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善財務報告有用性解決方案的國際探討

季姝含

當前無論是國際財務報告準則還是美國財務會計準則，都存在一些無法避免的內在矛盾。例如，基于謹慎原則確認了已發生的費用，沒有確認尚存重大不確定性的收入，或者將大多數研發支出費用化，導致以后期間很多收入無法匹配成本，考慮了“謹慎”原則就無法兼顧“配比”原則。又如，商譽被認為符合資產的條件而確認，卻又不像其他長期資產那樣折舊或攤銷，只需要進行主觀性極強的減值測試。再如，一些股權投資沒有活躍市場但被要求采用公允價值計量，只好利用所謂的估值技術人為改變其歷史成本，會計數據因此變得越來越不夠客觀。將以公允價值與歷史成本不同計量基礎確認和計量的資產列示在同一張資產負債表中，已經導致了賬面價值計量基礎的模糊。這也是準則制定者既想維持歷史成本原則，又不想被批評財務報表不能反映現時價值而做出的折衷處理。可想而知，充斥著內在矛盾的財務報表所反映的企業財務狀況和經營成果，其有用性降低也是無法避免的。基于財務報告現行編制規則，財務報告提供的信息無法讓報告使用者滿意，一些企業的核心資產無法在財務報表中反映，甚至導致財務報表反映的企業賬面價值與市場估值出現嚴重背離。比較典型的例子是一些新經濟、新業態公司，其資產負債表上能夠確認的資產遠遠小于傳統行業報表上的資產規模，其大量投入都是為獲取其核心競爭力而發生的支出，例如研發費用、獲客成本、流量購買、人力資源投入等。這些支出因多數不符合現行會計準則資本化條件而被計入當期損益，導致利潤表體現巨額虧損。盡管凈資產賬面價值不高且持續虧損，但這些公司在資本市場上卻一直被投資者追捧，常常被投資者認定為“獨角獸”并給予其極高的估值，而其中也確有相當多的企業后來發展成為真正的“搖錢樹”。

會計準則制定者為了解決當前財務報告存在的弊端，也一直在努力提升財務報告的有用性。美國財務會計準則委員會（FASB）和國際會計準則理事會（IASB）改進會計準則的方向都是在繼續強調資產負債表觀的基礎上不斷擴大公允價值計量方法的使用范圍，并對公允價值計量方法進一步細化。如將公允價值劃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在計量日能夠取得的相同資產或負債在活躍市場上未經調整的報價，第二層次是除第一層次外相關資產或負債直接或間接可觀察的輸入值，第三層次是相關資產或負債的不可觀察輸入值，也就是所謂的估值技術。估值技術幾乎完全依賴于使用者的主觀估計和判斷，盡管形式上體現為各種科學的理論、方法和數學模型，但其中最關鍵的參數卻是主觀估計而來，其準確性難以被充分地驗證。實際上第一層次和第二層次的公允價值獲取僅限于少數類別的資產，大多數資產因缺乏活躍市場而只能采用第三層次的估值技術。通過估值技術獲得的公允價值計量結果，很容易被管理層操縱從而淪為數字游戲。近些年來，會計準則不斷改進的結果導致會計準則越來越晦澀難懂，越來越依賴主觀的判斷和估計，進而形成惡性循環，導致財務報告的有用性持續下降。目前對改善財務報告有用性解決方案的探討主要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對現行會計準則的改革

（一）會計準則導向的選擇

會計準則制定者應該認真反思下原則導向導致管理層利用會計估計和判斷操縱財務報表的問題，重新考慮規則導向的正面作用，探索原則導向和規則導向相結合的新理念。

FASB長期采用規則導向作為其制定會計準則的基本理念，即通過制定具體的操作規則和標準以及詳細的公告，對不同情況的會計處理做出明確的規定。這種規則導向的會計準則曾經很受會計實務界歡迎，但隨著經濟業務的發展，會計規則跟不上實務發展的步伐，同時由于規則導向容易被企業管理層通過人為的設計規避以操縱財務數據，因此業界呼吁轉為原則導向的會計準則。IASB采用原則導向作為制定會計準則的基本理念，即一般只規定概括性的指導規則，并不全面分析各種可能情況下的會計處理方式。原則導向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規則導向的弊端，但又面臨因會計準則過于原則，導致實務中普遍存在難以正確理解和操作的問題，同時由于原則導向下很多會計處理是基于主觀的會計估計和判斷，給管理層操縱財務數據留下了更多的空間。

從會計實務角度看，原則導向和規則導向顯然都不是改善財務報表信息質量的最佳方案。美國證監會（SEC）在2003年發布的報告中曾提出過一個新的概念“目標導向”，即在制定會計準則時，強調某項業務的會計處理所要達到的目標。目標導向的提出，為解決當前規則導向和原則導向之間的兩難抉擇提供了一個比較現實的解決方案。目標導向實質上是規則導向和原則導向的有效融合，是盡可能吸取兩者優勢摒棄兩者弊端的優化方案。目標導向在重申會計原則的基礎上強調詳細規則指南的重要性，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平息當前會計準則理論和實務層面存在的很多爭議，應該是會計準則改革的重要發展方向。

（二）解決會計準則內在矛盾

會計準則制定者正在深入研究會計準則的基本概念框架，考慮對財務報告概念框架進行修訂，以解決當前會計準則中廣泛存在的內在矛盾，提高財務報表項目之間的內在一致性。會計準則內在矛盾由來已久，主要是由于不同的報告使用者需求不同，在不同階段分別影響會計準則的修訂內容，導致會計準則規定之中存在前后不一致的情況，而且一些如其他綜合收益（OCI）之類的基本概念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導致一些規定難以從理論層面給出合理解釋，在實務層面也就難以有效執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對現行會計準則體系相關文件進行全面的梳理，系統性地處理相關規定之間的不協調不統一。這將是一項比較浩大的工程，不是短時間能夠看到效果的。

（三）盡可能充分反映資源

會計準則制定者應研究縮小財務報告未確認資產的范圍，盡可能計量企業擁有的可帶來經濟利益流入的資源。特別是對于當前基于互聯網發展而興起的新經濟主體，他們擁有的很多資源都是目前會計準則難以確認和計量的，例如流量資源、客戶資源、人力資源等等。當然這需要進一步改進資產的計量方法，使這些按照現行規則難以確認和計量的資產可以合理地反映在資產負債表中。

（四）增加有用的披露信息

上述新經濟體的未確認資源的確認和計量，其中有些可能在短時間內難以研究出來適當的方法，可以考慮通過在財務報告附注披露內容中增加潛在未確認資產（資源）的信息披露，為報告使用者補充提供財務報表無法反映，但對報表使用者決策有用的信息。

二、替代披露工具或補充披露工具

財務報告以會計語言描述企業的財務狀況和經營成果，盡管其有用性呈現下降趨勢，但仍然不能否認財務報告的價值所在。在可預見的未來，財務報告仍將長期存在，財務報表的使用者仍然要使用這些基礎信息，只是希望能夠通過改革提高財務報告的有用性。不過，提高財務報告有用性確實存在較大的難度，會計準則制定者多年來為此煞費苦心，一直在嘗試改良會計準則，只是改進并沒有取得應有的效果，甚至在一定程度導致會計準則概念框架的混亂（例如其他綜合收益）。因此通過改進會計準則提高財務報告有用性還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在實現這一目標之前，可以考慮使用一些替代披露工具或補充披露工具來彌補財務報告有用性方面的缺陷。由此產生了一些新的披露工具，例如平衡計分卡報告、企業報告、國際綜合報告、可持續發展報告等。

（一）平衡計分卡報告

平衡計分卡是哈佛教授羅伯特·卡普蘭和諾頓于1992年在《哈佛商業評論》上首次提出的用于企業戰略經營業績衡量與評價的指標體系。這是一個包括財務業績指標、客戶業績指標、內部經營業績指標和學習與成長業績指標的新體系。平衡計分卡既包括財務指標，又包括非財務指標，并將財務指標與非財務指標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財務方面、客戶方面、內部經營方面及職員方面，全面地衡量和考核企業的經營業績，同時通過平衡計分卡報告，更便于揭示企業經營成功的關鍵因素和失敗的原因。因此，一些理論研究者考慮采用平衡計分卡報告作為財務報告的替代披露工具或補充披露工具。這方面的探索目前還仍然在理論層面和個別試驗階段，尚未成為一種正式的披露工具。

（二）企業報告

美國注冊會計師協會（AICPA）于1991年成立了企業報告特別委員會（SPECIAL COMMITTEE ON BUSINESS REPORTING），耗費三年的時間，于1994年完成了題為《改進企業報告——著眼于用戶》(IMPROVING BUSINESS REPORT)的研究報告，正式引入了企業報告的概念,對信息使用者需要的信息類型,以及如何改進現行報告等作了全面闡述。該報告將企業報告的信息概括為五大類：（1）財務與非財務數據類；（2）管理部門對財務和非財務信息的分析；（3）前瞻性信息；（4）有關管理部門和股東的信息；（5）企業背景信息。

研究報告除對改進企業報告的系統建議外，還全面闡述了研究過程和研究方法，包括對用戶的調查情況、成本效益原則的應用情況。其中有關改進企業報告的建議有20個，其內容既涉及企業報告的模式，也涉及到分部報告、新金融工具等技術性問題；既涉及非財務信息，也涉及以財務報表為核心的財務信息；既涉及會計，也涉及審計；另外還對推動企業報告變革需要采取的措施提出了建議。

研究報告針對改進財務報表提出的方向性建議頗為引人關注。例如建議區分核心業務和非核心業務。核心業務包括正常(USUAL)業務和經常(RECURRING)業務,非核心業務包括非常(UNUSUAL)業務和偶發(NON一RECURRING)業務。其中,正常業務指企業日常發生的普通的、典型的業務，反之則為非常業務；經常業務指企業重復發生的業務，反之則為偶發業務。通過劃分核心業務和非核心業務，便于考察一個企業在持續經營條件下財務狀況、經營成果和現金流量的發展趨勢，消除非常項目、偶發項目對主要趨勢的扭曲。劃分核心業務和非核心業務對資產負債表的影響是，在保留資產、負債和股東權益等基本分類的基礎上，在長期資產類下新設非核心長期資產，在流動負債類下新設非核心流動負債，在長期負債類下新設非核心長期負債。對利潤表和現金流量表也進行相應調整，將利潤表項目劃分為核心收益、非核心收益和籌資成本，將現金流量表項目劃分為核心部分、非核心和融資成本部分。

研究報告發表后，在美國會計界引起了很大反響，有關人士紛紛著文發表評論。應該說研究報告對于后續會計準則、審計準則以及信息披露規則的制定方面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研究報告倡導的企業報告模式以及上述財務報表變革方向的建議卻并沒有得到普遍認可。

（三）國際綜合報告

國際綜合報告（Integrated Reporting，簡稱IR）是基于可持續發展理念，將企業財務和非財務信息進行整合思路的新的企業報告形式。目前，在多個國家進行推廣和實施，特別是在南非和日本已成為主流報告形式。2010年8月2日，國際綜合報告委員會（IIRC）由英國威爾士親王可持續性會計項目、國際會計師聯合會（IFAC）和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共同創建，秘書處設在英國倫敦。IIRC致力于在全球范圍內促進和開發一種更連貫、更有效的新型企業報告方式，并提出了綜合報告理念。

2013年12月9日，IIRC發布了《國際綜合報告框架》，作為企業編制綜合報告的指導原則。這是IIRC及國際會計行業專家致力于推動傳統企業報告模式創新和改革的重要成果。《國際綜合報告框架》指出，綜合報告 (＜IR＞) 提倡一種更連貫、更有效的公司報告方法，旨在提高財務資本提供者可獲得的信息的質量，實現更具效率和效果的資本配置，主要目標是向財務資本提供者解釋機構如何持續創造價值。綜合報告將使所有關注機構持續價值創造能力的利益相關者受益，這些利益相關者包括：員工、客戶、供應商、業務伙伴、當地社區、立法機構、監管機構和政策制定者。按照《國際綜合報告框架》編制的綜合報告將企業財務信息和非財務信息有機地整合在一起，全面、簡明地為企業投資者和其他利益相關者提供關于企業戰略、治理、績效和前景及企業所處外部環境（包括經濟條件、技術變革、社會問題和環境挑戰）的信息，并闡釋企業如何在短期、中期和長期持續創造價值的能力。綜合報告對企業長期績效的關注，有助于減少管理者的短視行為，降低管理者操縱會計盈余的可能性，進而提高會計信息的價值相關性。

目前，綜合報告已經在亞洲、歐洲、非洲和美洲等7個主要經濟體中推廣和應用。特別是南非作為全球第一個實施且唯一強制實行綜合報告的國家，被視為綜合報告的發源地之一。隨著綜合報告在全球范圍內的推廣和應用，綜合報告的有用性及實施效果受到了會計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綜合報告相比于傳統企業報告方式具有先進性，能夠改善現有財務報告體系存在的對非財務信息披露不足及各類信息之間缺乏關聯性等問題。企業報告方式向綜合報告的轉變體現了投資者從較多依據會計信息進行決策的傳統方式向全面依據會計信息與非財務信息進行決策的轉變。

綜合報告與財務報告相比具有明顯的先進性，主要體現為：一是綜合報告不僅列報財務報告信息及歷史信息，更側重于披露與主體戰略相關的前瞻性信息，包含較多非財務信息；二是綜合報告和財務報告具有一些共性原則，如重要性、可靠性、完整性、一致性和可比性等，但綜合報告的一些編制原則是財務報告所不具備的，如側重戰略、前瞻性、價值創造等；三是綜合報告的內容和外延相當寬泛，同時具有很高的靈活性，而財務報告的形式和內容相對較為標準和固定化。

綜合報告作為一種財務報告的替代披露工具，在發展過程中也面臨一些阻力。習慣于傳統財務報告的使用者認為綜合報告削弱了綜合報告質量與會計信息價值相關性之間的正向關系，在綜合報告框架下，財務信息似乎已經淪為底層基礎信息，而且僅用于統計數據或一些績效指標計算的基礎數據。而綜合報告的潛在使用者也多數還沒有完全認識到綜合報告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好處，尚未表現出更多對于綜合報告的熱情。盡管綜合報告的發展仍然任重道遠，但畢竟是一種具有可行性的改善財務報告有用性的有效替代方案，而且已經具有一定范圍的實踐案例，因此與之相關的研究和實務探討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綜合報告的研究和發展也會促進會計準則制定者深入思考當前財務報告的缺陷和改進財務報告的新路徑，從而有力地推動現行會計準則的深刻變革。

（四）可持續發展報告

企業可持續發展報告是企業非財務報告的一種，起源于企業環境報告，也被稱為社會責任報告。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制定了可持續發展報告指南文件。該指南是目前世界上使用最為廣泛的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規則和工具。很多企業在編制可持續發展報告時都遵循或部分遵循了GRI的指南。目前GRI指南已經發布了第五版。國內證券交易所也鼓勵上市公司按照GRI指南編制并披露社會責任報告。

GRI指南為企業編制可持續發展報告提供兩種選擇方案：核心方案或全面方案。核心方案包含可持續發展報告的基本內容，要求企業說明對其經濟、環境、社會及治理績效影響進行溝通和報告的背景。全面方案在核心方案的基礎上，增加對戰略和分析、治理、商業倫理與誠信的標準披露。指南還明確要求可持續發展報告應該符合平衡性、可比性、準確性、時效性、清晰性、可靠性原則。可持續發展報告的利益相關者比財務報告的利益相關者涉及面更廣，而且可持續發展報告涉及的內容不僅包括財務報告領域，還更多涉及環境治理、社會責任等領域。

2020年9月30日，國際財務報告準則基金會（IFRS Foundation，以下簡稱基金會）發布了《關于可持續發展報告的咨詢文件》，中國財政部會計司發文轉發了這份征求意見稿，向中國社會各界公開征求意見。這份咨詢文件聚焦于基金會在制定國際公認的可持續發展報告準則中應如何發揮作用、可持續發展準則理事會的目標、治理模式、工作重點和實現路徑等各項初步設想是否合理，以及可持續發展相關信息的審計鑒證等方面。這意味著可持續發展報告已經獲得國際財務報告準則制定者的認可，并將其納入IASB的研究范圍，成為財務報告的補充披露工具。

最近，可持續發展會計準則委員會（SASB）、GRI、氣候披露標準委員會（CDSB）和碳信息披露項目（CDP）共同聲明將合作制定一套全球非財務報告標準，承諾通過持續的深化合作，建立一個具有一致性和廣泛性的企業報告制度。

2020年11月25日，IIRC與SASB宣告合并，并預計于2021年成立一個新的國際報告架構組織—價值報告基金會（The Value Reporting Foundation），這將加速全球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標準的制定，也意味著類似綜合報告、可持續發展報告的財務報告補充工具很可能將逐步整合形成更全面的綜合報告。

上述這些新的披露工具代表了不同階段各界對財務報告替代或補充工具的探索，具有不同的特點，各有所長，也有各自的不足之處。應該說目前還沒有哪一種披露工具能夠真正取代財務報告，但這些披露工具至少可以為報告使用者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很好地起到對財務報告有用性降低的補充作用。在可預見的期間內，這些披露工具以及還會不斷增加的新的披露工具，會與財務報告長期共存，既相競爭，又互為補充。這對于利益使用者來說更為有利，既擴大了信息源和信息量，也可以對不同信息源的信息相互印證，真正提高信息的可靠性和有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