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一壇老酒,在菜窖的黑暗中打坐。它緘默無語,內藏暗香。它還沒遇到知心的人,一旦遇到,會令你心脾留香。
對于父親而言,那壇老酒就是他的知己,彼此間言語不多,但無比掛念。而那把鋤頭就是他的發小,他們彼此鼓勵著,把莊稼侍弄好。鋤頭累了,父親就磨一磨鋤尖兒,讓它發亮。父親累了,就拄著鋤頭歇一會兒,鋤柄就著陽光,吃著父親的汗水。父親汗水的喂養,讓它周身圓潤飽滿。
歇好了,父親就對著鋤頭喊:“嗨!老伙計,開工啦。”父親裸著古銅色的脊背,在陽光下勞作,像另一把鋤頭。
稻草人,像憂傷的孩子。生前伺候稻田,死后滋養青山。你是否能夠感受到,秋收之后稻草人的孤獨?
原野寂靜,米粒歸倉,鳥兒都不怎么來了。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只有風陪它說說話。
孤獨是一個情感用語,稻草人無心,所以,孤獨似乎無法用到它身上。可是,我看見的稻草人,就是孤獨的。看著讓人心疼,想去抱抱它。
我望了它一眼,它就裝上了心。
沒有人知道,其實稻草人也是有骨頭的,它的骨頭,就是它的孤獨。
一條路撲向對面的山嶺,像一條吐信子的長蛇趴在那里。也像村人們肩膀的扁擔,這根柔韌度極強的骨頭,從肩頭卸下來,鋪在地上,就可以把人們從這座山送到那座山去。
我知道,在鄉村里,除了父親的喉嚨,還有一種東西,在慢慢嘶啞。比如窗外的山風,像一個趕路的赤腳郎中,慌張地推開一扇扇木門。不管是寒潮將至,還是春天即來,它都是一副慌里慌張的模樣,像極了村里的小伙子,一把倔強憨直的骨頭,不問青紅皂白地,報了喜,或者,闖了禍。
深秋的夜里,石墩上,幾個老人抽著旱煙,吧嗒吧嗒的火光,隨著他們的情緒而忽明忽暗。一個說,玉米又漲價了,明年把水田都改成旱田。另一個說,一多半的西瓜沒人買,都爛在了地里。明年去城里給人看大門,也不種這破玩意兒了。
農民的可愛就在于——不管在秋收的時候,發了多少狠話,芒種的時候,他們依然還是要把鎬頭抱在懷里,精細認真地打磨,使它們閃閃發亮,像體內倔強的骨頭,可以刨開任何一片僵硬的土壤。可是父親終究是老了,眼神不濟,田里的壟打得一點兒都不直。“年輕那會兒……唉!”他嘆了口氣,扶了扶腰身,卻怎么也扶不直那憂傷的弧度。
李老栓總是熱心于告知村里的后生們,正確的裝車碼垛的方式,使得他們節省出兩趟車的油錢,以及一頓飯的時間;王老爹喜歡不遺余力地從集市的這端走到那端,再兩手空空地從那端走回這端。他痛恨賊,他說見到賊就想胖揍一頓;栗老五磨刀是一把好手,甭管菜刀鐮刀還是殺豬刀,都能磨出令人膽寒的刃。每到年關,他門前的案板上就堆了一摞待磨的刀具。婆娘免不了抱怨,哪有白使喚人家氣力的?他就吼起來:“幫這么點兒小忙算個啥啊,不就一把子氣力的事嘛!咱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今個兒用完了,睡一覺,明天就又回來了。”
在鄉村,我認識很多改名換姓的中藥,一葉秋叫小孩拳,鈴蘭叫香水花,車前草的乳名叫蛤蟆衣,半枝蓮的名字是急解索,烏泡的民間名字是覆盒子,芡實的另一個名字是長刺的雞頭苞……這就比如二寶如今被稱為老師,黑蛋被稱為老板,拴柱被尊稱為院長,只是為了改變一種活法,而換了一個稱呼。但我知道,他們的骨骼沒變,依然硬朗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