內野生動植物保護名錄的設置,以及對于非法野生動植物貿易的限制是否符合CITES的規定。對于關鍵詞語,如“有組織犯罪集團”的認定標準是否與國際標準相統一,國際條約與國內法發生沖突時的優先適用級別等問題,應修改與國際條約不協調的國內法律規定并明確國際條約效力和位階,建立成熟的國際條約解釋和適用機制。
最后,加快雙邊司法協助類條約的簽訂進程,并考慮構建區域一體化的司法協助框架。中國和東盟各國應努力克服社會制度、法律體系以及涉案財物歸屬等因素的影響,推進雙邊刑事司法協助條約、引渡條約和被判刑人移管條約的簽署。目前仍有半數以上的東盟國家未與中國簽訂引渡條約,并且在“條約前置主義”“政治犯不引渡”“本國國民不引渡”等原則的限制下,中國和東盟成員國引渡犯罪嫌疑人困難重重。因此,各國一方面需要在國內法和國際條約中明確野生動植物犯罪并非政治犯罪的范疇,將野生動植物犯罪和關聯犯罪列為可引渡犯罪;另一方面要積極達成臨時互惠協議和尋求替代措施,建立多渠道的追訴和移交方式,如異地追訴、遣返出境、簽發逮捕令等。歐盟于2001年出臺實施歐洲統一逮捕令的決定,規定在成員國互相承認刑事判決基礎之上,法院可以直接簽發令狀,要求另一國將犯罪嫌疑人移交本國,簡化犯罪嫌疑人的移交程序。除此之外,歐盟還創建了扣押令、證據令、偵查令等工具,極大提高了刑事司法協助效率。目前,歐盟已經形成以《歐盟成員國間簡易引渡程序公約》《歐盟成員國間引渡條約》《歐盟成員國間刑事司法協助公約》《移交被判刑人公約》等多邊條約為架構的刑事司法協助體系。中國和東盟可以考慮在雙邊司法協助類條約逐步完善落實的條件下,挖掘歐盟刑事司法協助一體化的理念和設置樣態,借鑒其有益經驗,構建科學一體化的區域刑事司法協助框架。
(三)健全中國-東盟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機制
良性有序且穩定的刑事司法協助機制,是完善中國-東盟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體系的主要動力,健全刑事司法協助機制需要協調指揮機構、人財物,以及信息資源和動態回應型運行規范的共同作用。
首先,中國和東盟應成立一個刑事司法協助常設機構,用以研究和落實高層會議成果并協調各部門工作。該機構負責推動野生動植物犯罪納入《聯合宣言》非傳統安全問題的范疇,并制定具體的合作協議,將政治層面合作意愿轉化為司法層面可操作的指引規范。①此外,該機構還應基于平等協商的精神,協調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過程中司法和執法部門的工作,尤其是在野生動植物犯罪與洗錢犯罪關聯性越來越密切的背景之下,定位好金融監管部門的角色,調動其為野生動植物犯罪建立監控模型和預警機制,協助執法機關對野生動植物犯罪集團的資產進行查繳的積極性。應定期召集有關機關對案件性質、工作流程、權責分配進行研商,清除司法協助工作障礙,發揮常態化司法協助機制的統籌作用,實現整體聯動、流程優化、分工明確、協助高效的目標。
其次,重視和加強人力、物力、財力以及信息資源的配備。一方面,中國和東盟應加強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語言和法律的學習培訓,形成專業有素、高效有能的人才隊伍;搭建高效的人員交流平臺,通過共同研討等方式不斷接觸和了解,增加彼此之間信任,形成穩定的刑事司法協助群體;建立穩定的資金獲取渠道,積極尋求企業和公益基金的資金和設備支持。另一方面,要充分發揮國際組織的智庫作用,構建中國-東盟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情報溝通共享機制,例如依托UNODC主導開發的世界智慧(World WISE)數據庫獲取野生動植物犯罪扣押信息,借鑒國際海關執法網絡(CEN)成立數據交換系統,依靠國際刑警組織I-24/7全天候信息處理系統進行野生動植物犯罪的監測分析和預警。在利用上述資源的同時,建設中國-東盟區域性打擊野生動植物犯罪數據庫和情報交流平臺,及時分享案件基本情況、調查和審訊技術、打擊犯罪經驗等信息。此外,還要吸納企業在野生動植物犯罪信息搜集分析預警中舉足輕重的力量。2018年,來自亞洲、歐洲、北美、非洲的幾十家互聯網公司成立網絡野生動植物非法貿易全球聯盟,負責分享網絡野生動植物非法貿易的新趨勢和新手段;利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優勢技術建立犯罪信息交流平臺,實現信息的收集、傳輸交流、預警的網絡化和體系化;并加強對其他行業,例如物流行業的支持,從而提高非法野生動植物交易的成本。
最后,強化刑事司法協助機制運行的監督評估和反饋,使其更具有針對性和適應性。中國和東盟各國應在國內設置監督或復核機關,對司法協助進行全過程監督,尤其是司法協助中的人權保護,包括犯罪嫌疑人的隱私權、辯護權、獲得公平審判權等,①因為“人權保障應當是當代刑事法治的一個永恒主題”。②此外還要參考ICCWC發布的“野生動物和森林犯罪分析工具包”(Toolkit),定期評估各國野生動植物立法和執法狀況,比較現行法律政策和協助流程的優缺點,及時反饋不足之處。各國根據反饋對司法協助機制進行完善,從而實現機制的更新升級。此外,為了避免以條約為依據的正式刑事司法協助淪為形式主義,需要對正式和非正式司法協助分別適用的情形予以法律明確。在不涉及強制措施情況下,可以直接選擇適用以警務合作為代表的非正式刑事司法協助方式;若出現突發緊急情況,應允許在調查或起訴等早期階段采用非正式協助,稍后再提出正式協助請求,以確保及時交換信息和固定犯罪證據,并保障證據或信息來源的合法性。
五、結語
中國和東盟在野生動植物犯罪刑事司法協助領域已經具備一定的法律基礎和協助機制,并在打擊野生動植物走私中取得了可觀的成效。但是當下仍存在條約數量不足,規定內容不全面,國內法與國際法銜接不暢,聯絡、聯動、保障和監督機制不健全等問題亟待解決。在野生動植物犯罪情形愈加嚴峻的現狀下,中國有必要加大人力、物力、信息等資源的投入,加強對國際條約在國內法適用,以及正式協助和非正式協助方式之間協調等問題的研究,從法律基礎和機制保障兩方面著手構建動態回應型野生動植物犯罪司法協助機制,逐步提高在亞洲乃至世界范圍內的司法影響力,爭取未來全球環境問題探討中更多的話語權。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