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山
蚩尤冢憑吊
陶淵明在《讀山海經》一詩中寫道: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神話傳說中,炎帝與黃帝兩個部落之間曾有過一場“坂泉之戰”。經過坂泉之戰的較量,炎、黃兩個部落最終實現了融合。由于史料闕如,歷史的真實究竟是怎樣的,不得知。但上古神話傳說,往往折射出的正是史實的本真。華夏族群最早碰撞融合的傳說,造就了“炎黃子孫”這一萬世不易的概念。
傳說講,刑天乃炎帝近臣。炎帝敗于黃帝之后,刑天一直不肯服輸,最終被黃帝砍去了頭顱。失去頭顱的刑天,以胸乳作眼、肚臍為口,雙手揮舞干戚即盾牌和斧頭,繼續戰斗不止。于是,刑天成為中國上古神話中最具反抗精神的一個偉大形象。
詩人陶淵明的瑰麗詩句,歌贊了這一位猛志常在、永不屈服的上古英烈,使得這一形象贏得了詩化的永生。
而在神話傳說中,與刑天處于同時代的蚩尤,便沒有這樣的幸運。
蚩尤,傳說是上古九黎部落的首領。在著名的坂泉之戰后不久,即有一個同樣著名的“逐鹿之戰”。這場大戰,是炎黃兩大部落達成聯盟壯大了力量之后,與蚩尤部落之間的一場更大規模的戰爭。
戰爭的結果,是炎黃集團獲勝,蚩尤集團戰敗,蚩尤戰死。蚩尤,作為一個失敗者,最終淡出了“逐鹿中原”的宏偉史劇,消隱于歷史記憶的深處。
關于逐鹿之戰的具體戰場到底在何處,自古以來眾說紛紜。擇其大者,主要有東西兩說。
所謂東說,主張在今河北省東北部的逐鹿縣境。該縣名曰“逐鹿”,至少在字面上給人的感覺是為“名正言順”。
西說,主張在今山西南部運城市的解州鎮。解州,即解縣,古稱“解良”。據《解縣志》記載,古解良亦稱“逐鹿”。宋代沈括《夢溪筆談》記載:“軒轅氏誅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鹵,使萬世之人食焉。今池南有蚩尤城,相傳是其葬處?!薄敖庵蓰}池曰解池,傳為黃帝殺蚩尤處,方百二十里,久雨,四方之水悉注其中未嘗溢,大旱未嘗涸,鹵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p>
近代著名學人錢穆先生亦有見解,認為爭奪盛產食鹽的鹽池這一人類不可或缺的寶貴天然資源,應該是上古部落集團之間發生大規模沖突的根本原因。
那么,“逐鹿之戰”的戰場,是在如今的山西運城靠近鹽池的處所,便更加具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
無論秉持何說,在那場大戰中,炎黃集團取得了勝利而蚩尤集團失敗,是為不存爭議的古史傳說。
值得注意的是,后來追述記錄歷史的史學著作,包括對神話人物的歷史評價,皆在無形中落入了“成王敗寇”的窠臼。失敗者蚩尤,他的最大罪惡或曰錯誤,便是失敗本身。勝利者炎黃二帝,在正史中,其形象無疑正面高大,而失敗者蚩尤不僅形似妖孽而且兇殘毒惡,被稱為“非我族類”的蠻夷部落的始祖。取得記述歷史話語權的勝利者,有意無意將一個曾經的對手,置于恥辱地位。“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達爾文的進化論,于是在東方聽到了歷史深處的呼應之聲。
勝利者,在曾經的族群沖突中勝利了,而且,在所謂正史的記述中,也贏得了勝利。
失敗者,在曾經的族群沖突中失敗了。在別人的正史記述中,他喪失了任何辯駁與發聲的機會。
檢視中國史書,包括歷代文人的詩詞歌賦,歌贊夸許刑天者,間或有之。而莫說歌贊,便是多少客觀一點敘述蚩尤者,則付諸闕如。
著名的偉大詩人元好問,在其詠史的《岐陽三首》中曾經提及蚩尤:
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
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
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相傳,上古“蚩尤作五兵”,曾被尊為兵神。很顯然,詩人在這兒將這位失敗的古代部族領袖當作了帶來兵燹的負面典型。
史書典籍自古以來的污名化,成為一種極其強大的存在,進而左右乃至固著了歷代國人的思維。蚩尤作為一個負面典型,幾乎無可更易。
但是,非常令人鼓舞、令人興奮的是,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上,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在中國極其深廣浩瀚的民間,有著一種寶貴的民間記憶與民間敘述,區別于正史,甚至是對抗著正史。
關乎那位古老神話中的失敗者蚩尤,也是這樣。
在我國許多地方,除了前文所說的山西運城鹽池一代,山東、河北、河南等地,關于蚩尤的故事也廣泛流傳。而且,對應伴隨著那些傳說,還有蚩尤冢、蚩尤城等傳說中的古跡的遺存。
河南省壽張縣即今臺前縣,據《臺前縣志》載:“蚩尤,首葬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肩髀葬山陽郡巨野重聚,部分尸骸葬臺前境內?!?/p>
而山東巨野縣,有傳說中的“蚩尤肩髀?!薄0ê颖毙焖h,也有蚩尤冢。
如前所述,“‘逐鹿之戰的戰場,是在如今的山西運城靠近鹽池的處所”,這里,運城鹽池周邊,關于蚩尤的傳說以及實物遺存就更為豐富。
萬里黃河在山西南部有幾處著名的古渡口,如龍門渡、大禹渡、茅津渡等,同樣著名的還有一個風陵渡。
風陵者,傳說乃埋葬風后的陵墓。而風后,則是黃帝部下,是戰勝蚩尤的最著名的戰將。蚩尤戰敗,其殘部渡過黃河南逃。風后所以葬在黃河渡口,就是為著震懾曾經的失敗者。
到宋代,中條山發山洪,泥石流曾經淹沒覆蓋鹽池,給國家財政造成了極大損失。在民間傳說中,此乃蚩尤陰魂作亂。一個失敗者蚩尤,是那樣一種頑強的存在。這一次,陰魂不散起而作亂的蚩尤,是被誰打敗了呢?傳說,是民眾祈禱關公顯圣,方才打敗了蚩尤。
武圣關公,“解良人也”。解州,有全國最大的關帝廟。關公“關老爺”,在山西人特別是在晉南人心目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唯有請出關老爺,方才制止了蚩尤陰魂作亂,這自然彰顯著關公崇高的地位,但毫無疑問,這也在同時折射出了作為對手的蚩尤足以相抗衡的顯豁地位。
歷史傳說之外,鹽池周邊,則存留著更為突出的實證。
運城鹽池東南,有一個蚩尤村,那里也有蚩尤冢。蚩尤村,古名蚩尤城。后來,由于蚩尤的“惡名”,有人曾以近似發音改村名為“池?!贝?。地方鄉紳,則曾經美其名曰“服善”村。明朝萬歷年間,更經由官方將村名改為“從善”村。但在當地老百姓的口頭傳言里,大家始終叫自己的村子是“蚩尤”村。
蚩尤村南邊一處山坡,有大量古陶片遺存,經文物部門發掘考證,稱其可能為蚩尤古部落遺址。如今,此處立有石碑,標記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民間傳說,農歷六月六為蚩尤忌日,十月十乃蚩尤生日。蚩尤村民俗,在這兩個日子,歷來都要鬧社火、唱大戲,此一風俗歷經千年流傳至今。農歷十月初一,在祭祀先人的“寒衣節”,本地村民要蒸一種祭祀蚩尤的食品“牛餃”。這種餃子,牛角形狀,代表蚩尤的形象。蚩尤村鬧社火的鑼鼓班子,向來有“征東、征西、征南、征北”四套鼓點,鼓點與其他村落不同,屬于當地非物質文化遺產。
而且,在關老爺的故鄉本土,該村竟然不信關公,也從未建過關帝廟。農歷四月初一,當地習俗,村民要在各家門前插掛樹葉避瘟。在關公大戰蚩尤的傳說中,關公部下的神兵,頭戴皂角葉,而蚩尤部下的神兵,頭戴槐樹葉。在這個日子,當地所有村莊,村人門前都是插掛皂角樹葉,唯有蚩尤村的人們在門前插掛的是槐樹葉。如此對比強烈的不同民俗,曲折傳遞出了蚩尤村的民眾對蚩尤的強烈認同。
據稱,每年蚩尤生日、忌日,有苗族等少數民族代表來鹽池邊的蚩尤冢祭祀蚩尤。至于苗族等少數民族,尊蚩尤為民族先祖,是另一個極有價值的話題。近年來,在官方與學界,則有將蚩尤與炎黃并稱中華人文三祖的提法。
本文想要強調的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主流正史將炎黃二帝作為華夏族群始祖,將蚩尤貶斥為一個反面典型,而在浩瀚博大的民間,卻有著這樣一種值得贊揚的博大胸襟與堂堂正義。
中國上古傳統,滅人國而不絕其祀,所謂“存亡繼絕”。夏、商、周三代更替,都遵循堅守了這條重要的政治規則。特別是到周代,周朝封國打破了單純的血緣關系。武王遵守上古傳統,冊封周人認定的上起黃帝、炎帝,下止夏禹、商湯的后裔為諸侯。
質言之,這是一種政治文明,也是上升到歷史文化層面的禮儀文明。圣人化民成俗,這樣的文明化及萬方,成了老百姓堅守的風俗。
尤為令人感慨的是:即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周代,也沒有冊封位列“人文三祖”的蚩尤;倒是“粗鄙無文”的民眾百姓,踐行著“存亡繼絕”,顯現出了更為博大的胸襟與博愛的情懷。
失敗的蚩尤,不幸的蚩尤,在正史之外,在民間正義這里,贏得了尊重和紀念,因而贏得了永生。
磨笄嶺遐思
山西代縣,縣城東南二十多公里的險峻山崖間,建有一座天臺寺,俗稱“趙杲觀”。歷朝歷代,當地老百姓在這兒祭祀著春秋時期的代國夫人與代國的宰相趙杲。
清人張友桐游覽此山,曾寫有《磨笄嶺吊代夫人》古詩一首:
代王不死代不滅,無恤雄謀暗早決。
伏兵設宴果誘之,銅枓一聲滿衣血。
夫人大義誓不存,夫家弟家相并吞。
程嬰才有藏孤橋,孤一再傳勢益驕。
尋禍不戒屠岸賈,旋復效人滅人土。
當年一線深宮愁,雖有莊姬誰趙武?
嗟哉號泣天何呼,代王之死孤亦無。
不學由余嫁秦女,忠魂欲表惟捐軀。
君不見,磨笄嶺頭一片石,萬古笄痕留深刺,趙氏女兒肝腸瀝!
這首詩所吊主角是代國夫人,而此詩所依托的背景則是春秋時期趙襄子滅代國的重大歷史事件。
山西代縣,古稱代州。在春秋時期被晉國趙氏趙襄子滅國之前,叫作代國。
關于代國,史料語焉不詳。一說系商朝封國,又說是狄族人所建之國。有史可考,則是在公元前475年,被晉國趙襄子所滅。
關于代國滅亡的史實,《戰國策》與《史記》都有記載。
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妻,于并代,約與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為金斗,長其尾,令可以擊人。與代王飲,陰告廚人曰:“即酒酣樂,進熱啜,反斗以擊之?!庇谑蔷坪?,進熱啜,廚人進斟,因反斗以擊代王,殺之,王腦涂地。其姊聞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聞。(《戰國策·燕策一》)
在三家分晉之前,晉國六卿輪流執政。其中,趙氏擁有的諸多封地中包含所謂“九原”。九原,系指今山西太原市、忻州市、原平縣等處的平原地域。九原周邊山區林地,則是狄族等游牧部族的活動地域。九原北部,與代國接壤。代國,疆域廣大,盛產良馬。史載,趙襄子滅代國,是繼承了其父趙簡子的遺志。平滅代國以開疆擴土,是趙氏久蓄于心的戰略圖謀。
《戰國策》以及后來《史記》記載,記錄下了趙氏滅代的陰險毒辣和不擇手段的血腥過程。
華夏族群融合,遍布天下的眾多方國漸次消失,原屬于各方國的領土,漸次兼并整合成為更大的諸侯國的疆域。到戰國時期,整個華夏地域只剩下所謂“戰國七雄”。如果說,這曾經是歷史上不可否認的真實進程,那么,這樣的兼并可以認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嗎?
對于東亞板塊上共生的所謂華夏與夷狄,向有所謂“華夷之辨”。華夏文明,推崇“化及萬方,以德服人,遠人來服”這樣的理念,這本身是一種具有超越性的文明理念。反之,僅僅為了開疆拓土,不擇手段、恃強凌弱、武力征服乃至血腥侵略,應該受到唾棄批判,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非常不幸的是,號稱處在華夏文明之邦的趙氏,恰恰是采用了為夷狄所不齒的卑劣手段,無恥血腥地誅殺了代國君主,侵奪霸占了代國的疆土。
“代王之亡,天下莫不聞?!笔窌跗届o地記錄下了曾經的歷史真實,字里行間則透出了無言的批判與冷峻的抨擊。
代國,究竟立國多少年?其版圖有多大?最后被奸謀殘忍誅殺的代王叫什么名字?代地民眾百姓懷念他嗎?有沒有人為他盡忠報仇?史書上沒有任何記載。
好在史書記下了這位代王的夫人,也就是那位趙氏女子,趙襄子的姐姐:
(誅殺代王之后)因以代君之車迎其妻,代君夫人曰:“吾受先君之命事代之王,今十有余年矣。代無大故,而主君殘之。今代已亡,吾將奚歸?且吾聞之,婦人之義無二夫。吾豈有二夫哉!欲迎我何之?以弟慢夫,非義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歸?!彼炱籼欤詺⒂谀ン侵?。(《古列女傳》)
與被陰毒的奸謀兇殘殺害的代王一樣,他的壯烈而死的夫人也沒有留下名字。這位趙氏家族的女兒,奉父命嫁給代王,成了一位異族首領的王后。她不是趙襄子那場滅國奸謀的知情人,更不是血腥殺戮的同謀犯。她是一個工具,一個受害者。在祖國、姓氏、家族,血緣親情之外,她最終選擇了同情與愛情。“義無二夫”,她選擇了大義、道義與正義。
她選擇了死,陪伴那無辜慘死的丈夫去死,死得無比剛烈。她磨快了原本是簪綰長發的笄子,自盡而死。
數千年后,到底有一個文人,清代末年本地學者詩人張友桐,寫下了上述那首詩歌。這首詩,有記述,有思考,有嚴厲的質問,有不平的吶喊。
正如《磨笄嶺吊代夫人》這首詩中所寫的:
程嬰才有藏孤橋,孤一再傳勢益驕。
尋禍不戒屠岸賈,旋復效人滅人土。
當年一線深宮愁,雖有莊姬誰趙武?
人所共知,晉國六卿執政時代,趙氏幾乎被滅族。幸好有義士“程嬰舍子、杵臼舍生”,方才存留下來一個孤兒趙武,趙氏因之得以中興。曾經被奸惡之徒屠岸賈迫害幾至滅族的趙氏,其后人反倒效法屠岸賈的禽獸行徑,無恥地平滅了代國。趙氏孤兒的母親莊姬,總算還有個孤兒趙武;代國夫人“義無二夫”,她的丈夫與孩子們卻通通被殘忍殺害。這是怎樣令人椎心泣血的悲劇啊!
在代國故地,即如今的代縣,民眾自那時起,將靠近縣城的一座山命名為“磨笄嶺”。
后來,在深山險阻之地天臺山,當地民眾建造了一座趙杲觀。趙杲者,據稱是代國宰相。傳說當代國滅亡,夫人自盡,趙杲率屬下以及夫人的貼身宮女們,躲入此處藏身避禍?;蛞虼鷩蛉藳]有名字,乃以“趙杲”命名了這座寺觀。千百年來,此處香火不絕,人們祭祀紀念著那位剛烈的女子與她的不屈的追隨者。毫無疑問,人們紀念代國夫人的同時,傳遞出了對于殘忍不義的趙襄子的強烈譴責與批判。
山川萬古,代代繁衍的民眾口口相傳,傳說不死。
代國早已滅亡,代國夫人也剛烈死去,但民間的同情心、悲憫心不死,華夏文明的核心仁與善不死,民間所堅守的正義不死。
豫讓橋懷古
清代詩人陳維崧寫過一首《南鄉子·邢州道上作》: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風卷怒濤。/并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櫟林中醉射雕。//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
這首《南鄉子》的作者是清朝康熙年間文人。清人入主中原,強迫漢人雉發,易服改制,種種史實俱在?!傲舭l不留頭,留頭不留發”之說廣為流布,折射出鼎革之際的血雨腥風。何況還有嚴酷的文字獄,深文周納,鉗制輿論,必欲消滅絲毫異見與反抗意識。在那樣的年代,竟然有這樣一位詩人,寫出了如此豪邁慷慨的一首作品。即或這只是文學創作的“紙上談兵”,以寄寓情感抒發胸臆,但至今讀來仍然令人血脈賁張。
這首《南鄉子》中,寫到了刺秦猛士荊軻與燕市狗徒高漸離,寫到了燕趙悲歌、瀟瀟易水,結尾則寫到了與荊軻同列春秋戰國時代四大刺客的豫讓。
“晉國無公室”,智氏、趙氏等六卿輪流執政,競相壯大家族勢力。公元前476年,趙簡子去世,其庶出之子趙無恤繼任趙氏正卿之位,是為趙襄子。趙無恤即位的第二年,便用奸謀和暴力滅掉了代國。這說明,除了世襲祖傳的封地之外,趙氏在自行武力擴張領土??磥?,各諸侯國之間,諸侯國內部的士卿家族之間,相互傾軋,“以力爭勝”,已經成為一時潮流。
在這樣的潮流之下,智伯聯合韓魏兩家攻伐趙氏,趙襄子退守晉陽,最終是趙氏策反了韓魏兩家,反轉來誅滅了智氏,時在公元前455年。
《史記·刺客列傳》載:“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p>
卿氏之間相互攻伐,殺掉對手奪其領地也就罷了,竟然要將智伯的頭顱做成飲器。這得有多大的怨毒,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極端變態心理呢?
失敗的智伯,死后受到如此侮辱的智伯,在其身后到底出來一個家臣豫讓,甘為刺客,定要殺死趙襄子為家主報仇。豫讓的事跡,太史公巨筆如椽將之書諸竹帛,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大著《刺客列傳》,烈士豫讓,因之被后人稱為東周時代四大刺客之一。
事實上,荊軻刺秦是失敗了。一次失敗的行刺,太史公卻將行刺的起因、策劃、易水壯行、秦廷行刺的全過程,做了極其精彩的描述。荊軻是一位失敗的刺客,但太史公將之塑造成了一個悲劇人物,字里行間對之賦予極大的同情。千古之下,荊軻的悲劇令無數后人扼腕,憾恨不已。
在此之前,豫讓刺趙也失敗了。相比而言,豫讓就更加是一個悲劇人物。
豫讓所效忠的主人智伯,已然族滅身死,頭顱被做成了飲器。毫無疑問,對于智伯本人和他的家臣豫讓,這不能不說已經是一個悲劇。作為智伯的家臣,豫讓矢志為主人報仇,可惜他的報仇行動,付出了超常的代價,最終竟然也失敗了。這又不能不說是悲劇之后的悲劇。
如同記錄描述荊軻一樣,太史公對豫讓的失敗、失敗的豫讓,照樣做了精彩的記錄與描述。
縱覽豫讓為主人報仇的整個過程,可謂驚心動魄。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其所作所為,可稱極其壯烈。
對于付出如此代價也要實現報仇目的的行為,烈士豫讓有過坦然的表白:“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
豫讓曾經以臣子身份服務于范氏與中行氏,兩氏敗亡,豫讓緣何不曾為其報仇呢?豫讓直言道:“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p>
而且,除了為家主智伯報仇這一功利目的,尤為值得稱道的是,豫讓還有意識地堅守與踐行了某種他所理解的超越性的道德價值。他說:“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p>
所謂“春秋無義戰”,諸侯之間相互攻伐,諸侯國內部的卿士家族相互傾軋,這是不爭的歷史事實。包括“禮崩樂壞”,也是當時的真實狀況。但是,我們華夏民族的核心文明仁義道德,并沒有徹底崩毀。偉大的圣哲孔夫子,在矢志不移地堅守宣揚仁義道德,無數志士仁人在踐行仁義道德。
統治者從自身的立場出發,將儒生俠士宣揚和踐行仁道、主持正義的言行,定其罪名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充分說明,孔子所宣揚的,民間俠士們所踐行的,恰恰正是帝王們所反對的,必欲徹底摧毀而后快。天才而敏感的偉大史學家司馬遷,預見到了專制集權愈演愈烈的趨勢,以及思想被鉗制、民間俠士在組織上被絞殺的國族悲劇。在《游俠列傳》中,司馬遷寄寓了他的這種深深憂慮,而格外對民間俠士寄予了極大的理解和同情。
關于豫讓為智伯報仇之義烈事跡,后人而復后人議論多多。明代大儒方孝孺所寫的《豫讓論》,入選《古文觀止》,他的觀點,應該說具有某種代表性。
《豫讓論》開篇立論,這樣說道: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茍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于既敗之后,沽名釣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這兒,方孝孺先生高屋建瓴,義形于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給豫讓定性,將“沽名釣譽,眩世炫俗”的大帽子,斷然扣到了古人豫讓的頭上。
往下,方先生設身處地,模擬古人所處歷史環境,對豫讓痛加責備。文章說,在智伯驕狂膨脹之際,“讓于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方先生以經邦濟世治國平天下的帝王師自居,其文一副睥睨豫讓的口吻姿態,何其豪邁慷慨。而后來發生在方孝孺先生身上的歷史事件,是為人所共知。燕王犯上,以武力從侄子手中襲奪皇位,最終明孝惠帝失國身死。方孝孺則寧死不屈,被誅十族,其遭遇可謂慘絕人寰。那么,對于燕王謀反,方孝孺在事前有何值得稱道的預見舉措?在燕王襲奪皇位之后,方孝孺先生為了捍衛他心目中的正統以及君臣大義,毅然選擇了殺身成仁、舍身取義,固是值得稱道。對此,后人何嘗貶斥過方孝孺先生是“沽名釣譽,眩世炫俗”?對于方先生不懼誅滅十族、慷慨赴死,后人又何嘗評價成逞一時之“血氣之悻悻”?相比于方先生對豫讓的貶斥睥睨,后人倒是顯得更為寬容,從為文的角度而言,也更加溫柔敦厚。
況且,豫讓知恩圖報,勵志苦行,矢志不移踐行為家主報仇,其人其事被太史公書諸竹帛,豈不正是“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其義烈事跡,豈不早已“垂光百世,照耀簡策”?
或者,豫讓果然不像方孝孺先生一樣,他并非什么大儒帝王師,他只是一個區區市井狗屠之輩,這又當如何?他為智伯報仇,果然是“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又當如何?
在這兒,不妨說,方孝孺先生已經不自覺地站在了帝王統治的立場,對于“刺客之流”深為不屑。也正是在這兒,方孝孺等所謂大儒,其境界與太史公相差已然不可以道里計。
在歷史上,智伯是族滅身死了,趙襄子是勝利了。但不是在別處,恰恰是在趙國故地,當豫讓行刺失敗,伏劍自殺之后,“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而且,正是在趙國的領地上,許多地方都有豫讓橋。
“豫讓橋”,猶如“蚩尤城”“磨笄嶺”,民間百姓以這樣的方式銘刻這個不死之名,永遠紀念著這位鐵血義士。
關于豫讓橋,一說,故址在邢臺翟村西南角。上述清人陳維崧所寫《南鄉子》,注明是在“邢州道上作”,古順德府邢州,正是今天的邢臺。而邢臺,當年無疑屬于趙國領地。又一說,豫讓橋在山西太原市西南郊晉源區的赤橋村。
三家分晉之后,在公元前386年,趙國國主趙敬侯方才遷都到邯鄲。那么,趙國的實際控制范圍拓展到河北邯鄲邢臺一帶,時間要靠后一些。而趙襄子誅滅智氏,在公元前455年,晉陽不僅是趙氏的根據地,還一度做過趙國都城。豫讓報仇地,在太原的概率要大一些。后人以豫讓血流橋下,因名赤橋,亦稱豫讓橋。
從古留傳至今的豫讓橋,有過倒塌傾圮,歷代多有修繕;實物的豫讓橋,石頭會風化,橋梁會倒塌。但在永恒的民間傳說中,“豫讓橋”這個名堂、這一詞語所負載的歷史文化記憶,將永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