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猛 肖妙雨
青春期常常被視為一個“暴風驟雨”般的重要時期,亦是一段成長的危險和機遇并存的生命歷程。在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看來,這些“暴風驟雨”是一種社會和文化建構,是“對自己異質的、迅速變化的文明”所付出的昂貴代價,而在諸多代價之中就有“神經病患者的不斷增多”。根據世界衛生組織提供的數據,“在全球范圍內,抑郁癥是15—19歲青少年患病和殘疾的第四大原因”,青少年精神衛生疾患得不到解決,其后果會延續到成年期,損害身心健康,并限制成年后過上充實生活的機會。
當下,中國青少年的精神健康狀況也讓人十分憂心。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陸林院士在2019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中國17歲以下的兒童青少年中,約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困擾”。2013年的一項關于中國兒童青少年抑郁癥狀的流行病學調查表明,中國青少年抑郁癥狀總檢出率為14.81%,男女生抑郁癥狀檢出率分別為15.35%和14.43%,農村兒童青少年抑郁癥狀檢出率(16.4%)高于城市(13.23%)。青少年抑郁體驗已經不容忽視,成了觀察當代中國家庭教養、學校教育以及青少年復雜成長過程的一個重要窗口。
盡管青少年抑郁相關問題時常能夠引發人們的關注,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造成抑郁的原因往往諱莫如深,對如何從抑郁中恢復也眾說紛紜。抑郁的本質究竟是什么?當“抑郁”發生,家庭如何陪伴、幫助孩子渡過難關?對抑郁本質的認識決定了父母會如何理解子女的內心困擾,又會如何陪伴和幫助孩子走出困境。本文試圖基于筆者身邊發生的一起青少年疑似“抑郁”的事件,呈現父母在不同階段對抑郁的理解和應對,借此重新審視抑郁的本質,探索造成抑郁的家庭、教育與社會根源。
剛上高三的少年小天在學校心理咨詢室信箱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幫幫我,我想殺了我自己”。看到這張紙條,心理咨詢老師隨即和班主任聯系。之后班主任給小天母親打電話說明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孩子可能有抑郁傾向,并請家長一定要帶孩子去醫院,“不去看,學校不敢收”。家長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孩子為什么要寫這張紙條、怎么會抑郁,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和孩子直說這件事。
事實上,這張紙條遠不是小天內心困擾的開端。小天的家位于西部省份的一個縣城,初中成績數一數二,如愿考進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班里會聚了該市各個學校學習成績頂尖的孩子,小天的成績也就不再像初中時那樣閃耀,學業轉換的不適應成了壓力的重要來源。幾個月前,因為一次家庭矛盾,小天和自己常年在外工作的父親爆發了一次激烈爭吵。這件事情發生之后,父子一直互相不搭理,母親夾在中間也左右為難。
學業和家庭兩方面的壓力共同促成了小天的不堪承受之重。早在暑期,他就覺得自己常常煩躁,難以控制情緒,極容易和母親爆發沖突。小天試圖尋找解決辦法,主動向母親提出到醫院身心醫學科就診。小天的母親在縣城生活,曾經有產后抑郁的體驗,非常恐懼抑郁。在小天顯現出一些心理問題的端倪時,母親覺得自己“教育不好”,多說一句或者少說一句都會引起孩子的反感。關于去醫院就診,小天的母親既“怕看醫生不起作用”,又“擔心吃藥有副作用”。盡管小天母親也想過帶孩子去做心理咨詢,但這個家庭地處三四線城市,缺乏心理健康知識的普及和方便易得的心理咨詢資源。在害怕、猶豫的心理狀態下,“去醫院就診”最終不了了之。
當學校介入后,小天的母親不得不開始重視,帶孩子去學校推薦醫院的身心醫學科,尋求抗抑郁藥物和心理治療,定期進行心理咨詢。但孩子吃藥后出現心跳加快等反應,母親對是不是需要吃藥猶豫不決,非常焦慮。一時間,所有的壓力都壓在小天的母親身上。為了應對孩子出現的問題,常年在外工作的父親也請假回到家。說起之前那次激烈沖突對孩子造成的傷害,小天的父親痛哭流涕。小天的父母從經常性的互相指責轉向反省自身,開始嘗試通過一起外出游玩等方式修復和孩子之間被破壞的信任和親密。慢慢地,小天的笑容變多了,和父親的關系也有所緩和。
在小天的抑郁歷程中,家長的應對經歷了三個不同的階段,也折射出對抑郁的三種不同認知。在“問題初顯”階段,面對孩子的困擾,家長陷入慌亂、逃避和抗拒,隱藏著對抑郁的恐懼。在“學校介入”階段,家長被迫應對,尋求精神醫學和心理咨詢的幫助,開始將抑郁視為一種疾病。在“主動反思”階段,父母意識到孩子的內心困擾也是家庭相處模式的產物,開始反省夫妻關系以及親子相處模式,嘗試改善家庭關系。這促使我們思考:抑郁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如果僅僅將抑郁視為一種醫學疾病,那么抑郁表象背后的深層發生機制就被忽視了。
當前,對抑郁的主流認識是將其視為一種“心理問題”或醫學化的“精神疾病”。而事實上,關于抑郁癥的起源眾說紛紜,并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目前依然沒有對“為什么一些人變得抑郁而另一些人沒有”做出有效的理論解釋,也沒有一種理論能夠契合抑郁的大多數群體,沒有一種治療之法適用于所有人。在生物精神醫學范式下,抑郁通過藥物來治療,但生物醫療化的趨勢使得大部分的精神醫學研究被窄化到生物與基因面向,變成了一種“無心靈的生物醫學”(mindless biological psychiatry)。克里斯汀(Kristen L.Syme)和哈根(Edward H.Hagen)指出,“在心理健康研究中,存在著真實且被廣泛承認的理論危機……阿司匹林可以緩解頭痛癥狀,但頭痛并非由阿司匹林的缺乏引起的……基于癥狀的分類系統未能揭示精神疾病的根本原因。”
對抑郁的生物醫學理解簡化了抑郁問題的家庭、教育和社會根源,忽略了患者主體疾痛經驗的社會性以及造成抑郁癥狀背后復雜的心理和社會文化因素。國內精神醫學界也開始重視“生活事件”對神經癥的影響,認為事件對個體的精神刺激與個體的“生物學素質、生活經歷以及對事件的主觀態度”緊密相關。即便從醫學內部審視抑郁癥,我們也會發現,當前不同版本診斷手冊中的“抑郁癥”是略有差異的一系列癥狀的組合,除了低落心境這一核心癥狀之外,還可能包括快感缺乏、睡眠障礙、疲勞、無望感等。這類診斷標準只是對外顯癥狀的描述,無法指示癥狀之間的聯系以及潛在的病因。有研究者曾不無擔心地指出,這種模糊而不斷變化的定義可能會在臨床實踐中錯誤地擴大精神障礙診斷的范疇。人們將一系列的癥狀命名為抑郁,自此所有異常和癥狀都有了解釋。然而,造成抑郁的原因又究竟是什么呢?
這里,跨文化情境的醫學人類學(medical anthropology)研究或許能夠給我們提供看待抑郁的不同視角。在醫學人類學的視野中,抑郁作為疾痛(illness)是一個社會文化概念。作為一種社會性的情感和障礙,抑郁與社會制度、社會苦難和社會關系密不可分。可以將抑郁“看作一種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抑郁的根源就是社會世界中的涵義與關系,反過來它們也是抑郁的后果。”如此,抑郁就不再僅僅是一個精神醫學或者心理問題,而同時也指向了家庭、教育和社會的問題。正如在小天的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學業轉換的不適、與家人的緊張關系都是小天心理壓力的直接來源。
無論我們對抑郁持有何種觀點,都應當認識到“抑郁癥”作為一個經社會建構的文化概念,關涉身體、自我與社會的關系。在筆者前面談到的小天的事例中,我們可以看到家庭的理解與主動改變對于孩子心理狀態的有益影響。對抑郁的理解決定了一個家庭的行動,決定了他們如何看待子女的抑郁,如何幫助自己的孩子從抑郁中恢復。意大利著名教育家蒙臺梭利(Maria Montessori)指出,兒童跟成人的沖突主要是由成人引起的,成人“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迷宮般的困境之中。跟過去一樣,他恍惚地迷路于廣闊的森林之中,但沒有一個出口,因為他不知道迷路的原因,即他的錯誤在于他自身。”在面對抑郁時,家庭需要認識到抑郁不只是一個診斷,也是一個事件、問題和個體經驗的鏈條。
那么家庭究竟應該如何預防和干預青少年抑郁風險?筆者建議:第一,將孩子的身心健康作為家庭教育的首要追求。如果家長只是孩子生活起居的照料者,就很難和孩子有真正的情感交流。如果家長只是關心孩子的學業成績,功利化地愛孩子,就只會加重孩子承受的壓力,造成更深層次的情緒問題;第二,對家庭成員間的相處保持反思和自我覺察,避免將家庭外部的壓力直接轉移到孩子身上,學會和孩子坦誠交流,增進家人間的理解和互相支持;第三,在孩子陷入抑郁狀態時,重視孩子的經歷和感受,主動通過各種方式緩解孩子的壓力,改善孩子在人際、生活和學業上面臨的問題,而非將孩子的問題歸因為“矯情”“脆弱”。總的來說,在家庭教育中,家長需要突破慣常的對青少年抑郁的忽視、恐懼或過度醫學化的理解,避免陷入無動于衷或束手無措的泥沼,而是應當勇于反思自身,反省家庭整體的關系結構和教養方式,主動地理解、參與、交流和行動,與孩子共同跨過抑郁這道坎,讓家庭真正成為一個溫暖、療愈的避風港。
此外,當前學校教育對青少年滑向心理問題的日常生活缺少足夠的關注和反思。面對青少年抑郁問題,一些學校管理者往往把規避風險作為第一目標,將責任推向家庭。這既與當前許多學校欠缺專業和人性化的精神健康支持體系相關聯,也與學校所承受的行政和社會壓力有關。在魯潔教授的一篇文章中,她提到了寧夏一個13歲的少女自殺的案例,并且據此指出,“當今的教育是一種病態性適應的教育,它背離了超越性的期待,把學生緊緊捆綁在應試等不合理教育體制之中。”可以說,當前家長們的焦慮、對孩子的過度控制亦是對不合理的教育體制的一種“病態適應”。如凱博文所言,“身體被社會賦予秩序”,“身體可能是體驗、解釋和交流情緒和社會問題的載體……身體在感受和表達著社會問題。”個體的情緒、認知與思維模式都經歷了家庭、學校和社會的復雜建構過程。
說到底,青少年抑郁是對當前家庭教養和教育模式的一種自然回應。在面臨如此普遍的青少年抑郁風險時,政府、學校、社會都應當有所作為。面對高昂的房價和養育成本,政府需要有效減輕家庭在住房、教育、養育等方面的經濟和心力投入。從根本上說,“社會分層是應試教育的社會根源”,不同社會階層的貧富差距越大,競爭越是加劇,教育“內卷”就越嚴重。國家需要通過改革分配體制、大幅度減小貧富差距、暢通向上流動通道等方式減輕青少年的學業成就壓力,在制度層面扭轉教育功利化傾向。此外,還需要加大力度培養專業心理咨詢人才,在各級各類學校加緊配備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在學校層面,亟須加強心理健康教育,完善校園心理健康支持體系。在普及抑郁相關病癥的過程中,社會媒體應當避免將青少年抑郁僅僅作為一種客觀疾病來宣傳,還應更多關注受抑郁困擾的青少年們究竟經歷過什么,共同反思造成青少年內心困擾的生活世界,為青少年成長和全面發展創設健康的教育和社會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