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晚老鄧要來,趁機把該說的話都說一說。周懿想。晚上九點以前最好。那個時候吃完飯不久,情緒和身體狀態都處于最好的一個時間點,適合談一些重要的話題,比如要不要繼續這樣有年沒日子地吊著。
此時是早上七點四十分。昨晚炎癥發作身體有點不舒服,周懿在床上翻來翻去烙了一夜餅子,這會兒眼睛都是腫的。離上班時間尚早,吃了消炎藥后她先給尚敏瑞轉發了一條微信。
這是發生在丹麥某地一個演播廳的事。五名成年男女裸身在孩子們面前做身體教育。
節目制作人非常自豪,他認為,這不僅僅是一檔兒童節目,更是一種教育手段。
周懿覺得,這種教育方式也未嘗不可。她了解到,節目組為了保證安全,要求所有上節目的孩子必須經過家長的同意,制作人也不會把孩子和大人的鏡頭放在一起。在錄制過程中,工作人員還會經常詢問孩子們是否感到舒適。如果孩子們感覺不好,隨時可以中止。據說目前已經累計有超過250名兒童觀眾參加這個節目,沒有一個孩子中途退場。
在評論區,周懿發現國內的網友分為截然相反的兩派,有人認為,這檔節目可以教會孩子們對抗身體羞辱,鼓勵他們更加積極地認同自己的身體;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種性教育方式對于孩子們來說非常粗俗,也為時過早,孩子們的確會對很多關于成人的事情有疑問,但這樣的方式并不恰當。除了這兩派以外,還有一小部分人在擔心:這樣的節目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濫用。
周懿的朋友尚敏瑞和周懿一樣走在奔五路上,也是單身,平日里兩人頗能說到一起。
周懿喜歡文學,喜歡閱讀,十幾年前下了崗,幾經輾轉,最后她選擇了在一家書店打工。尚敏瑞常來看書買書。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人到中年,周懿已經沒有了再去結交新朋友的欲望。認識尚敏瑞,周懿覺得是人生的又一個恩賜,她格外珍惜這中年女性之間的友誼。
今天的尚敏瑞不知道怎么了,平時她們二人的觀點不會有太大的偏差,那種心靈相通的默契讓周懿覺得人間值得。但是今天,尚敏瑞的言辭非常激烈,她甚至認為這檔節目太可惡,是對孩子們的一個摧殘,應該讓孩子們自然地在成長過程中認識性,而不是以這種方式強制性介入,這類節目應該被封殺。
周懿和尚敏瑞在微信里用語音討論了幾句,二人誰也不能說服誰。放下手機,周懿有種莫名的失落,又一次想到了老鄧。她幾乎每半個小時都會想起老鄧一次,或者多次。
周懿和老鄧秘密交往了兩年多。其間,周懿扮演了一個并不光彩的角色——小三。在這個小三如過街老鼠一樣人人深惡痛絕、人人喊打的時代,周懿過得膽戰心驚。
今天她之所以想著晚上九點以前一定要和老鄧說清楚,就是因為過怕了這種見不得光的日子。她想要一個明確的答案,而不是一直這樣懸著吊著。年近五十,她已經等不起了。
不久前,她和許多人一樣追熱播劇《三十而已》。像平時一樣,看完劇她又找了許多相關的評論來看。看到劇中的林有有被許多觀眾所鄙視和厭惡,她還曾和尚敏瑞討論了許久。
林有有對許幻山家庭的介入,可以說是極為強勢且頗多心計的。這一點,周懿和許多人一樣鄙夷林有有。周懿堅信她和老鄧之間有真愛。他倆都曾有過一段讓人失望的婚姻,不同的是她走出來了,他一時還走不出來。電視劇中,許幻山對林有有的欲拒還迎,是林有有一路窮追不舍的最大動力。老鄧對周懿不同,周懿覺得老鄧從一開始就是認真對待她的。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他們二人好了這么久,但老鄧至今給不了她一個正式名分。他依舊愛她疼她,依舊有各種理由無法真正走出他已然名存實亡的婚姻。這是讓周懿最失望也最不能接受的。
周懿不敢也不能跑到老鄧家去和他的妻子正面對抗,她甚至不敢告訴第三個人她和老鄧的事,連尚敏瑞也不行。周懿的性格決定了她只能接受目前這種狀態。老鄧家的河東獅吼讓老鄧心灰意冷。老鄧喜歡周懿的安靜,喜歡她的溫柔,喜歡她的善解人意,通情達理。但是一個人老珠黃的女人,再怎么有吸引力,也敵不過歲月的殺豬刀。而更加令周懿絕望的是,自從和老鄧在一起,她已經很難再接受別的異性,身體和內心都在拒絕。她離婚五年多了,前兩年,總有人給她介紹對象。早前她也曾相過親,但是相來相去,她發現來相親的男人都是別人挑剩下的,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完全不是她所能接受的另一半。
深感絕望的同時,周懿對老鄧更加依賴和依戀。她知道老鄧和她一樣,享受著愛情的甜蜜,泥足深陷,無法自拔。這是目前唯一的安慰,卻又如此輕薄,吹彈便破。
昨天晚上,老鄧又是大醉,喝酒喝到很晚,完了不停地給周懿打電話。都說酒后男人給誰打電話,誰就是最可交心的。這讓周懿覺得有一絲熨帖,又覺得有點自欺欺人。老鄧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周懿突然有點心煩,就掛了電話。結果老鄧又打過來,責怪她不近人情,還生她的氣。
在平時,每天早上他們都會互致問候,誰先醒來誰先道一聲早安。平時周懿都起的比老鄧早,會第一時間問候老鄧。今天她不想理他,七點五十分,老鄧發來微信說:“如果你要向別人請安請按1,需要別人向你請安請按2,兩者都不需要請按T。”
她回了個T,同時忍不住對著手機笑了。
老鄧又發微信說:“如果你想某人請發生氣,不想某人請發親親,回退請發擁抱。”其中生氣、親親和擁抱都用的是表情。
老鄧總是這么幽默。這是周懿喜歡他的原因之一。幽默是一種智慧,也不是人人都懂。對不懂幽默的人幽默,好比對牛彈琴。老鄧的幽默,她周懿懂得。如果老鄧也是單身,該有多好。周懿想,世上有各種果子,就是沒有如果。
朵朵死了。早上八點一刻,老爸發來一個視頻。
朵朵是一只貓——周懿的兒子陽陽養的貓。
兒子一直想養小動物,提過好幾次,周懿一直不同意,說是他養小動物只是一時好奇,根本不會照料,反而給她增加負擔。
有一天,周懿去看望父母時看見了一窩貓,貓媽把小貓仔下到鄰居的地下室后不知所終。這些弱小的擠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小生命,讓周懿動了惻隱之心。周懿之所以選中這一只,是因為這一只是四只奶貓中最調皮、最強勢的一個。喝牛奶時,它把其它幾只全擠一旁不說,誰要靠近牛奶,它嘴里不斷發出恐嚇的聲音,十分可愛。周懿覺得自己太懦弱了,這只小貓剛好相反。周懿一下子對這只貓有了好感。
鄰居準備把貓仔都扔了,周懿抱了其中的一只回家。
陽陽看見這只貓后異常開心,抱著周懿親了好幾下,還給它取了名。這讓周懿覺得自己抱這只貓回家沒有錯。
陽陽對這只貓的寵溺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假期回來時,陽陽把零花錢省下來給朵朵買來最好的貓糧和玩具,還給它買了一個三層別墅籠——幾乎占去了陽臺一半的空間。不僅如此,給朵朵的沐浴液和其他寵物用品也是店里最貴的進口品牌。總之,他給了朵朵最好的。以至于讓周懿這個當媽的都有些嫉妒這只貓。
媽,我就剩下這只貓了。陽陽說。
周懿和同床異夢二十年的陽陽爸爸離婚時,陽陽曾經十分堅決地站在她一邊支持她,這一點上,她十分感激兒子。多少孩子死活要把父母拴在一起不同意離婚,甚至引發悲劇的不在少數。兒子知道她內心的痛苦,體諒她也理解她,這是她最大的安慰。所以,兒子對朵朵的寵溺她也給予了足夠的寬容。朵朵把家里的皮沙發抓得慘不忍睹,靠背、扶手、兩側,所有外露的地方它都沒有放過。周懿心里那個疼啊,實在無法用語言形容,她強忍下了。以她目前的收入,要買個新沙發,兩年不吃不喝還不夠。為了兒子,更為了兒子對她的理解,周懿沒有發火。她是有潔癖的,家里的抽油煙機、灶臺、床鋪、沙發,以及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貓毛讓她快要發瘋,她也忍受著。后來,她患上了嚴重的鼻炎。后來一查,過敏源竟然是貓毛。陽陽得知她的鼻炎因朵朵而起,便給朵朵買了一個最高檔的貓籠——三層別墅籠。
兒子上大學前,曾再三叮囑周懿一定照顧好朵朵。周懿也答應了兒子。她每天給朵朵喂食添水當鏟屎官,倒也有一番小樂趣。后來,她的鼻炎越來越嚴重,影響到夜里的睡眠,休息不好人就沒有精神,上班也是狀況頻出。最后她不得不懇求兒子,為了她的健康,能不能把朵朵送到他外公外婆那邊,他們有個小院,地方也寬敞,外公外婆一天閑著,有了朵朵,還可以解悶散心。兒子想了想,最終答應了她。
兒子就是這點好。兩年前,她想和老鄧在一起,兒子也沒怎么反對,甚至有時給她出主意,當她的智囊團。別人都說女兒是小棉襖,她的兒子也不比小棉襖差。周懿心里十分寬慰。
現在,朵朵死了,周懿不知道怎么給兒子說。父親拍了一個視頻,微信發給了她。周懿打開視頻一看,眼淚頓時涌了出來。視頻里的朵朵,躺在陽陽給它買的棉軟舒適的藍色貓窩里,四個爪子向天,兩個還打著彎,看起來依舊那么可愛,仿佛在等著人來抱它逗它。它的嘴微張著,卻再沒有氣息。
周懿還是把朵朵死亡的消息告訴了兒子。兒子當即打電話來問她情況。她說了視頻的事,兒子要求她把視頻發他,她想了想沒有發視頻,只截了一張圖發給兒子。
兒子許久沒有動靜,過了很長時間后,兒子發微信說,讓外公找個地方,把朵朵好好埋了。做好標記,他回來后再去看它。
她答應了兒子。本來她也想下去和父親一起去埋藏朵朵,但是早上店里正忙,一時走不開。加上老爺子向來是個急性子,她一說完,他就準備了工具去選地埋藏,沒有等她。
心里難受,手頭就有些跟不上思維,才九點多,上班不過半個小時,周懿就頻頻出錯。
周懿在這家書店已經有五年了。這五年,她起早貪黑,兢兢業業。一是為了養家糊口;二是真心喜歡這種書香彌漫的氛圍。有時看著有的孩子坐在地上讀書,看著他們專心閱讀,那專注的表情、認真的樣子、翻書時的迫不及待,她的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感動。每次走過他們身邊,她都會放輕腳步,生怕驚擾了他們。
很多時候,她也想找一本自己喜歡的書來讀,但是店里明確規定員工上班時間不能讀書。
書店經營已經連續虧損,愿買實體書的人越來越少。他們的書店為了生存,不得不拓展業務,各種教輔類用品成了主打產品。現在書店不像書店,倒像一個文化用品店。各種球類,各種繪圖工具,各種玩具,各種辦公用品,各種學習用具,應有盡有,倒是實體書的柜臺不得不一縮再縮。教輔類用品柜臺不得不加大管理力度,于是,她被調往這個區域。
離開心愛的圖書區,周懿有些失落。她曾向店長提過,想回到原來的區域繼續負責。店長說,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圖書需求量少,有一個人就行,她責任心強,照管好現在這個區域,會適當增加她的工資。周懿想了想,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畢竟增加工資的誘惑力更大、更實惠,周懿便打消了堅守在圖書區的念頭。
周懿把這些說給老鄧聽,老鄧也和她想的一樣,先生存,再談理想。老鄧和她一樣現實。這也是他們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九點多,周懿覺得有些不對勁。兩只腳突然有些腫脹發熱不說,手掌開始發紅,緊接著臉開始發燙。幾分鐘后,她的手掌越來越紅,手背也變得越來越緊。仔細一看,細細密密的紅疙瘩遍布手背。借著去洗手間工夫,對著鏡子她看見自己的臉紅得像雞冠一樣,脖子上已經有一片又一片的皮疹。
過敏了,她想。想起昨晚和今早吃的左氧氟,趕緊上網查了下,果然這種藥物可能導致過敏。她是沒有藥物過敏史的,一時有些緊張。便跑去找曾在藥店打過工的店員黃英。黃英一看她的樣子,提醒她趕緊買抗過敏的藥吃。
好在書店旁邊就是藥店,她趕忙出去買了抗過敏藥,在藥店要了一杯水服下后回去上班。
半個小時后,周懿手上的皮疹在慢慢消減少。這會兒人不多,她便開始收拾柜臺上的商品。當她拿起一個畫圖板想擺擺好時,手卻抖得畫板都放不正。
這是怎么了?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此時紅疹少了,卻有了紅腫和發抖的跡象,手不但無法握緊,心也慌得厲害。
情況不對啊,周懿想。趕緊又去問黃英。黃英看她的樣子有點擔心地說,你的耳朵怎么都紅成這樣了?要不你去醫院看看吧!
周懿想回家休息,便去找店長。店長看她牙齒打顫話都說不利索,讓她趕緊去醫院。
下崗后,周懿的醫保費都是自己繳納的最低檔,不含門診費,看病就得自己掏現金。她想省點錢回家,但是身體的狀況已經不允許她回家,不得不打車上醫院。看著出租車上不斷打抖話都說不完整的她,出租車司機發揚雷鋒精神,一腳油門把她送到急診大樓前。還叮囑她最好通知家人。她只能點頭,然后掛急診看醫生。
十點多的時候,身體打著擺子的周懿幾乎說不出一句利索的話,勉強告訴醫生自己可能是過敏,她把所有的現金給了護士求她幫忙。護士讓她趕緊通知家屬,又忙著給她取藥。
醫生問周懿她的家屬幾時能來,她騙醫生說已經通知了,在路上。說這幾個字時,她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年輕的護士在周懿手上扎了三次都扎不進針,于是在她的胳膊上用了套管針頭。這個時候,周懿仍在猶豫著要不要給老鄧說一聲。
周懿目前的情況有些麻煩,心電監護儀不時發出滴滴聲。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心率此時已經到了一百六十多,血壓也開始不穩,隨時有休克的可能。
有一瞬間,周懿突然特別害怕,如果她告訴了老鄧,老鄧不來,那她將如何自處。畢竟他們還沒有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如果老鄧的夫人知道她和老鄧的事,打上門來又她將如何收場?
那一刻,周懿突然有些絕望,當醫生再次催她通知家屬時,她再一次欺騙醫生,說他們離得遠,在路上。
當然也不能告訴兒子。畢竟兒子還在外地上大學,一時趕不回來不說,還要他擔驚受怕。要交待后事嗎?給父母?她更擔心嚇壞了他們。老爸血壓高,老媽腿不好。萬一他們再出個什么問題,讓她如何是好。
她想把護士叫來,想告訴她銀行卡的密碼和家里的存款、房產一類,一時又猶豫不決。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無法控制的身體震顫讓周懿無能為力,病床也不停地隨著她的身體跟著顫動,發出的咣咣聲讓人聽著心驚。那一刻,急診病房里的幾個病人家屬圍在床邊看著她。
有人說,快十二點了。說話的人急匆匆出去了。此時,折磨周懿的不止是身體,更是內心。她突然就想到了朵朵。朵朵臨死之前,其實已經有了預兆。父親說朵朵的食量越來越小,以前一碗貓糧吃一天,現在三天吃不完一碗。父親發給她的視頻里,朵朵是躺在那個藍色的柔軟溫暖的棉質貓窩里告別人世的。它是吃飽了爬進去,還是餓著肚子爬進去的?它是不是想有個伴兒陪著它?為什么它死的時候,不是趴著臥著,卻是四腳朝天呢?它孤單嗎?它走的痛苦嗎?它是不是餓得再也沒有力氣走出貓窩?
養了朵朵五年多,并不算長,有的貓壽命長達十幾年。這時周懿又想起另一只小白貓,養在農村的舅舅家里,大小也和朵朵差不多。那只小白貓病懨懨的,又臟又臭,渾身粘著各種臟東西,幾乎看不出白色。身體左側還被燙掉了一大塊。舅舅說是一塊燒著的煤塊不小心掉下來落在它身上,當時就燙出來一股焦糊味。
她想象一塊高溫的炭火落在身上的感覺,幾乎能覺出痛來。那只貓幾乎沒有人管它,更沒有人喂它貓糧,它逮著什么吃什么。舅舅的小孫子十分調皮,經常揪著它的尾巴欺負它。她聽見它發出的慘叫,凄楚又尖利。那只貓沒有名字,你叫一聲咪咪,它就過來粘著你不愿走開,雖然隨時挨腳踢,卻仍圍著人打轉。好在朵朵是不曾受這些罪的。朵朵從來不粘人,它高冷,孤傲。兒子很想抱它,一靠近就會被咬。每次給朵朵洗澡,它從來不會配合,還把兒子的手抓出一道道血痕來。
貓和貓,如此不同。人和人,更是不同。周懿在病床上胡思亂想之際,那個小護士進來看了幾次,醫生也多次進來問她感覺如何。一些癥狀還沒有消退的樣子,護士給她放心電監護儀時,說她的身上全是紅色的,于是醫生又開了些針劑,分三次肌肉注射。她的身體被護士推過一邊側著,她已經沒有力氣自己脫衣服露出臀部讓護士打針,護士也理解她,給她拉起衣服注射。每一針,幾乎都要扎進骨頭里,疼痛一次次漫延,又讓她的震顫加劇,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那一刻,周懿覺得自己還不如朵朵,更像是舅舅家的那只小臟貓。于是就更想老鄧。想看到老鄧,想讓老鄧在身邊,想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代給他,這樣自己也就不用一個人苦撐著。卻依舊不敢,害怕老鄧不來。如果老鄧不來,被消滅的不止是她的幻想,更是她的愛情,她的希望,還有她的后半生。讓她情何以堪?與其有可能就此被徹底消滅,還不如這樣懸著,雖然結果未知,但總好過徹底失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期間她只想睡覺,卻不得不強撐著。離晚上九點還早吧。她想看看時間,卻沒有力氣拿出放在包里的手機。
就這樣過了許久,抖動間隔的時間開始拉長,應該是減輕的預兆吧?身上的紅色似乎也在消退。心電監護儀不再長時間滴滴作響,只在她的身體發生抖動時,才偶爾響幾聲。
又過了一會兒,周懿發現自己走在一個荒無人煙的野地,荒草瘋長,滿眼枯黃,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哀叫著拍打翅膀飛過,翅膀是黑色的,尾羽很長。抬頭看鳥的周懿一腳踩空,陡然驚醒。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來醫院多久,隱約記得是早上十點多來的醫院,其間醫生又多次問她家屬幾點能到。
看著藥水快滴完了,她又一次按下呼叫器,護士很快就來了,醫用口罩上方,有一雙很大很亮的眼睛。護士問她,你現在感覺怎么樣?你的家屬不在本地嗎?
是的。周懿說。努力想擠出笑來,卻發覺整個臉全木了,完全不聽指揮。自己努力想笑的表情一定有幾分猙獰,她想。
她問護士幾點了。護士說一點了。午飯時間到了,她也隱約覺得有些饑餓。但午飯怎么吃呢?
好在現在略略好了點,已經能拿起手機,周懿叫了一份外賣。剛把外賣叫好,尚敏瑞來電話了。電話那端,尚敏瑞的情緒似乎十分低落。沉浸在悲傷中的她,并沒有聽出周懿的有氣無力。尚敏瑞只顧自己訴說。你知道不?我家對門的小孩吊死了。
吊死了?
就是,兩條紅領巾拴在一起,吊死了。那個死結剛好就被擱在下巴上,下巴都被墊進去很大一個窩。舌頭倒也沒出來,孩子的臉是青灰色,嘴唇是青紫色,太可怕了。我昨天下午下班晚,剛進小區就見有人在哭,聽出是對門小張的聲音。走過去一看,是她抱著她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她的孩子才十三歲,剛上六年級。那天說是在家里寫作業,小張有事出去了一趟,結果回來兒子就吊死在家中的掛衣鉤上。
尚敏瑞繼續說,小張離婚了。孩子三歲時離的婚。兒子本來歸男方撫養,但他爸爸再婚后不想撫養,就把孩子交給了小張。小張的姐姐和妹妹生的都是女孩,小張的娘家人都十分疼愛這個孩子。那天有人以為是小張打罵了孩子,孩子想不開才自殺的。今天早上尚敏瑞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可能是孩子模仿上吊玩,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那天小張剛好外出去看她父母,不在家,孩子一個人在家可能無聊,結果卻出這樣的事。
小張已經病倒了,我聽著他們家里人聲嘈雜,心里非常難受。尚敏瑞說。今早你發那條的微信我看了,如果這類節目被孩子模仿,后果很難預料。
終于明白今早尚敏瑞為什么那么激動了,周懿感慨萬端,只能讓她別想太多。
周懿不想提自己在病床上的事。她一直營造著一個堅強、樂觀、努力的自己,在尚敏瑞面前也不想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放下手機,一種巨大的疲憊像一張網,密密地將周懿蓋住,這個東西甚至要變成她貼身的衣服一般,不止要貼著她的每一寸肌膚,還要滲入她的骨頭,以及她的血液。
這一切,只有在老鄧面前,周懿才可以完全卸下來。她和老鄧,都經歷過不幸的婚姻,也都傷痕累累。所以當兩個人終于相遇,都覺得對方才是那個對的人,只是相遇太晚,心有太多不平和不甘。
周懿正在想自己和老鄧的事情,又一瓶藥打完了,外賣也送到了。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將眼前的飯送到嘴里。她的左手掛著血氧飽和度探頭傳感器,身上還有五個電極貼,右臂肘彎處掛著套管輸液,根本無法彎曲。
周懿叫了護士暫時取下監護設備,又央求病友家屬搬過來一個架子,將飯放到上面,用左手哆哆嗦嗦地夾起米飯往嘴里送。想著身體不舒服更要加強營養,她特地要了一份紅燒肉,一份西紅柿炒蛋。這樣吃的時候,突然就想掉眼淚,但又強忍住和飯一起咽進肚里,好幾次差點噎住。
想起和老鄧在一起時,老鄧時不時會給她夾一筷子,有時還會給她遞紙巾,倒水添湯,這些舉動,都讓周懿心生感動。尤其是這會兒,更覺得溫暖又美好。她長相平庸,身材一般,又沒有穩定的工作,還要供兒子上大學,將來還要給兒子娶媳婦,所有這些,都讓她深為自卑又深感無力。她一個人扛不起來,老鄧是她的世界里最明亮的那一抹,支撐著她讓她不至于倒下去。
想起老鄧就想掉眼淚,周懿這會兒卻騰不出手來擦。她不得不大力地吸著鼻子,借機緩解情緒。此時她的身體偶爾還有短暫的顫抖,無法自控。這餐飯,整整吃了半個小時,卻連三分之一都沒吃下去,胃里面像被石頭填上了,硬得難受。許多飯粒還掉在外面,在病床上的周懿無法收拾這些,只能打好包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機看了一下自己,頭發蓬亂,面色蠟黃,嘴唇發白,整個人看起來憔悴又狼狽。
兩點二十分,老鄧還是沒有消息。這個時候,周懿太想得到老鄧的消息。如果他問她在做什么,她就會告訴他,她在醫院。一次次打開老鄧的微信對話框,那頭沒有一點動靜。
手機不時想起,但每一條都不是老鄧的。他像人間蒸發了一般。這讓周懿總想流眼淚,卻只能緊緊咬住嘴唇。又覺得自己簡直是矯情,主動打一個電話給老鄧有這么難嗎?但她就是不敢主動打電話,不敢讓他看見自己脆弱的樣子,卻又格外想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想聽到他熟悉的聲音,然后告訴他,她在醫院,身體不舒服,差點就報銷掉。
依舊下不了決心打電話。老鄧的手機號碼無數次從腦子里劃向指尖,就是按不出去。
一直在糾結,一直在猶豫。轉眼已經是下午四點。又一瓶藥水掛完。護士又換上了新的一瓶過來,告訴周懿這一組完了以后還有一組。
算時間,全部掛完大概要到七點。離九點差不多有兩個小時,也還好。周懿想。
晚飯吃什么呢?一定要吃好一點。吃好了身體才好。才有精力去上班掙錢,供陽陽上大學,才有信心等來和老鄧真正在一起的日子。
心情漸漸平復,再不像剛才那樣難受和糾結,也不再為老鄧沒有動靜傷心和難過。突然覺得,生活其實沒有什么越來越好,有的只是一種美好的期待和愿望。
眼睛非常難受,大概和昨晚看書有關。最近看格非的《山河入夢》。“江南三部曲”周懿還沒有全部讀完,這是第二部。姚佩佩對譚功達的感情,尤其是她在逃亡時寫下的一封封信,看得周懿一次次熱淚長流,泣不成聲。
愛情是什么?是最說不明白又無比奢侈的東西。姚譚二人的愛情,在現代人看來,太不可思議。他們二人發乎情止乎禮,根本沒有過身體的親密接觸。陰差陽錯間,卻因感情二人都走上不歸路。
感慨唏噓之余,周懿也在審視自己和老鄧的感情。成年異性之間該有的不該有的他們都有了。她太愛老鄧了。他的內斂沉靜,他的體貼細膩,他的幽默機智,太多了,所有一切,她都愛。她愛他的優點,也愛他的缺點。不止是愛,更多是依賴。只是走到今天,她已是進退兩難。想到這里,她不由愁腸百結,心緒惡劣。
掛完針已是七點三十分。護士拔出針頭讓周懿壓一會兒,轉身走了。周懿手一軟,就沒壓住。血一下子就涌出來,從一個小紅點迅速變大,又變成一條線,沿著手臂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只一會兒,腳下就有了一片刺目的紅。進來收拾東西的小護士看見了,問她是不是沒有壓好,又給她拿來一個棉簽讓她緊緊按住。
血往下滴的時候,周懿完全沒有疼的感覺,甚至有種莫名的輕松感。當她擦干凈血跡,起身準備去衛生間時,突然襲來的眩暈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好在離床不遠,她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眩暈感才略有減輕。醫生囑咐她今晚留院觀察,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家。因為今晚老鄧說好了要來。
七點五十五分,周懿出了醫院大門等車的時候,手機又響起來。周懿本來不想接,但打電話的人似乎非常固執。是黃英,她第二次又打進來。
黃英首先問周懿怎么樣了,周懿簡要說了下情況,沒有夸大,盡量說得風輕云淡。黃英便也沒有再多問,對周懿說,幸虧你今天去了醫院,否則,都不知道你這會兒在哪里。
為什么啊?周懿問。
你不知道,我現在腿都是軟的,心還是跳得厲害,隨時都會跳出嗓子眼。黃英說。
發生什么事了?周懿問。
書店效益不好,現在全靠教輔材料支撐,你知道的。今天下午,店長叫上我和小米,陪三個學校的校長吃飯。吃飯當然要喝酒。這也罷了,都喝了幾杯,也不算多。返回的時候,后面一個半掛突然就撞了上來,小米沒控制住車,直接上到一個防護欄上,現在,店長、小米都傷了,車里到處是血,看不成。我還好,就腿刮破了一點皮,出血不多。但我身上全是血,是小米的。小米的頭受了傷,挺嚴重。店長受傷最重,半個身體全是血,我抱著她的時候,她的身體不斷發抖,人越來越涼……
天啊,周懿失聲驚叫。
幸虧你今天去了醫院。店長原說讓我把你也叫上,我說你在醫院,才沒叫你。平時,副駕駛那個位子都是你坐的。今天,是店長坐了你常坐的那個位置。
周懿想不起黃英后來說了什么,失魂落魄地掛了手機。
整個人仿佛不是自己的。夜已漸深,城市的燈光一片璀璨,沒有燈的地方,影影綽綽的黑暗的褶皺里,不知道隱藏著多少秘密。一只貓或者狗邁著小碎步匆匆走過。一陣風來,周懿突然就覺得寒徹骨髓,身子又是一陣顫栗。
周懿回到家,天已大黑。在沙發上抱著膝蓋窩在一個角落里,她很快就睡著了,似乎也沒有夢。
快到九點的時候,電話響了,是老鄧,說他在過來的路上,馬上就到。
周懿突然什么都不想給老鄧說,繼續昏昏沉沉地睡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
雪歸,本名楊秀珍,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人。中國作協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說等作品見于《清明》《文學港》《朔方》《飛天》等省內外多家雜志,入選多種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暗蝕》《無腳鳥》《在我之上》等,散文隨筆集《云端或泥淖》。有小說作品獲得青海省政府文藝獎、青海省青年文學獎文學之星、全國電力文學大賽單篇作品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