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兵
[摘 要]列寧指出,青年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實現了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徹底完成,但在方法論層面尚無對這一具體完成過程的清晰闡述和討論。《導言》首先通過批判歷史法學派、實踐政治派和理論政治派對于理論與現實的關系的錯誤理解,揭示出理論與現實關系的內在矛盾;進一步通過對理論與現實關系之內在矛盾的辯證理解,論證了無產階級作為實現理論與現實的辯證統一的實踐主體的邏輯與歷史的必然。對《導言》從方法論視角的重新研究,不僅是深入到馬克思的思想歷程中去探尋和領會其思想發展和理論推進的具體運思邏輯,更是明確了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領航理論對于理論的前提自覺和方法論的自我意識的指向。
[關鍵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方法論;理論與現實;主體向度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1308(2021)06-0026-08
一、引言
青年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是理解馬克思早期思想探索歷程的一篇重要文獻。這篇《導言》與另一篇發表在《德法年鑒》上的《論猶太人問題》一同被列寧視為馬克思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轉變的徹底完成。[1]我們要思考的問題是:馬克思在《導言》中是如何具體完成列寧所指認的這一思想轉變的?也即:在《導言》這一文本中,其問題意識、運思方式,以及思想背景是以怎樣的方式推動馬克思實現這樣的“轉變”,進而實現“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轉變的徹底完成”?
在這篇馬克思早期思想的重要文獻中,從方法論的視角看,馬克思對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復雜性作出了細致的分梳,這種分梳一方面是立足于德國當時的現實狀況展開的,可分為:外部的,即德國與其他西歐已經發展起來的,特別是作為彼岸——“萊茵河彼岸”的已經發生了革命的法國的比較;內部的,即德國內部的遠遠落后于其他國家的發展現狀,以及這種落后的發展現狀中蘊含著的深刻矛盾,即對現狀中問題的否定所得到的“進步”仍是其他先發國家所正在“否定”的問題。另一方面是通過批判德國當時理論場域中存在的理論展開的,可分為:守舊的,即以歷史法學派為理論代表的維持現狀的理論;應有-現有邏輯的,即以理論政治派為代表的以“普遍式”的應有對治德國的現有;還有介于上述兩者之間的,即以實踐政治派為代表的對前述兩者的雙重否定。正是在這兩方面的分梳中,馬克思為我們勾勒出了基于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這一基礎視角下的復雜結構。正是在對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深刻矛盾的揭示中,作為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矛盾及其辯證統一的真正基石——作為主體向度的——無產階級,得以邏輯的凸顯出來。青年馬克思以理論內在于現實這一起點,對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復雜結構加以廓清,通過批判歷史法學派、實踐政治派和理論政治派對理論與現實關系的錯誤或片面理解,凸顯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矛盾與張力,在層層遞進的邏輯分析中,富有說服力地提出無產階級在實現人的解放中的主體地位,實現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在主體向度上的辯證統一基礎——作為頭腦的哲學與作為心臟的無產階級的統一性。
我們嘗試對這一文本的方法論意義作進一步的闡發,希望通過這一理論工作形成這樣一種工作模式:第一,嘗試通過梳理馬克思不同思想時期的重要思想文獻的方法論,闡發和體認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不斷走向深化的思想發力點——即問題意識,以及在此發力點上使思想得以深化并具體展開的運思結構。從而區別于將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作為一種同質性文本不加區分的適用,或相反的,僅將其“人本主義時期”的馬克思作為思想資源使用而忽視“老年馬克思”的理論,又或將“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理論作為思想資源而簡單地指認馬克思早期思想為“不成熟”的思想傾向。這些邏輯傾向共同缺少的是在不同時期的文本之間找到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引起、激發其思想不斷深入,甚或轉向的方法論意義。這會使得理論研究易于走向對某一既有理論的簡單接受或簡單拒斥,從而錯失基于歷史的維度去把握思想創造得以發生和展開的方法論的領會。第二,自西方馬克思主義這一概括被提出以來,我們看到在這一概括之下的各種理論以流行甚或時興于“嫁接”“交叉”的方法來“利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思想資源之時,一個問題就成為我們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所要面對的,即,我們要尋找馬克思主義理論自身的學科專業訓練,而不是為各種其他學科所“化”,唯有如此,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才是能與其他理論進行對話的開放性地發展著的理論,而不是其他學科訓練后用來分析的理論“質料”,無論是“分析哲學”的訓練,還是“精神分析”的訓練,抑或是“現象學”的訓練。而擔負著學科專業訓練的理論任務的,其核心無疑是在方法論的意義上闡發、把握和領會馬克思主義理論能夠不斷深化的方法論之維。第三,也唯有在方法論意義上去闡發、把握和體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展和深化,才能夠在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思想資源和智識支撐的理論工作者的理論工作過程中,貫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問題意識、思維方式和運思邏輯的展開,從而對當下的具體問題有話可說,且言之有物,言之成理,實現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理論領航。
二、以方法論視角闡發馬克思早期文本的基本原則
我們在學習和研究馬克思在不同時期所創作的思想文本時,努力把握馬克思思想探索歷程中思維方式的轉變,以及對起到推動這種轉變發生的方法論基礎的理解和闡發,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一項重要的理論工作。在這一學術領域中,如何理解馬克思思想形成時期的馬克思的早期文本,歷來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焦點。這項工作不僅直接關涉到如何界定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內涵及其邊界,同時也有助于理解馬克思思想歷程中思想前提的轉變和思維方式的躍遷,是準確把握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思想旨趣和理論精神的基本前提。
在西方馬克思理論研究的一些觀點中,有將馬克思割裂為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的做法,其余諸家也有諸如斷裂說、退化說,以及借助《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人本主義思路與當代西方新近哲學思潮結合后形成的諸種理論學說。作為理論參考材料,這些思潮都值得我們去關注和研究。
但是,當我們是以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深入理解,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展歷程的準確把握,特別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豐富內涵的闡發和當代理解為目標,那么,這種對西方馬克思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等的關注和研究,就絕不能是以某種西方新近哲學思潮來“化”馬克思主義理論,或“嫁接”馬克思主義理論,也不能以“斷裂”或“轉向”的說辭簡單地將馬克思的思想割裂成相互獨立的幾個階段。需要注意的是,這同樣也并不意味著可以從馬克思著作的第一卷到第五十卷不加區分地脫離具體語境和文本的思想背景而簡單地剪裁和隨意使用。在這個意義上,對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的重要文本向我們提示的具體的問題意識、運思的具體語境,以及在此基礎上實現的思維方式轉變和理論層次躍遷的梳理和分析就顯得尤為重要。
后現代諸家利用文本與作者之間的間隙質疑甚至拒斥文本中作者這一維度的存在,以此消解文本中思想的確定性之維,在這一邏輯下,現今西方的一些學者在借用、挪用甚至誤用馬克思思想的情況并非罕有,這需要中國的學者通過對此類借用、挪用甚至誤用而制造出的文本加以批判性解讀,進而將我們所堅持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理論旨趣、思維方式和馬克思主義理論自身的豐富內涵貫徹到通過批判性解讀而得以展開的學術對話之中,辨析、拒斥和瓦解在觀念場域中存在的諸種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漫畫式理解。在“讓馬克思主義說中國話”中“回到馬克思”,在“回到馬克思”中“讓馬克思主義說中國話”。葉秀山先生在《中西智慧的貫通》一書中對“前人”的思想與我們對待前人思想的態度所作的一番論述特別適合作為我們對待前人思想的方法論態度:“然而,‘后現代’派諸公會說,不但‘文物’已無‘發言權’,就連白紙黑字的‘文獻’也已無發言權,因為它們的‘作者’‘已死’。不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寸心’已‘死’,則‘評判權’總歸在‘后人’,在‘他人’。不過我們普通的經驗卻告訴我們,‘我們’(后人、他人)還是在‘聽’‘文獻’和‘文物’的‘話’,不能置它們的‘傾訴’于不顧,就像我們不能置交談對方的‘話’于不顧一樣。我們可以反駁它、批評它、評論它,但我們先得要‘傾聽’它。那種不顧‘對方’所說,而妄加評論的態度,則為‘武斷’、‘獨斷’和‘粗野’,我們不能因我們的祖先不再會‘申辯’,就欺侮它。我們要‘傾聽’它們的話,然后才有‘自己’的‘話’,‘我們’的‘話’盡管不同于古人,或與古人完全相反,卻仍是正常之交談和辯論、批判,而不是僭妄。”[2]
因此,立足馬克思在不同歷史時期所創作的具體文本中的問題意識、“回到馬克思”運思的具體語境和思想背景,理解和把握馬克思在該文本中實現思維方式之躍遷的發力點,從而真正把握馬克思主義理論“生長”的歷程,體認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看待世界、理解世界和改變世界的科學理論在思維方式層面的探索歷程,這應該是學習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重要方式和有效途徑。
三、《導言》對理論與現實關系中蘊含矛盾的揭示
在寫作《導言》前后,馬克思已經與青年黑格爾派的鮑威爾等人那種以自我意識為核心的思想進路產生了較大分歧。在理論層面上看,這種分歧在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中就已經有所體現,“排斥是自我意識的最初形式……抽象的個別性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發亮。定在是使得它失掉自己的性質而成為物質的東西的一個元素”[3]37;50。更為重要的是,《萊茵報》時期的馬克思遇到了讓他困惑的“物質問題”。這直接與作為青年馬克思主要思想背景的黑格爾法哲學形成了矛盾,這可以說是馬克思在《導言》中貫徹的問題意識——理論化的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最初經驗來源。
具體來說,這一問題意識的經驗源頭是:黑格爾法哲學構建起來的龐大而精致的觀念體系,并沒有在德國的社會現實中得到兌現。在觀念體系中能夠限制和規范市民社會的更高階的理性國家,并沒有出現。在有關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我們可以看到,德國現實狀況是,以自利為特點的市民社會各階層,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構造起以國家形態運行的法律。也就是說國家法律,并不是黑格爾法哲學觀念大廈所指認的通過理性生成并對市民社會進行約束的理想狀態,而是以市民社會自利為現實狀況的通過各自利益之間的博弈生成的現實狀態。也就是說,是市民社會生國家,而不是國家生市民社會。不是理性國家去約束和規范自利的市民社會,而是自利的市民社會在利益的博弈和自利的盲目中構造起一個并非理論中指認的那種理性國家。[3]240-290在《導言》中,馬克思對這一矛盾狀態在理論層面上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和系統的闡發。對《導言》一文中馬克思對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中所蘊含著的矛盾之深刻性和復雜性的理解與把握,馬克思以對德國當時的現實情況與當時觀念場域中存在的德國理論之間的矛盾張力的具體結構為入口,通過分析德國現實狀況,以批判歷史法學派、實踐政治派和理論政治派在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上的錯誤為發力點,闡發作為法國革命的德國思想的黑格爾法哲學作為批判對象的合理性,揭示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深層矛盾,在闡發無產階級作為解放的心臟重要地位及其發生影響的具體邏輯中,凸顯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之矛盾在主體向度上的辯證統一,在主體向度上的揭示矛盾和統一矛盾的過程中實現人類解放。這一文獻在馬克思的思想歷程中有著轉折性的意義,這種轉折性意義之思想價值和理論意蘊是需要我們去不斷發掘和充分咀嚼的,它為我們從事理論工作的學人提供了一種反省自身理論,為我們的工作形成了理論前提自覺,進而推動理論發展的重要啟發。
四、矛盾的展開與主體向度的敞露
對現狀的理論把握是理論介入現實、參與現實進而推動現實的前提。在《導言》中,馬克思集中批判了兩種對現實加以理論把握的錯誤思想方式。一種是歷史法學派的,他們是要將現狀神圣化,但現狀并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或者說,理論的意義本身就在于對現實的批判性反思,從而推動現實的發展,這里面已蘊含了“改變世界”這一理論旨趣的先聲。正如馬克思所言,“以昨天的卑鄙行為來說明今天的卑鄙行為是合法的,有個學派把農奴反抗鞭子——只要鞭子是陳舊的、祖傳的、歷史的鞭子——的每一聲吶喊都宣布為叛亂”[4]3。馬克思對歷史法學派思維方式中的這種將現狀以“從來如此”的方式加以神圣化的思想進路,在《歷史法學派的哲學宣言》一文中有著專門的細致梳理:“胡果的論據,也和他的原則一樣,是實證的,也就是說,是非批判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差別,凡是存在的事物他都認為是權威,而每一個權威又都被他拿來當作一種根據。”[3]231馬克思對此不無諷刺地指出:在歷史法學派眼中,“皮膚上的疹子就像皮膚本身一樣實際”[3]232。現狀本身并不能成為其合理性的來源,“從來如此”并不是自身合理性論證的結束,而僅僅是自身合理性之論證的開始。因此,要對現狀作出理論層面的把握,就絕不能止步于對現狀做出一種其緣何如此的解釋性說辭,因為解釋性說辭就意味著用一套新的語詞把現狀“承認下來”。對現狀的理論把握,需要在這一理論活動中發現現狀之內在矛盾,進而使得實踐活動從機械的重復性的行動,轉向改良式的行動甚或創造性的行動,以便推動世界的“改變”。
比歷史法學派這種錯誤的思維方式有所改進的另一種理論是實踐政治派對現實進行理論把握的思維方式。馬克思將其稱之為“從現實的生活胚芽出發”。如果抽象地看這句“從現實的生活胚芽出發”對實踐政治派的理論表述,我們不能說這是一個錯誤的觀點。但任何一個觀點必然要在具體的語境之下才能落到實處。實踐政治派的這一觀點是與同時存在的理論政治派的觀點針鋒相對的。理論政治派的思維方式是:“認為目前的斗爭只是哲學同德國世界的批判性斗爭”,理論政治派的思維方式直接指向了青年黑格爾派那種以自我意識為核心的通過“應有”去批判“現有”的邏輯。馬克思說:“該派對敵手采取批判的態度,對自己本身卻采取非批判的態度”,即對“現有”采取批判的態度,但是對于其賴以批判“現有”的“應有”本身之合理性卻是非批判的。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它從哲學的前提出發,要么停留于哲學提供的結論,要么就從別處得來的要求和結論冒充為哲學的直接要求和結論”[4]8。這種虛蹈凌空的“應有”雖然能夠實現批判的表象,但卻必然會因為“應有現有”邏輯中的“應有”內容缺乏現實基礎而欠缺促成實踐活動的力量。這也是實踐政治派與理論政治派的根本分歧所在,在馬克思看來,實踐政治派的問題不在于他們所持有的那種對“應有現有”邏輯中的凌空虛蹈實踐乏力之問題的否定,而在于實踐政治派對這種凌空虛蹈之內容的否定僅僅是單純的否棄,而且這種在實踐理論派看來僅僅是凌空虛蹈,甚至是“低于德國的實踐和為實踐服務的理論”的“理論”作為一種“屬于這個世界,而且是這個世界的觀念的補充”對現實狀況的無視。實踐政治派片面地理解了實踐,或者說窄化了對現實的理解,也因此看不到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復雜性。無視了理論同樣是世界的一部分,哪怕它僅僅是作為觀念的補充而存在,它仍然是世界的一部分。
當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中的內在矛盾——通過對批判歷史法學派、實踐政治派和理論政治派在理解和把握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上出現的錯誤——被揭示出來之后,問題可以說才剛剛開始。在德國的現實狀況低于西歐的現實狀況,對德國現實狀況的直接否定所獲得的“進展”,僅僅是其他國家所面臨的“現實問題”,更為復雜的是在尚未取得這種“進展”的時候,其他國家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已經以某種形式出現在德國的現實之中。對此馬克思指出,對德國現實的否定只需要否定即可,而對其理論批判則需要通過對作為“法國革命的德國理論”的“唯一與正式的當代現實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的德國歷史”的黑格爾法哲學的理論批判,才是符合“當代現實”水平的理論活動的。而要在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中,在德國所具體表現出的矛盾狀態中找到統一性,進而推動人的發展和解放,其統一性基礎何在?馬克思在此提出了如下幾個從理論與現實關系的內在矛盾中引出的特點:一是以自己的訴求代表了普遍訴求的群體,“必須在自身和群眾中激起瞬間的狂熱。在這瞬間,這個階級與整個社會親如兄弟,匯合起來,與整個社會混為一體并且被看作和被認為是社會的總代表。在這瞬間,這個階級的要求和權利真正成為社會本身的權利和要求,它真正是社會的頭腦和社會的心臟”[4]13。這個在法國一個又一個階層更替著承擔起來的使命,在德國的現實中則并不存在,因為一個階層在尚未作為普遍訴求之主體以表達訴求之時,就已經成為另一個階層追求普遍訴求時所要反對和對峙的階層了。因此,這一能夠代表普遍訴求而行動的群體不能是法國式的接力式的交替上臺,而必須是一次實現且在全社會范圍內能夠徹底代表普遍利益的,即“不再以在人之外的但仍然由人類社會造成的一定條件為前提,而是從社會自由這一前提出發,創造人類存在的一切條件”,也即“它表明人的完全喪失,并因而只有通過人的完全回復才能回復自己本身”的階級——無產階級,才能夠實現人的解放的目的。這也就富有邏輯地敞露出作為理論與現實關系之內在矛盾的辯證統一的真正基礎——主體向度的無產階級。在這一自關系視角引出的主體向度中,理論主體才能以把握、介入、參與和改造現實的方式,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方式真正實現推動現實發展的目的。基于“誰的實踐活動”在理論上把握住“何種現實”,而此種理論對“理論何為”有著清晰的自覺,從而形成這樣一種主體向度之邏輯展開形態的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矛盾及其辯證統一的思維方式。這一思維方式及其運思邏輯是我們理解馬克思在其思想歷程中能夠不斷深入的具體而微的思想“轉變”細節。我認為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在學科專業訓練層面上非常重要的維度。它應該是在急于與各種現代后現代等花樣翻新的思潮和流派“交流”甚至“交叉”工作之前的基礎工作。而《導言》則是這一基礎性的理論訓練的第一篇有著方法論意義的經典文獻。
五、《導言》所實現之“轉變”的方法論意義及其當代啟示
《導言》是馬克思思想歷程中早期創作的文本,但正如列寧所言,《導言》的思想價值是劃時代的。當我們今天重新學習和研究這篇馬克思主義早期文獻嘗試把握其理論內涵的時候,當我們通過對《導言》這一重要文獻的方法論意義加以闡發并以此作為我們今天理論研究和學術工作的智識支援的時候,關于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復雜結構的理解和應用,在方法論的意義上有以下三個方面是應該格外注意的。
第一,單純經驗式地把握現實無法實現在歷史唯物主義維度對現實的理解。正如馬克思在對歷史法學派之理論邏輯的批判中所指出的那樣,單純的經驗式的,或者單純的純粹反經驗并以歷史的“實際”或者“自然狀態”作為前提,所形成的只能是非批判形態的,以某個固定的關鍵概念(如后來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古典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看到的亞當斯密的“分工”概念,或大衛李嘉圖的“抽象勞動價值”概念那樣)對現實加以解釋,這實際上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系統闡發歷史唯物主義時所批判的那樣:僅僅是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解釋存在的東西,也就是說,借助于另外的解釋來承認它”[4]145。需要格外注意的是,這樣的批評雖然發生在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時代,但卻并不像某些后馬克思主義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過時了的”(如拉克勞和墨菲),從《導言》的以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為分析結構,以歷史唯物主義為視角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對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把握和批判性解讀仍然是最為有效的方式。正如唐正東教授在《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批判性解讀》一書對西方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思想資源的對資本主義新變化之理解的批判性解讀中明確指出:“不管是對這些新變化還是對它們所帶來的后果的解讀,大多數西方學者都停留在經驗性描述的層面上。我們并不是說經驗描述不需要,而是說僅有它們是不夠的。事實上,你選擇哪個角度進行經驗描述,所得出的結論是有很大的差距的。因此,如果你不講清楚自己的方法論立場,那就容易給人以如下印象:你描述的是一種當然的事實。但很顯然,這種所謂的事實已經是一種理論建構的產物了……如果我們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即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他們并沒有對建構經驗事實的政治權力本身做出非經驗性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解讀,并沒有對經驗事實所處于其中的歷史過程本身做出非經驗性的、歷史唯物主義的解讀,而是仍然停留在對它們進行經驗描述的層面上。”[5]3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實現與西方解讀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理論有效的學術交流,站在正確的理解和把握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進行批判性的對話,從而“推動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矛盾和危機的再認識”[5]5,形成并時刻保有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理論與現實之間關系的復雜結構的歷史唯物主義審視這一理論自覺,是深入理論研究和有效學術對話的基本前提。
第二,對待“應有-現有”這一思維方式展開的理論的審慎態度。一方面,“應有-現有”的凌空虛蹈和實踐乏力的維度是需要被看到的。也即在《導言》中馬克思認可實踐政治派的地方。但同時也不應該因此而滑向實踐政治派所帶有的在理論與現實關系的把握中對現實的窄化和對理論的單純否棄這一思維方式上的局限。理論仍然是現實的一部分,它應該被視為現實的一部分而被把握,它僅僅是對現實的一種反映,一種觀念式的反映,但這種反映仍然是有其存在的價值的。另一方面,正是在上述意義上,對待“應有現有”形態的理論態度不能是單純的否棄,必須對其進行辯證的理解,而能夠實現辯證理解的基礎正是作為理論前提和實踐主體的無產階級。
第三, 實踐是有主體的,即便在當今這個時代所謂的“主體消解”“主體際”“主體間”“人之死”甚囂塵上的理論氛圍中,觀念形態的主體的自我意識仍然是推動個體主體展開實踐活動的行為動機和價值評價的生成基礎。“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觀念形態的主體自我意識當然也不是作為最終決定因素的“本原”點,但它卻是可以構造理論與現實的復雜矛盾和分裂得以統一并在辯證統一中實現思維方式的躍遷和思想理論深化的真正中介。
在當今的哲學研究中有這樣的現象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大概是自康德開始哲學就有了學院式的專業哲學和民間哲學這樣的區分,哲學作為學科在步入“專業”的過程中需要接受學科的專業訓練。一個人在哲學學習和哲學理論研究過程中其所持觀點在立論上是否“專業”、在論證上是否“規范”,總是能夠歸入到在其文本中是否可追溯到某一哲學流派、思潮或方法論上的“家法”。比如是否受過分析哲學對語言分析或現代邏輯的訓練,又比如是否在行文中顯示了現象學的方法,又或者是接受了弗洛伊德-拉康的精神分析訓練等等不一而足。而這樣的理論研究傾向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領域造成的后果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幾十年來的發展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在理論形態上總是表現為一種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其時流行的某一現代哲學流派、思潮的嫁接或交叉。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并非一個封閉的思想體系,而是一種開放的發展的思維方式,或者用恩格斯的話說是一種“世界觀”,但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理論是通過隨意的嫁接和交叉來實現思想推進的。這種嫁接和交叉的后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到后馬克思主義,之所以還保有馬克思主義這一稱謂,更多的僅僅是在“批判的”這一思想旨趣上,更多時候如前文所論述的那樣,一些理論僅僅是有著“批判的”外觀,或者僅僅是一個“批判的”姿勢姿態,而后通過“出離”“快感剩余”等方式,再把資本主義的永恒發展從理論的后門接回到思想衍生出的諸多觀念、論點、價值評價的不自覺的前提中。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學科專業訓練,就不能是如西方馬克思主義那種現象學的馬克思主義、后現代的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等其他哲學思潮或流派的方法論訓練之下,把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文獻作為理論“質料”加以“形式”重組。以鮑德里亞為例,從早期的“從生產之鏡到符號之鏡”,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到“象征秩序”,從以羅蘭·巴特、居伊·德波扭曲馬克思主義,到反馬克思主義,這其中的方法論邏輯及其所展示出的因方法論引發的理論傾向的轉變,是值得我們深思的。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我們說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重要面向,方法論層面的梳理不是一個階段性的或者環節性的工作,而是貫穿整個理論研究全過程,貫穿每一個具體觀點論證的前提自覺之中的。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專業訓練就是超學科的,或者說是學科間性的,即彌散在學科之間,為哲學社會科學體系提供根據、尺度、規范和價值評價體系的領航理論。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專業訓練就應該包括對業已存在的“針對社會諸現象的理論”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反思,而這一反思的基礎就在于對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思想不斷深化的具體思想場景的闡發和領會。
[參 考 文 獻]
[1] 列寧.列寧全集:第2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112.
[2] 葉秀山.中西智慧的貫通[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79.
[3]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5] 唐正東.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的批判性解讀[M].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16:序言3-5.
〔責任編輯:杜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