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記事起就是在上海長大的。雖說上海這個臨海城市不會少了海鮮海貨,但上海的海鮮真心不多,小時候經常會跑到民生路碼頭車渡口去撿橡皮魚,小小的很鮮,配著咸菜頭紅燒很好。
嗯,都特別好,但是我都不愛吃,我嫌魚肉硬。

蔣頤
喜好,或者說口味,確實是會變的。很多人說,吃來吃去,最喜歡的還是小時吃慣了的東西。這種說法我愿意尊重,但無法身體力行,因為心里很清楚:自己口味的變化,是和經歷有關的。
我的心頭好就是帶魚。
上海這邊對于帶魚的烹制就是干煎、紅燒或清蒸,干煎、紅燒或者多一道掛糊的工序——在魚塊上拍一層面粉,之后下鍋煎到兩面焦黃,就可以繼續加各種調料紅燒了。
因為裹了面粉,帶魚特別容易掛汁。大概是受到徽菜的影響,上海很多家常菜,會用“濃油赤醬”去形容。就比如今天講的這紅燒帶魚,同樣是醬香濃郁、醬色紅亮的湯汁裹在魚塊上,魚肉就飯,湯汁拌飯,都香得不要不要的,是我離不開的下飯菜。
由于只在身體兩側各有一排細刺,再就是整齊結實的主骨,帶魚吃起來很方便,而且在上海也不算貴,所以如果想吃點魚,媽媽通常就是做這道菜。我那時的口味也還比較土著,菜上了桌,準定立刻撲過去,一塊帶魚,一口米飯,吃得頭都不要抬。
這么捧場的吃相,能在最大程度上滿足我媽的自豪感。所以紅燒帶魚后來就成了媽媽的保留菜品。
紅燒帶魚的優點還多著呢。在小學寒暑假,媽媽必是帶我去單位。那時職工帶飯,都是用一個很大的鋁飯盒裝起來,放到“熥”飯的地方集中加熱,到午休時就可以去拿,倒也方便。只是經過這樣復熱的午飯,往往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水汽,味道也像是被稀釋過一樣。可以說,啥樣的飯菜被這么一“熥”,都不好吃了。只有帶魚是例外。
并不是說紅燒帶魚就比其他菜更耐折騰,而是前面說的,和“濃油赤醬”有關的吃法,下飯菜嘛,米飯墊在底下,魚塊碼在上面。紅燒帶魚是湯汁淋漓的,如果只這么一擺,米飯被醬汁浸潤的程度不一樣,咸的太咸,淡的太淡。但是“熥”過之后,魚香就隨著醬汁一起,均勻地滲入每顆飯粒,邊邊角角都不落下,當然格外香!
說到這里有點困惑,想當年這么喜歡的帶魚,后來怎么就不喜歡,甚至嫌棄了呢……
時間節點是記得的,就是去了廚房工作之后。那時經常回家也不會回家吃飯,總之,經常出去“見世面”,口味就漸漸變了,覺得魚要做得清淡些才高級。論濃墨重彩的話,西湖醋魚算是極限。至于魚的選擇,也是更推崇河魚,主要是鱸魚、鱖魚、鱘魚三種。海魚倒也吃,僅限日料店。烤個鱈魚,來個三文魚或者鯛魚刺身,都可以有,就是帶魚很少吃。
也不是絕對不吃。隱約記得有一年夏天,跟幾個同學下班了一起去家常小館子找理由喝酒,本來想要個干炸小黃魚下酒,店家說賣完了,問換成干炸帶魚行不行。也行。
于是炸得金黃噴香的帶魚就端上來了。雖然已經想不起它的樣子和味道,就記得特別香,主要優點是外脆里嫩,而且魚肉鮮美多汁。咬一口,花生油和魚油的香味一個清新,一個豐腴,又有剛撒上去的鹽粒在其間沙沙地融化。那口感、那味道……如在夢中。
關于干炸帶魚的記憶,驚鴻一瞥。后來偶爾也在別處見過這道菜,卻完全沒有再嘗一次的欲望。大概那一次的“好吃”,真的只是在夢里吧!
我可能確實比較容易受人影響,和什么人走得近,習慣和喜好就會漸漸同步過去。這也是現在自己不愿意與他人接近的原因。不過,對已經發生的改變也不抵觸。是記錄也好,是紀念也好,能潛移默化出這樣深刻的改變,就總歸有值得記住的地方。
再在大廚房里做帶魚,是上海又開始把帶魚作為好食材開始的。
記得師父在教我時說,魚沒煎好的時候,不要隨便翻動它, “動了也不會多出一塊肉來”。當時只顧著笑,但直到自己動手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帶魚的皮很薄,又事先劃過刀,如果火候不夠,真的是稍微一動,魚肉就會碎掉啊!于是就想起了老子說的“無為而治”,以及他的“治大國如烹小鮮”。果然無論是“治” 還是“烹”,都要講究“無為” 的藝術。
思緒又無端跳轉到《雅歌》中的字句。同樣是先民時代流傳下來的文字,同樣用樸素的語言訴說著一種心甘情愿的等待:“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指著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愿。”
“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愿”云云,在有些版本的《圣經》中又譯作“不要驚動愛情,等它自發”,同樣合適,眼前這不就是么?兜兜轉轉這些年,對帶魚的“愛情”,又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