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與朝鮮的詩賦外交對古代朝鮮具有重要的政治文化意義,彰顯了漢詩在東亞文化圈作為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功能和價值。詩賦外交重且難,需要文士廣泛參與,引發科舉試詩、文官課詩等漢詩制度的聯動,為朝鮮漢詩發展提供了有力的動力支撐。在詩賦外交影響下,朝鮮保持與中國的文化粘性,朝鮮漢詩次韻、律詩的比重較高,雜體詩從無到有,并形成敏捷富贍的價值標準。充分認識漢詩的“文雅之力”與朝鮮“以詩華國”的創作觀念,是理解朝鮮時代以國家行為推崇漢詩的關鍵,也是把握中國文學域外傳播機制與朝鮮漢詩藝術風貌的關鍵。
1803年夏,語言不通的赴日琉球人楊文鳳與日本薩摩藩士石冢崔高二人用漢字筆談,楊文鳳回憶:“鳳等船漂至臺灣地方……先是地方官待鳳等甚是輕賤,鳳等叩頭禮拜而不肯為答禮。及見其地方官或秀才等,以詩與鳳等相為贈答,皆下坐答,前倨者后皆恭也。”[1]這種因擅長漢詩而獲得敬重的奇特現象,不唯出現在東亞漢文化圈內的民間交往,國家外交也常如此,被稱為“詩賦外交”。
詩賦外交作為中國、朝鮮、日本、越南、琉球各政權之間在政治、經濟、軍事等主導領域之外的一種國際交往形式,包括國家外交與民間外交兩個層面。其中,中國與古代朝鮮①的詩賦外交,自唐代以來源遠流長,中國人到朝鮮域內抑或朝鮮人到中國境內,詩賦外交都能起到緩解關系或加深友誼的潤滑劑作用。而來自宗主國的明朝使臣與朝鮮臣工之間的詩賦酬唱,因為官方主導、制度化、結集《皇華集》而更具典型性和實際影響力,成為學界重點關注對象。彭國棟、趙季、詹杭倫、王克平、杜慧月、廖肇亨、申太永等中韓學者在文獻整理、個案研究和儐接制度的考證方面取得了豐富成果;王克平提出詩賦外交對文學影響的命題,杜慧月、衣若芬論及文戰中的雜體詩爭勝,廖肇亨以朱之蕃為代表論述明清詩學與東亞諸國的互動方式與流衍軌跡。②但詩賦外交對朝鮮漢詩創作的整體影響及其作用機制,至今仍未有令人滿意的闡釋,不能不說是文學研究者的一大缺憾。若將中朝詩賦外交置于朝鮮漢詩發展史的研究視域中,可以發現詩賦外交引發漢詩制度的連鎖反應,激起全社會的創作熱情,實對朝鮮漢詩的發展有深遠影響。
蔡毅曾指出,漢詩是漢字與漢文化的結合點,是文明的最高點,在東亞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文”原指彩色交錯,據《周易正義》卷八《系辭下》記載:“物相雜,故曰文。”[2](P90)儒家奉行“文化至上主義”,認為“道貫天地”,總包天文、地文、人文。在《周易正義》卷三中,《賁》彖辭“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穎達疏“人文”即“詩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2](P37)。“文”又特指文章,文之精者為詩,漢詩歷來被視為高雅的“人文”,對作詩者具有諸種要求。首先,詩藝作為形式美學,聲律、對偶、辭藻、屬對等需要匠心獨運;其次,漢詩反映創作者的漢文化素養,四部典籍知識構成漢詩的意象、典故和語匯,漢詩與漢字、儒家文化、禮樂制度等漢文化圈關鍵元素相連;再次,主體修養決定詩歌的格調高低,“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3](卷八二六貫休《古意九首》其四,P9391),詩人要有典雅高貴的思想、性情、襟抱與趣味。朝鮮自古拳拳服膺中國先進文化,儒家思想、典章禮制等文物制度“擬諸中華”,高麗(918—1391)以來便被稱為“小中華”,文學方面也接受了“詩道高雅”“詩為言之精”的理念。如“人聲之精者為言,而言之精者為詩”[4](卷三九《玉峰集序》,P93);“‘有德者必有言’,圣訓也……而言之精者為詩”[5](卷末鄭光淵《介庵集跋》,P238)。不過,需要明確的是,“雅”是漢詩的專利,鄉歌、時調等朝鮮語歌辭被視為“俗”。
朝鮮學習效仿中國詩歌并非僅僅是文化層面附庸風雅的尚虛行為,精通漢詩可以在外交場合提升國際地位,表明“衣冠文物一同中華”的文化暨政治優越性,在日本、越南、琉球等外夷序列中贏得優勢地位。如,《朝鮮中宗實錄》記載領議政尹殷輔(1468—1544)、左議政柳溥(?—1544)與中宗議事:
龔用卿還中朝,言我國之事于稠中,曰朝鮮文物禮制無異于中華,極口贊美。此無他,以我國文章之無愧也。禮部尚書亦聞龔天使之言而嘉嘆不已,見我國使臣而褒美之曰:“聞爾國文物禮制無異中朝,心甚嘉之。”又戒玉河館主事及序班等,以朝鮮之人,慎勿忽待云。此特以文雅之力也。[6](《中宗實錄》卷八六,三十二年十一月三日條,P648)
“文雅”猶文教,主要指禮樂文物等社會文明,陸賈在《新語·道基》中提到:“乃調之以管弦絲竹之音,設鐘鼓歌舞之樂,以節奢侈,正風俗,通文雅。”[7](P21)因此,“文雅”又特指文才、文士。兩位議政認為龔用卿對本國“小中華”地位和漢文化水平的肯定直接來自朝鮮臣工與他詩文唱酬所表現出的漢文學水平。中宗三十一年(1536),翰林院修撰龔用卿作為正使,頒皇子誕生詔于朝鮮。他非常在意詩歌賡和,自鴨綠江至平壤“晝則吟詠,夜則書寫”[6](《中宗實錄》卷八四,三十二年三月二日條,P557),臨行前和還朝后數次過問或索要唱和詩集《皇華集》。朝鮮遠接使鄭士龍(1491—1570)是當時著名詩人,詩風奇杰渾重,七律被許筠(1569—1618)推舉為“國朝以來第一”[8](卷六,P576),他與李希輔(1473—1548)是此次詩歌專對維護國體的主力。龔用卿還朝后大贊朝鮮事大至誠,如,《明實錄》提到:
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使朝鮮還,言朝鮮素稱恭順,較之諸夷不同,而國家禮遇其國,亦未嘗以夷禮待之。邇者赍詔至彼,其王李懌又能恪遵典禮,敬事不違,良可嘉尚。請自今凡詔告敕諭事關禮制者,宜使之一體知悉,不必遣官,但因其朝貢陪臣即令赍回,庶以見朝廷殖有禮、懷遠人之意。禮部覆如其議。詔可。[9](《世宗實錄》卷二箹四,嘉靖十六年九月十四日條,P4267)
朝廷為朝鮮簡化程序,減省接待使臣的人力、物力耗費,而朝鮮將這種政治信任和便利的獲得歸因于“文物禮制”,作為漢詩“文雅之力”的切實表征。“肅肅廟庭東海上,斯文元不限華夷”[10](上,P269)。朝鮮突破“華夷”之限的方式并非只有崇奉儒家思想,漢詩也可以消融“華夷”界限,在外交場合贏得尊重、禮遇乃至話語權。《明史》提出“朝鮮在明雖稱屬國,而無異域內”[11](卷三二〇,P8307)。朝鮮中宗時,經筵廳知事金安老(1481—1537)也曾指出:“中國之所貴我國者,以其有文章學問也。”[6](《中宗實錄》卷七七,二十九年二月十四日條,P330)
朝鮮對漢詩的“文雅之力”有普遍的認識,“以詩華國”是更接近于漢詩的另一種表述方式。朝鮮將詩文分為“經國文章”與“華國文章”③。其中,“經國文章”如制誥、奏議、策論等,承擔經邦緯國的政治功能;而文學性較強的詩、賦、文可以在與漢文化圈其他國家的文化交往中維護國體,為國爭光,故被稱為“華國文章”。漢詩是“華國文章”的主體。李宜顯(1669—1745)提到:“我朝右文為治,學士大夫類以詩書翰墨尉為國華。”[12](《題昭代風謠卷首》)事實上,朝鮮在理學內部“詩乃末技”“詩為浮華”與詩可“理性情,達風教”[13](卷一《永嘉連魁集序》,P409)的理論矛盾中偏向后者,并且,漢詩受到國家扶持,不是朱熹對文學的態度較為通達以及朝鮮崇尚文治就能解釋的,更重要的是出于朝鮮與中國、日本等漢文化圈國家的外交需要。中宗朝《續東文選》編成后,大臣向國王的進箋中寫道:“解紛多賴于詞命,華國亦由于風謠。”[14](《中宗實錄》卷三四,十三年七月十二日條,P324)漢詩與承文院的外交表箋具有同等力量,在“受命不受辭”的外交場合,委婉高雅而不質直的漢詩作為一種外交文體和外交話語,承擔了政治表意功能。朝鮮以詩華國,明使據以觀風察俗。《旬五志》記載金守溫(1410—1481)與金安國(1478—1543)二人的“以詩華國”事跡:“或為華使稱善,或為島夷嘆服,文章之華國有如是夫?”[15](上,P2506)徐居正(1420—1488)、李荇(1478—1534)等人詩才也令明使贊嘆“東國詞藻不減中國矣”[16](卷一三《成侃》,P1712)、“東方文士與中華無異矣”[17](卷一,P255)。
這種繼承春秋“賦詩言志”傳統的詩賦外交既是傳統的詩歌活動,又是一種獨特的外交話語方式;既是炫才逞技、短兵相接的戰場,又是拉攏明使、溝通情好的文會。而其核心都在于國家利益,維護國體與國家尊嚴,尋求宗主國的認可,鞏固朝貢體系中的君臣關系。朝鮮通信使與日本文人也存在這種文戰和交流方式;朝鮮使臣出使中國、覲見中國皇帝時的獻詩與應制,還具有“屢以文詞,得紓國患”[18](卷首徐居正《東文選序》)的政治意義,典型事件如權近以應制詩20首平息表箋事件。總之,漢詩作為“文雅之力”,幫助朝鮮提升國際形象和地位,受到國家和兩班的重視。
詩賦外交兼具政治與文學雙重屬性,之所以對朝鮮漢詩產生深遠影響,有以下幾個原因。
首先因為中朝雙方重視,對文壇提出要求。在“以詩華國”觀念的影響下,為展示朝鮮文教之盛,傳揚休名,“選能詩者與相唱和,使知我國人才之不乏”[19](《燕山君日記》卷六〇,十一年十二月二日條,P804),不因文才困窘有傷國體。“外交無小事”,并且與外交辭令的應對相比,詩歌唱酬更“非小事”。
朝鮮時代文化上慕華,政治上與明朝確立典型的宗藩關系。行人司行人嚴從簡謂朝鮮“事天朝最恭謹,天朝亦厚禮之,異于他蕃”[20](P19)。萬歷朝鮮之役后,更是感念明朝“再造藩邦”之恩。于是,明使與朝鮮臣工的詩歌唱酬成為藩屬國盡心籌備的文化活動之一。明孝宗以后,擅文翰的文臣代替宦官出使,為詩賦外交提供了誘因與可能性。明使倪謙與朝鮮鄭麟趾、成三問等“倡和無虛日”[21](《世宗實錄》卷一二七,三十二年一月三日條,P713),是為詩賦外交之嚆矢。陳鑒、高閏出使之后,朝鮮首次將中朝唱和詩結集為《皇華集》刊印,并成為慣例,有明一代一直沿襲。在主客雙方的共同促進下,這一文士風雅發展為明代與朝鮮的詩賦外交傳統,雙方均傾注很大心力。明使或提前閱覽前使《皇華集》并預作詩,或回程時仍主動留詩,擅詩的唐皋、朱之蕃形成詩賦外交的兩次高峰。朝鮮方面,為“盡事大之誠”,彰顯“敬朝廷之意”,對明使有倡必和,連篇累牘,且重明使之詩,刻詩碑或在亭臺樓閣題壁、張榜、掛板。
其次,詩賦外交難度大。朝鮮國王普遍認為“他事則已矣,其中酬唱之事甚為重難”[6](《中宗實錄》卷八十三,三十一年十二月八日條,P525)。酬唱之難,無疑對儐接人員的漢詩素養提出了更高要求。
詩賦外交作為國家文化的較量,通常明使首倡,朝鮮文臣通過敏捷富贍、應對自如的表現維護國體。兩國文臣在押韻、對仗、用典、體式方面爭勝,而以快、多、巧為尚。其激烈程度,至稱為“筆戰”“文戰”,張寧與樸元亨、祁順與徐居正都曾激烈對決。英祖時具樹勛講述往事:“昔時華使往來也,多游賞山川。每與人酬唱,以強對及難對語為勝事。”[22](卷上,P4228)河謙鎮(1870—1946)也說:“詔使在道,必出此等,意在困迫接伴。”[23](卷一,P9616)主客愈激愈高,明使必欲屈人,至出難聯絕對,如顧天峻出上聯“煙鎖池塘柳”,“一句之中具金、木、水、火、土五行,決不可對”[24](上編,P2431)。值得一提的是,雜體詩作為文字游戲,本非雅正之體,在亦莊亦諧的文戰場合,明使多以之考驗朝鮮文臣。《皇華集》共收錄回文詩26首,東坡體35首,六言詩76首,還有蟬聯體、禁體、九句詩等。起初朝鮮文士并不熟悉雜體詩,無法賡和,后來專門練習以應對。此外,和詩本就難作,君權在場與雙方政治身份的不對等更加劇了詩藝抗衡的難度。
正因為詩賦外交之重且難,朝鮮不得不重視培養漢詩人才。金安老(1481—1537)曾對中宗講:“我國有交鄰、事大之禮,文學之士在所當急。”[6](《中宗實錄》卷七七,二十九年二月十四日條,P330)兩年后,明使龔用卿來,距離上次接待唐皋時隔十六年,已任左議政的金安老再言漢詩人才之匱乏:
今朝廷之間,鮮見能文之士。天使游漢江、謁成均及凡在大平館時,例有制作,宰樞皆唱和,然豈皆自作乎?賴有能文之士,借述者多耳。今雖選諸朝廷之間與其閑散之員而將用之,然臣未知某人可當此任。常時庭試、課試,不見有一人佳作之者。況接待天使,必須成家之才然后乃可。而乏人如此,恐其臨接天使,多致國體埋沒。[6](《中宗實錄》卷八三,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條,P527)
中宗朝大力培養漢詩人才,刊印多部中國詩集,入選讀書堂人數居歷代之最,而且,蘇世讓、鄭士龍、李希輔有儐接明使的經驗。然而,代筆者乏人,故仍有漢詩人才匱乏之嘆。柳夢寅也慨嘆,想要詩歌專對“宛轉無疵,非閑熟于平素,能如是乎?”[25](P1013),所以即使儐接明使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一次,而漢詩人才的培養必須常態化。那么問題在于,國家的這種人才需要能否傳達給文臣群體和普通士人以勸礪詩藝?
一是儐接明使興師動眾,需要舉全國之力,文士參與范圍廣,因此能夠對朝鮮普通人的日常漢詩創作產生影響。《皇華集》涉及25次儐接,參與唱和者,明使43人,朝鮮文臣去其重,約三百余人,每次儐接一般十至二十人具名。謁成均館、漢江游觀、贐行時,儒生和非直接參與儐接的文臣也要例行賦詩,其中,儒生之作未收入《皇華集》,未具名的代筆也不在統計范圍內,所以實際參與人數更多。為詩賦外交計,朝鮮在選擇儐接人員時“必簡一時之英”[26](卷八《詩話》,P565)。遠接使多以文翰大臣擔任,世宗、中宗朝實錄均有文獻記載:“今詔使皆儒林文翰之士,遠接使當用文翰大臣。”[21](《世宗實錄》卷一二七,三十二年閏正月二十日條,P718)“文臣天使出來時,以大提學為接伴,古也。”[6](《中宗實錄》卷八四,三十二年三月二日條,P529)至于迎慰使、制述官、從事官的選拔也首重文才,以至破格選才:“文官天使出來,則必多聚能文之士,而不分庶孽”[27](《中宗實錄》卷九〇,三十四年四月一日條,P101);“文翰之人雖在散地,必收敘而用之”[28](《光海君日記》卷一六一,十三年二月六日條,P690)。權韠(1569—1621)、鄭斗卿(1597—1673)都曾以“白衣從事”參與酬唱④。可見,詩賦外交打破科舉常規、為下層文人在科舉之外提供了出人頭地的機遇。唐皋、顧天埈、朱之蕃、姜曰廣四次出使時,朝鮮儐接人員皆極一時之選。如南龍翼在《壺谷詩話·詩話》中提到:
壬寅顧天峻⑤時,月沙為儐使,東岳、南郭(樸東說)、鶴谷為從事,石洲以白衣,車五山、梁霽湖(慶遇)以制述,金南窗(玄成)、韓石峰(濩)以筆從。各藝之盛,此行反復勝矣。五峰、西坰(柳根)為迎慰,簡易適僑居于箕城,時人謂之“文星聚關西”云。[29](P2211)⑥
顧天埈之行,朝鮮儐接文士的選擇幾乎將當時漢詩名家網羅殆盡,可見用人范圍之廣。同時,文人的相聚、切磋、交流又促進了漢詩的發展,此次朝鮮文人唱和詩結集為《東槎集》,刊刻并流傳至今。此外,為應對詩歌專對,朝鮮還預先課制練習,“凡制述官必和進《皇華集》”[30](卷一四《皇華集次韻跋》,P135);“自義順館至碧蹄諸站板上題詠,則遠接使必與從事官等既悉次韻矣,若大平館、濟川亭等處題詠及《皇華集》所錄前天使所制諸詩,與《喜晴》《大平館》等賦,預令抄定文臣等各自次韻以待”[6](《中宗實錄》卷八十四,三十二年三月二日條,P557)。這種練習和預擬也會促進詩藝的提高。
由于官方主導,詩賦外交的影響力、輻射力大,《皇華集》的刊印及其在中、日、朝的傳播也擴大了詩賦外交的影響,夸大了詩戰的勝負效應。漢詩于文士個人具有見重華使、激揚聲譽、作為晉身之階并“以詩華國”的重要意義,在傳統的“立言”不朽與“成一家之言”外,漢詩被賦予新的功能。于是在公私雙重榮譽感召之下,詩賦外交激發了朝鮮全社會的漢詩創作熱情。
二是詩賦外交引發漢詩制度的連鎖反應,漢詩人才的需求影響人才選拔和培養的方向,最終使下降的國家意志關涉到每個讀書人。本文所謂“漢詩制度”,指與國家培養、選拔、展示漢詩人才相關的政治和文化制度,舉其犖犖大者,如詩賦外交、科舉試詩與文臣課詩等。⑦一般非專為漢詩設立,而作為體制力量,卻構成了漢詩發展的動力體系和文學生態的核心。漢詩制度是詩賦外交對文學發揮作用的重要機制。為儲備充足的漢詩人才,朝鮮特重漢詩教育,在中國宋代廢除科舉試詩制度后,朝鮮仍將漢詩的考察納入作為文壇風向標的科舉制度;尤其詩賦外交的唱酬主體為文臣,文臣勸課也重視漢詩素養。文臣課詩主要包括以下名目:
讀書堂勸勵漢詩。朝鮮時代世宗八年(1426)始創讀書堂,亦稱“湖堂”,選年少有才行的文臣,于山間水畔、寺廟等清靜之地賜暇讀書,以備大用。自世宗至英祖三百余年斷續相沿,計有304人賜暇讀書⑧,勸勵漢詩是其重要課目之一。同知事南袞(1471—1527)提到:“(讀書堂)一時人材,蔚然可觀,皆以詞學為尚,由詞學可至于圣學也。我國非徒事大,至于交鄰,詞華為重,不可不勸礪之也。”[31](《中宗實錄》卷二七,十二年一月十九日條,P114)可見其具有明顯的外交指向性。入選讀書堂的士人中,徐居正、李荇、李希輔、蘇世讓、鄭士龍、申光漢、盧守慎、高敬命、李后白、李山海、李植等人漢詩藝術成就斐然,并且參與過儐接明使,甚至以文翰大臣的身份作為遠接使或館伴,讀書堂起到了為詩賦外交培養人才的作用。
朝鮮前期文臣春秋仲月試兼試古詩、律詩。太宗七年(1407),權近請奏時職、散職三品以下文臣于每年春秋仲月在藝文館按題賦詩[32](《太宗實錄》卷一三,七年三月二十四日條,P27)。十七年(1417),卞季良與樸銞變為館閣兩府以上文官在議政府舉行三次考試,其他品階文臣在藝文館、成均館聚會制述[33](《太宗實錄》卷三三,十七年二月十二日,P395),文臣參與范圍進一步擴大,一般文臣的漢文學水平也受到督導勸勵。考試科目包括律詩、古詩、表、箋,漢詩與經國之文表、箋同列。
文臣庭試考排律。為了給文臣提供更快速的晉升渠道,《續大典》規定堂上正三品以下可以參加文臣庭試,“居首者資窮則加資,否則準職,參外則升六品,其次并賜馬”。其制述“同增廣殿試,加稟律詩,或十韻或二十韻”[34](P207)。單獨增加律詩一項,可見,漢詩是文官應對政治事務所需素質之一,有必要以體制力量敦促文官不斷精進詩藝。
階段存在的館閣制度,如集賢殿、弘文館,也重漢詩。集賢殿設于世宗時期,聚集文學之士,培養人才數十年,不乏申叔舟、崔恒等漢詩大家。世祖裁撤集賢殿后,設立弘文館掌內閣藏書,治文翰,備顧問,兼經筵與春秋,職事清要,利于讀書治學,堪稱人才府庫。成宗實錄記載:“我朝事大詞命則有承文院,華國文章則有弘文館,月皆三課。”[35](《成宗實錄》卷一四六,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條,P713)
科舉制度一向被學界認為是對詩歌影響最大、最重要的漢詩制度,尤其宋、明多標舉唐代“以詩取士”對詩歌發展的重要作用,明代與清前期又以不考詩歌且八股繁重作為本朝詩歌不振的原因。然而朝鮮卻與中國不同,由于宗藩關系對朝鮮的重要性和明代文臣頻繁出使朝鮮,詩賦外交成為朝鮮時代漢詩制度的核心。麗末鮮初因理學廢除的科舉試詩制度,因詩賦外交的需要重又啟動,詩賦外交還牽動著文官勸課等國家制度的制定,影響著全社會的漢詩創作熱情。詩賦外交在朝鮮漢詩發展史上的重要性是越南、日本無法比擬的。
詩賦外交傳統中斷后,到漢詩重新形成新的文化功能之前,孝宗到肅宗初年詩壇沉寂70余年,詩人、作品乏善可陳,也能從反面說明這個問題。李建昌(1852—1898)論述了詩賦外交消歇帶來漢詩制度的聯動反應,驗證了詩賦外交在漢詩制度體系中的核心地位:
穆陵以前詩學極盛。當時自湖堂以至太學士之選,皆先詩而后文,專為華使儐接計也……然自丙丁以來,無復有中外唱和之勝,而文苑始專崇詞命,儒林則又以詩為薄技之,詩遂不貴矣。[36](P8790、P8791)
為詩賦外交選拔人才,讀書堂與進士試重視漢詩水平,李建昌認為這帶來了宣祖以前漢詩的興盛。“丙丁”指“丙子胡亂”(1636)和“丁丑條約”(1637)。1636年,皇太極親征朝鮮,仁祖被圍南漢山城,第二年被迫訂下“三田渡之盟”,清取代明,成為朝鮮的宗主國。鼎革之初,朝鮮視清為夷狄,且清朝派遣使臣多非文官,朝鮮同清朝一直沒有官方的詩賦外交,詩歌唱和僅限于民間交往。《皇華集》記載與明朝的最后一次詩賦外交是在仁祖十一年(1633)。自1633年以后,仁祖二十三年間未再選派士人到讀書堂。雖然孝宗六年(1655)讀書堂重啟,但直到朝鮮結束(1910)二百余年間也只安排五次三十人。可見,以1633年為分水嶺,入選讀書堂的士人數量銳減。承文院、弘文館等館閣也專意外交文書,漢詩教習同時減弱。缺少詩賦外交體制力量的制衡,理學以詩為余事的觀念抬頭,漢詩的文化價值降低,士人創作熱情遂不及朝鮮前期。
不唯漢詩興衰,詩賦外交對朝鮮漢詩藝術風貌也有重要影響。除中國文學思潮與詩人詩作的個案傳播外,詩賦外交更重要的意義是在密切的詩學交流中強化認同,促進與宗主國文學的同化,形成文化粘性。成宗、中宗、宣祖朝,詩賦外交頻繁,詩壇或學宋、或學唐。當詩賦外交傳統斷裂后,詩壇批評宗唐詩風蹈襲摹擬,在民族意識下走向朝鮮詩風的自覺,轉向本國文化尋求滋養,漢詩風貌發生巨大變化。
此外,詩賦外交所塑造的某些漢詩風貌,尤其詩歌體式,由于歷史慣性一直持續到傳統斷裂后的朝鮮后期。
首先,朝鮮漢詩多次韻之作。李晬光(1563—1628)指出:“次韻之作,始于元白而盛于趙宋。我國則尤以華國為重,故爭尚此法。”[37](卷九《文章部二·詩法》,P1054)一般唱和,主客交互;詩賦外交只和不倡,故多次韻。如,金安老云:“我國凡皇朝使臣采風觀謠之作,例皆賡和之,雖詞賦大述亦必步韻。”[38](P407)加之朝鮮不熟悉聲律,日常學詩與友朋唱和也多采用亦步亦趨的次韻形式,所以樸漢永說:“至于半島也,從何時而獨行限韻一式,可謂千場一例,千篇一律,至以嘲作韻不作詩之評,是謂半島之自為體制者一也。”[39](十六《一種詩式自為半島體制》,P9587、P9588)
其次,各種詩體中,律詩最為發達,而古體數量與創作水平都不高。究其原因,律詩與古體的表現功能不同,律詩更適用于應酬交際。樸漢永指出:“及于半島也,著古詩者甚少,唯以近體中七言律絕為酬唱之正宗。”[39](十六《一種詩式自為半島體制》,P9588)李植《學詩準的》自言:“日用酬應則專用律詩。”[40](卷一四,P517)雖然明清也以律詩占絕大多數,但詩賦外交無疑是朝鮮影響最大的唱酬事件。如金得臣(1604—1684)在《終南叢志》中提出:“我東文人每與華使唱酬皆用律詩,故如湖陰大手,至于古詩長篇不能工。”[41](P2112)
再次,因詩賦外交的推動,雜體詩從無到有,日漸為朝鮮文士熟悉,并更多地進入日常創作,數量漸多,以至成為文人別集中一個單獨門類,如,鄭百昌(1588—1635)、沈攸(1620—1688)、洪柱國(1623—1680)、南正重(1653—1704)等人別集都單列雜體詩。張混(1759—1828)《騷壇廣樂》、李裕元(1814—1888)《林下筆記·瓊田花市編》羅列雜體詩名目,探討創作技巧,體現其雜體詩觀念,可見朝鮮對雜體詩理論認識的深化。
此外,朝鮮詩學批評重詩才敏捷、富贍。為了滿足詩賦外交需要,朝鮮涌現出蘇世讓、鄭士龍、權韠、車天輅等以富贍敏捷著稱的詩人。如洪萬宗以敏捷概括權韠詩歌的典型特點[24](下編,P2437);金澤榮(1850—1927)論車天輅詩:“捷敏太甚,故多平熟而少湛深。”[42](卷八《韶濩堂雜言六》,P323)詩思敏捷,符合文戰需求,與這些詩人多次參與儐接明使有關。樸漢永甚至將其上升到朝鮮漢詩的一種特色:“及若半島也,謀諸速達之一訣。”[39](十六《一種詩式自為半島體制》,P9588)敏捷、富贍的價值標準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朝鮮漢詩的獨特風貌。
基于春秋“賦詩言志”傳統的詩賦外交,是對儒家傳統詩學詩“可以觀,可以群”的演繹。詩賦外交對朝鮮具有重要的政治文化意義,作為一種外交文體和外交話語,可以有效幫助朝鮮鞏固朝貢體系中的君臣關系,在東亞漢文化圈中贏得優勢地位。詩賦外交重且難,出于維護國體的需要,朝鮮時代調動文士廣泛參與,從而引發科舉試詩、文官課詩等漢詩制度的聯動,為朝鮮漢詩發展提供了有力的動力支撐。在詩賦外交影響下,朝鮮保持與中國的文化粘性,朝鮮漢詩次韻、律詩的比重較高,雜體詩從無到有,并形成敏捷富贍的價值評判標準。由此可見,漢詩的功能需求決定了朝鮮接受中國詩歌時的選擇機制。朝鮮對中國文學系統整體接受,但漢詩制度各要素的組合結構、力量對比與中國本土不同,從而形成與漢文化圈其他國家同源異流的文學樣態和創作風貌。充分認識漢詩對朝鮮的政治意義與文化意義,是理解朝鮮時代以國家行為推崇漢詩的關鍵,也是把握中國文學域外傳播機制與朝鮮漢詩藝術風貌的關鍵。
注釋:
①本文所用“朝鮮”指古代朝鮮半島政權,非1948年成立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
②參見:杜慧月《明代文臣出使朝鮮與〈皇華集〉》(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王克平《明朝與朝鮮的詩賦外交研究》(亞洲出版社2011年版)、(韓)申太永《〈皇華集〉漢詩特征與樣相:明使與朝鮮接伴使的酬唱》(《訪韓文學》2010年第42輯)、廖肇亨《從“搜奇獵異”到“休明之化”——由朱之蕃看晚明中韓使節文化書寫的世界圖像》(《漢學研究》2011年第29卷第2期)、衣若芬《“東坡體”:明代中韓詩賦外交之戲筆與競技》(《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十輯,中華書局2014年版)。
③參見:(韓)沈慶昊《朝鮮后期漢文學與詩經論》(首爾一志社1999年版)。
④參見:南龍翼《壺谷詩話·詩話》、洪萬宗《小華詩評》卷下。
⑤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本條“壬寅顧天峻”下校勘記:“底本訛作‘辛丑顧當’,據《詩話叢林》改。”
⑥括號表示原文為小字。
⑦本文“漢詩制度”概念的提出參照饒龍隼“文學制度”(《文學制度層位論——兼述“制度與文學”命題的設立及缺陷》,《文史哲》2019年第1期),王小盾《東亞俗文學的共通性》(《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中的“體制文學”對本文也有啟發。
⑧據(韓)徐范宗《朝鮮時代讀書堂的教育學研究》附錄《朝鮮時代賜暇讀書者一覽表》,高麗大學2003年博士論文,第125—1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