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一
對于我國教育研究來說,“德育”是個高挑戰性的命題。目前的研究還存在一些經驗化、表面化、學術含量不高的問題。特別是在國家層面的方針政策已經將德育確立為教育工作的首要議題的背景下,在統一規范的政策要求與千變萬化的教育實踐之間,學術界還沒有充分發揮其思想紐帶的作用,因為高屋建瓴的政策話語并不等同于學術理論。極富時代特色的德育政策論述如何能夠嵌入到可以被學術理論解釋的框架之中?
大學是人類社會理性文明的結晶。在高度理性化的現代社會,德育在什么意義上是合理且有效的?一些經典的西方德育思想或許能夠提供富有啟發的觀察。涂爾干曾做出一套自洽的論述。他認為要從傳統中剝離各種宗教儀軌與符號的桎梏,用理性還原他們本來的樣子,使道德教育成為合乎理性的教育。由于道德行動具有常規性與權威性,那么養成“紀律”便是實現道德的首要要素。“紀律是作為父親的社會,對我們發號施令,促使我們盡職盡責;而對群體的依戀是作為母親的社會,是善的化身,吸引著我們。”在論證了道德權威來源的基礎上,自主性也被重點闡明,確切意義上自主的道德行為所指向的不是自我,它必須超出個人之外,指向“大我”,即群體和社會。可見這種自主性不是天然的,而是通過教育養成的。
涂爾干進一步點明,教師是社會的代理人,通過教育教學活動,創造一種社會的、道德的存在。理性化的德育是教師的“任務和光榮”。在做法上,教師不應當權威式地道德說教,而要展示他本人對規范的服從,并且和所有遵守規范者一樣受惠于此。唯有如此,才能喚起學生對公共良知的尊重,實現德育的效果。
韋伯的觀點則與涂爾干的道德教育學說構成微妙的張力。韋伯同樣反對教師在學校里扮演道德權威的角色。“祛魅”使現代人身處于價值選擇的自由與困境之中,韋伯因而指出,“只要他是一名正直的教師,他的首要職責就是教會他的學生承認‘令人不舒服的’事實”,而這種涉及價值的教育便超出了單純的“知識成就”,達到了“道德成就”。并且,這種不急于做出價值判斷的教育方式最適用于大學,能夠培養科學工作者永不停止地追求對事實的充分理解。
西方現代化的道路上,道德教育始終沒有擺脫理論困境。托克維爾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描繪過早期的美國人是多么熱衷結社。二戰后,美國迎來了經濟與科技的快速發展,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敏銳地洞察到焦慮與漠然是這個時代的主要困境。帕特南的《獨自打保齡球》獨具慧眼地描寫了美國人對公共事業熱心不再。曾經盛極一時的社群主義和集體生活的吸引力已經消退,日趨衰落的集體情感難以抵制個人之于社會的“離心化”傾向,道德上的麻木在美國社會蔓延。
這些問題并非美國獨有,高速發展的科技與飛快成長的經濟對任何國家而言都構成瓦解道德凝聚力的壓力。韋伯或許早已認識到,隨著宗教影響力的消退,道德問題退出課堂,那樣一個高度現代化的社會并不美好,生產一方的專家“沒有靈魂”,而享用一方的縱欲者“沒有心肝”。
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并不以擺脫宗教羈絆為指歸,而是發端于對傳統思想與文化的重新塑造,以及對現代西方思想的借鑒與消化。雖然中國也面臨著現代性的巨大挑戰,然而“立德樹人”是我們古今一致的教育信仰,需要不斷更新的是其具體內涵。構建德育理論既是一個古老的命題,也是一項嶄新的挑戰:用當代的眼光重新審視我們的傳統,再造個人與家庭、社會、國家之間的聯結,為翻開中國教育的新一頁提供核心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