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水滸》第二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魯達、史進、李忠在潘家酒樓喝酒,碰到在此賣唱的金翠蓮父女,得悉其被鄭屠鎮關西欺詐奴役之事,魯達決意搭救他們,于是牽頭集資資助金翠蓮父女逃離渭州。結果是,魯達出了五兩銀子,史進出了十兩銀子,共十五兩銀子,交給了金老,讓他回去準備,而魯達則答應他們,第二天一早去客店保護他們平安離開。
為什么他們離開還得魯達去保護他們呢?因為,金老告訴魯達:鎮關西“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他們居住的客店的主人,幫著鎮關西看著金老父女呢。
“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所以,讓金老父女在渭州不能喘息也不能逃走的,不僅有鎮關西,還有如店主人這樣的人。這其實也交代了前文的一個疑問:為什么金翠蓮父女不逃走呢?
其實,金翠蓮父女被鎮關西欺壓,鎮關西對金翠蓮從欺騙到霸占到遺棄到訛詐到逼人做掙錢奴隸,這樣令人發指的罪行,在渭州,不光是金老父女賃住的客店主人,就是他們來賣唱的渭州酒樓的主人、店小二,誰不知道這件事?可以說,凡是認識或知曉金老父女的,認識或知曉鎮關西的,街坊鄰居,都知道這件事。但他們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們不能說這些人沒有正義感。其實,正義感與生俱來。正義感是人性中自在的東西;但是,正義感又是人性中最容易脆斷的東西。正義感的天敵,是恐懼;邪惡,則是最能給人制造恐懼的東西,而邪惡又借其制造的恐懼而肆虐。所以,凡邪惡猖獗的地方,必使恐懼如瘟疫流行;而恐懼之瘟疫感染之處,正義感就被恐懼吞噬了。正義感被吞噬的地方,生態就壞了。
魯達在渭州,原先是處處都感受到溫暖的。他剛剛在茶坊,喝完茶,并不急于付錢。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灑家自還你。”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一個閑筆,讓我們看出魯達在渭州的愜意,人頭熟,彼此熱絡,互相方便。現在,魯達突然感知到,原先他生活的渭州,在他沒看見的深處,恰恰是寒意深深,一片人性的荒涼。
現在回頭看,此前魯達聽到隔壁哽哽咽咽啼哭,他焦躁,把盞兒碟兒扔到地板上,怪罪店小二,還是有道理的。這店小二肯定知道這哭聲里的冤屈,只是他充耳不聞。魯達一定洞察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用這種辦法逼著小二說出真相。于是,魯達不僅要為金老父女籌錢,還要親自去保護他們離開:“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哪)個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
為什么覓車要去城外,遠處,而不是就近?因為就近那些知道鎮關西、金翠蓮故事的,都不會也不敢幫金老,車主人肯定不會也不敢賃車給金老,說不定還會去給鎮關西報信呢。
一個氣焰囂張的歹徒,就能讓一片土地奴性遍地。這人性的荒寒,世道的黑暗,如何讓人不感嘆!而施耐庵施大爺用筆之細密,之天衣無縫,之毫無破綻,就在這“城外遠處”四字之中。
次早,五更起來,父女倆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那邊,魯達氣了一晚上,飯也沒吃。天色微明,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里來。“大踏步”是魯達的標志性動作。魯達總是堂堂正正。救人,是光明正大;殺人,是明火執仗。他不屑于偷偷摸摸,不屑于機關算盡。你看他,來了,就高聲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處?”偏偏明白告訴店小二。一者魯達光明正大,二者魯達絕對自信。金老父女要走,他們小心翼翼甚至偷偷摸摸,雇車都去城外。魯達不需要偷偷摸摸,魯達只是光明正大。做好事,為什么要偷偷摸摸?有能力做好事,為什么要偷偷摸摸?
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
一句顯示出小二并不知魯達的來意,也不知道金老父女要離去。知道了,早報告鄭屠去了。說明什么?說明金翠蓮父女守口如瓶且行事隱秘,說明他們早就試圖出逃而沒有成功。
金老開了房門,道:“提轄官人,里面請坐。”
魯達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
沒有一點拉扯,沒有一點客套。魯達是個不耐煩的人。但這個不耐煩人,偏總是不厭其煩地把很多煩難事主動招攬。這如何分解?
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里去?”果然小二攔住了。一切在情理之中,一切在意料之中。
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
小二問的是金老,但出來回答的卻是魯達。為什么?一者金老膽怯,不敢回答;二者魯達在此,大包大攬,用不著金老回答;三者魯達已經非常不快。魯達的反問里,有著威嚴,并且抓住了本質:你們之間,只有房錢的關系。若是監管金老,進行人身控制,那就侵權了——小心挨揍。
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
果然堅決執行鎮關西的指令。但也還可以理解:他怕鎮關西。
魯提轄道:“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
“灑家自還他”,大包大攬。“放這老兒還鄉去!”一句話,讓人下淚!金老父女當下聞言,當放聲一哭!
這么多年,受盡屈辱,何時不想著還鄉?但何人擋著不讓他們還鄉?此刻,眼前這個人,大包大攬,要為他們主持公道,護著他們還鄉!
“放這老兒還鄉去!”這是何等語言?這是佛的語言,這是大慈大悲的語言。你咂摸咂摸其中的悲哀,其中的悲憫,其中的悲憤,其中的悲涼,其中的悲慈!
讀《水滸》,光看到殺人放火,是目光短淺。你能不能看到救人水火?讀《水滸》,光看到英雄豪杰熱血迸發,是眼光粗淺,你能不能看到蕓蕓眾生血淚橫流?
那店小二哪里肯放。魯達大怒,揸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打落兩個當門牙齒。一掌不足,再添一拳。吐血不足,再加折齒。魯達為什么對店小二如此下手?一者,一晚上氣憤,先出口惡氣;二者,這小二該打。
如果此前因為怕鄭屠而看住金老父女,還可以理解;現在,既然魯提轄已經大包大攬并且承諾:“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不落得解套?此刻你還加以攔阻,就是為虎作倀,該打!
什么叫“為虎作倀”呢?一般詞典會這樣解釋:古時傳說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變成倀鬼,專門引誘人來給老虎吃,替老虎做倀鬼,比喻充當惡人的幫兇。什么叫倀鬼呢?一般詞典會這樣解釋:被老虎吃掉而變成老虎仆役的鬼魂,品行卑劣,常引誘人給老虎吃。好吧,說個倀鬼的故事。宋代李昉《太平廣記》卷四三○引唐代裴铏《傳奇·馬拯》,講了一個很恐怖的倀鬼故事。
唐朝長慶年間,有一位隱士名叫馬拯,在山上遇見一個老虎變成的老和尚,老和尚吃了馬拯的仆人,馬拯與山人馬沼設計打死了這個老虎變成的和尚逃下山。將近黃昏,他們遇上一個獵人。獵人在道旁張開弓弩,設下暗箭,在樹上搭了一個棚子,藏在上面。獵人對他們說:“離山下還挺遠,老虎正游蕩,何不暫時到棚子上來避一避?”二人害怕,就爬了上去。不久,有三五十人打此路過,和尚、道士、男子、婦女等,唱歌吟詩,玩笑起舞,吵吵嚷嚷來到樹下,見到獵人埋設的弓弩機關,他們很生氣,說:“早晨兩個賊小子殺了我們的和尚,現在正追捕他們,這里還有人敢張弓殺我們的將軍?”于是他們破壞了機關,走了。獵人對馬拯、馬沼說:“這些都是倀鬼,是被老虎吃了的人。他們這是在前邊為老虎開道,幫老虎破壞陷阱窩弓,掃平道路。老虎馬上就要來了。”獵人重新布置機關張弓搭箭,然后又爬樹上棚來。不久,果然有一只老虎吼叫著來了,觸到機關,利箭射出,正中它的心窩,它便倒下死了。那些倀鬼一起跑回來,趴到虎身上,哭得很傷心,叫罵:“是誰又殺了我們的將軍?”馬拯、馬沼二人跳下樹,怒斥這些倀鬼:“你們這些無知的下賤鬼,讓虎咬死了,我們為你們報了仇,你們不回報不感謝,還要為它慟哭?做鬼真的這么幸福嗎?!”他們悄悄不說話了。
你看這些倀鬼,是不是很可惡?還有更可惡的倀鬼。
清代吳沃堯《趼廛筆記》里,記載著這樣一群倀鬼:有一老漢,其長子、媳婦、妻子先后被虎吃了,這時,他的小兒子夢見母親托夢給他,說在某山的某樹下藏有金子,取來可吃用不盡。其實是他的母親死后成為倀鬼,想引誘自己的兒子給老虎吃!
其實,這一家的情形是這樣的:長子被老虎吃了,成為倀鬼,引誘自己的媳婦給老虎吃;媳婦被老虎吃了,又做倀鬼,引誘自己的婆婆給老虎吃;婆婆被老虎吃了,又做倀鬼,竟然引誘自己的親生兒子給老虎吃!這倀鬼的世界,其實,就是一部分人類的心理世界!
這店主人和小二,他們本來沒有為鎮關西監視看守、禁錮金翠蓮父女的義務和責任,是鎮關西強加給他們這樣一份負累和缺德任務,這本來是對他們權利和德性的傷害,他們迫于淫威不敢反抗也就罷了,但可嘆的是,到了最后,他們竟然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地履行這份差事,竟然把施害者的強迫當成自己的使命!受害者心甘情愿、死心塌地接受施害者驅遣,為其前驅開道,搖旗吶喊,肝腦涂地還樂在其中!這是何等黑暗的人性,這是何等黑暗的社會心理!
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個概念來理解這種人性的黑暗:平庸的惡。“平庸的惡”這個概念,來自于猶太裔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這種惡的基本特征,就是一個看起來正常的人,智力和德性都與常人相仿而并不低下的人,盲目地服從某種外來的強權(體制或個人),執行其指令,犯下罪行。
“二戰”期間,納粹德國的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是對猶太人大屠殺 “最終方案”的主要負責者,被稱為“死刑執行者”。“二戰”結束后,艾希曼被美國俘虜,但之后逃脫到阿根廷。1961年以色列情報部門摩薩德查出艾希曼下落,將其逮捕,并于耶路撒冷審判,法庭判決他所犯的人道罪名有十五條之多。1962年6月1日艾希曼被處以絞刑。
漢娜·阿倫特當時是《紐約客》特約撰稿人,她現場報道了這場審判,并于1963年出版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關于艾希曼審判的報告》,報告中這樣描述審判席上的納粹黨徒艾希曼:“不陰險,也不兇橫”,完全不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劊子手,坐在審判席上,彬彬有禮。他宣稱他的一生都是依據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的所有行動都來自康德對于責任的界定。艾希曼為自己辯護時,反復強調:“自己是齒輪系統中的一環,只是起了傳動的作用罷了。”作為一名公民,他相信自己所做的都是當時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作為一名軍人,他只是在服從和執行上級的命令。
據此,漢娜·阿倫特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惡”的概念。漢娜·阿倫特認為,罪惡分為兩種,一種是極權主義統治者本身的“極端之惡”;第二種是被統治者或參與者的“平庸之惡”。第二種惡比第一種惡的禍害有過之而不無及。
何為“平庸之惡”?對于顯而易見的惡行不加制止,對于顯而易見的違背人倫的使命不加拒絕,以受命的理由直接參與,不折不扣地執行,甚至創造性地執行,加倍執行,就是“平庸之惡”。
這種惡的基本特征是:不思考、無判斷,盲目服從權威,放棄選擇,服從體制安排,默認體制和社會本身隱含的不道德甚至反道德行為,對體制和社會的不道德毫不質疑。作惡之后,毫無道德愧疚。為什么沒有道德愧疚?因為他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理解為服從命令,甚至只是遵守紀律和法律,即使偶爾良心不安,也會以體制和社會的理由為自己辯護,從而解除個人道德上的負疚感。
魯達所呆的渭州,就充斥著這樣的“平庸之惡”。渭州哪里只是一兩個壞蛋如鎮關西鄭屠,渭州有更多的如店主人、店小二這樣的普遍存在的道德麻木之人!
渭州,有兩種惡:以鎮關西為代表的極端之惡和以普通民眾為載體的平庸之惡。渭州,不僅有鎮關西這樣的老虎,更有無數的倀鬼!
講清楚了這個概念,我們就可以說明為什么這個店小二該打了:如果說鄭屠是《太平廣記》所載《傳奇·馬拯》中的“大將軍”老虎,則店主人、店小二等人就是那一群變形為和尚、道士、男人、女人的倀鬼;如果說鄭屠就是那個“極端之惡”,那么,這個店小二就是“平庸之惡”。他完全服從一個邪惡的外來的強權,并為其爪牙。這種人,怎能不打?!
納粹艾希曼和渭州店小二,他們都以服從命令或不得已為借口,但是他們忘了:作為一個獨立人格的人,你該有自己的良知判斷!說到底,任何一個人,都是自己的道德主體,都沒有權利推卸自己的道德責任!
我們再來看武松血濺鴛鴦樓的故事。武松確實嗜殺。從武松大鬧飛云浦,到血濺鴛鴦樓,飛云浦殺掉四人,張都監家里殺掉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還有張都監一家老小,包括他的夫人、養娘玉蘭,以及親隨、丫環,共十五人。武松,一天之內殺掉了十九人,駭人聽聞!
現代人解讀《水滸》,講到這一段,都要說一下武松嗜殺。確實,在被武松殺掉的人里,有很多是無辜的局外人,但是,殃及無辜的罪名,也不能由武松一人承擔。張都監難逃其咎:是他,為了設計陷害武松,為了布下騙局,調動了府上眾多人員,包括玉蘭這樣的無知少女,讓武松覺得張都監闔府都是壞人,全家從上到下都欺騙他、陷害他,于是,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好人壞人,有罪無辜,全都遭他毒手。在他的思想里,大概也是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在那樣的形勢下,他也無法先甄別再下手。
但是,換一個角度,站在武松的立場上,他早已做了甄別:當他在張都監家被一幫人設計陷害捉拿時,當他被這些人一步一棍打到張都監面前時,有一個人為他說一句話,鳴一聲不平嗎?在飛云浦武松殺掉的四個人:兩個押送公人,兩個蔣門神的徒弟,這四個人與武松無冤無仇,并且深知武松的冤情;但是,他們卻都或聽命于張都監,或聽命于師父,對武松不僅毫無同情與憐憫,還必欲撲殺之而后快。這樣的人,真的無辜嗎?
當武松潛回張都監家,在馬院邊問后槽(養馬人)“認得我么”時,這個后槽一聽是武松,沖口一句話是:“不干我事。”這話特別有味道,意思是我知道你的事,但不干我的事。可是,當一個無辜者被陷害時,知道此事的“好人”們都“不干我事”保持沉默,他們還是好人嗎?
沉默是一種參與罪惡的方式,所有在罪惡旁邊沉默的人,其實都是有罪的,武松的刀下,其實并無完全的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