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梅
《紅樓夢》,一部殘書成就了紅學和曹學兩門顯學,也讓我,一個當年隨時可能夭折的小女孩從此與文學為伴。
不記得多少次在表格上填過,我所學的專業是“元明清戲曲”,我所在的一級學科是“戲劇與影視學”,當然,我目前所開設的課程也都是戲劇影視類的。可無論校內校外,無論是方興未艾的“云”講座,還是傳統的“非云”講座,每當收到邀約,假如主辦方不指定關鍵詞是“戲曲”,讓我自選主題,我似乎都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紅樓夢》!”
是的,沒錯,《紅樓夢》!當然,這并非胡亂追趕跨界的髦得合時,也并非斗膽“僭越”明清小說同行的場域,而是因為《紅樓夢》是我的文學引路人,我的專業、職業、小說觀、創作觀、學術觀,還有審美觀、價值觀、女性觀,無不與之息息相關,換言之,深深刻印在我生命深處的這部奇書可謂我的人生基石。
我是雙胞胎早產兒,自呱呱墜地便是急救室的常客,打針吃藥堪比日常飲食,打吊瓶的最高紀錄是一天八瓶,比“自會吃飯就吃藥到如今”的林黛玉 “更上層樓”。打點滴時總是外婆陪我,老人家許是見我頗艷羨病房窗外歡笑追逐著的小朋友們,便一直給我講故事,其中就有老人家最喜歡的紅樓故事,還強調,等囡囡長大了,就可以自己看這本世界上最好的書了。于是,不久后,左手《新華字典》右手《紅樓夢》就成了我的常態。一套四卷本的人社版曹公巨著不僅被翻得幾乎散架,也無形中成了我的識字教材——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是工農兵學員,會把“暖和”念成“乃合”,于是,動不動就請病假的我倒比在課堂里的同學們更早、更多、更準確地掌握了不少字詞,其中包括常用字詞,也包括諸如《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驚艷亮相的“[分][瓜]瓟斝”和“點犀?”,還有,《敏探春興利除宿弊》里多次重復的“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的“蠲”,等等,為我入學后成為“世襲”的語文課代表打下了基礎。
手捧《紅樓》,讀得口角噙香之余,我還曾迷上了一個人的紅樓模仿秀,將寶、黛、釵喝的茶一樣樣找來品嘗,把賈府人看的戲文一出出覓來欣賞,逛園林時按“書”索驥尋找瀟湘館和怡紅院,逢年過節盡量按曹公所述依樣畫葫蘆,樂此不疲。當然,其間亦有無趣掃興的,如懊喪地發現茄鲞其實“形式大于內容”,還有,心心念念收集梅花上的雪,但尚未等到一個足夠隆重的時刻鄭重其事地煮雪烹茶,便發現瓦罐中的雪水不潔,不宜飲用。當然,饒是如此,我心目中妙玉的大觀園品茗界頂流地位依然未曾撼動半分……不過,那時的我并不知道《紅樓夢》已悄悄引我步入百花爭艷萬卉斗芳的文學大花園,調定了我的人生主色調——若干年后高考填志愿,我不假思索地選了一溜“漢語言文學”,正式開啟了從讀中文系到教中文系的文學人生。四年后直升研究生,老師讓我在詩詞和戲曲兩個專業里任選一個,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后者——因為,曹公派林姑娘將昆曲《牡丹亭》送到我的耳畔,秒變“昆蟲”的我隔空與顰卿一起癡醉沉迷于王實甫、湯顯祖等“前輩已死名公才人”的絕妙曲文,從此,紅氍毹上的出將入相、生旦凈丑、京胡昆笛,未離須臾。登上講臺后,為將年輕人領進古老的戲曲之門,我也總喜歡先拐個彎故弄一番玄虛:“大家知道《紅樓夢》里林妹妹喜歡的那支‘皂羅袍是怎么唱的嗎?讓寶姐姐激賞的曲文‘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出自哪出戲文?”學生們對戲曲頗有隔膜甚至抗拒,我選擇從家喻戶曉的《紅樓夢》導入,再輔以經典的折子戲片段,往往課堂氣氛活躍,效果頗佳,讓不少孩子由此邁出了從戲曲菜鳥到迷妹的第一步,而我也借此可以跟院團的朋友“邀功討賞”:“俺又給你們培養了一屆新戲迷哦。”
從比黛玉進賈府還年幼時初識《紅樓夢》,到如今早就過了寶玉口中“魚眼睛”的年齡,我的四卷包著牛皮紙書封的《紅樓夢》“啟蒙”本始終是舊時模樣,她對我不離不棄,我與她莫失莫忘。所不同的只是,當年的稚弱女孩已鬢生二毛,手邊的《紅樓夢》也換成了三卷本的人社版和一冊浙江文藝的袖珍版——前者是枕邊書,后者是旅途伴。從聽故事到慢慢體悟大觀園的風刀霜劍,再到喜歡上戚序本和習慣從前五回的字里行間爬梳前80回的草蛇灰線,還有對高鶚的后40回從橫挑鼻子豎挑眼到認可它大有其存在之客觀理由,我每開一次元明清文學史或四大名著選讀課,都習慣性地重溫《紅樓夢》,如聆名師絳帳高論,如晤老友促膝長談,亦如閨蜜并肩竊竊私語,每每如癡如醉,常讀常新。
《紅樓夢》,一部殘書成就了紅學和曹學兩門顯學,也讓我,一個當年隨時可能夭折的小女孩從此與文學為伴。近年,由于身體等原因我不再開設四大名著選修課,于是連著幾個學期的選課季都會不斷接到陌生學生的詢問:“老師,您的《紅樓夢》課下學期開嗎?我想選。”這,是《紅樓夢》賜予我的因緣和福分。賴曹公以如椽巨筆帶我步入文學大觀園,幸何如之!
責任編輯 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