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研精一理”的論辯類文體,論體文萌芽于先秦時期,成熟于魏晉南北朝,并繁盛于唐宋時期。唐代“論”體分類范疇在借鑒《文選》《文心雕龍》的分類基礎上有所創新,《舊唐書》將《文選》“史論”類擴充為“雜論”類,而《唐文粹》于“論體”類下又新立了“辨析”類,這顯示出唐代文人自覺的“論”體辨體意識。作為唐代科舉考試的科場文體,唐代“論”體時文創作與文體嬗變的雙重相生,將唐代的“論”體的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進而催生出宋人“詩發議論”“以議論入詩”的文體觀,并對宋代“論學”傳統的形成有直接的影響。
“論”體肇始于先秦,經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發展到唐代而日趨繁盛,錢鐘書論述文體遞變與滲透時,提到:“若少陵《詠韋偃畫松》所謂‘白摧朽骨,黑入太陰’,豈灰色所能揣侔,正須分求之于粉墨耳。”[1](P80)這種“求之粉墨”的文體遞變與交融的精神體現在唐代“論”體的變化過程中,“論”體是一種議論性文體的總稱,而論體文是以“論”為標題并按照“論”體的體制要求創作的單篇議論文章。總體而言,學界對唐以前論體文研究頗豐,章太炎、劉師培、魯迅、劉永濟、程千帆等諸多學者早已就魏晉南北朝論體文的特點進行了深入、廣泛的研究。現代以來,先唐論體文逐漸進入了古典文學研究者的視野。吳承學、劉湘蘭的《論說類文體》,邱淵的《從社會背景看先秦論說文的產生》,李春青的《漢代“論”體的演變及其文化意味》,彭玉平、劉石泉的《論西漢論體文的創作》,劉石泉的《論東漢的論體文創作》,彭玉平的《魏晉清談與論體文之關系》等研究從不同視角將唐代以前論體文的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以往研究者多關注唐代的賦、判文、駢文、序、記等文體,“論”體是兼具選拔性與應用性的文體,文學價值不如詩、賦等文體,因此,學界對唐代“論”體的相關研究有所忽略。筆者通過考查《全唐文》《唐文拾遺》《唐文續拾》《全唐文補遺》等文獻,共統計現存唐代論體文550余篇,梳理了唐代“論”體的源流、體式、分類情況,歸納了唐代論體文所代表唐代散文精于論理的一面,并闡釋了唐代論體文日盛對宋代“論學”的文化風氣的影響。
對于“論”體的定義,有廣義“論”體與狹義“論”體的區別。廣義的論體文包括范圍彌廣,所有的議論、說理性文章都可以包含在內。正如王充在《對作》中提到的:“論者,述之次也。”[2](P1180)早期“論”體一直附錄于著述體的末尾,并未獨立成體。朱自清指出:“由對話而發展為獨白,便是論。”[3](P120)“有言即論”的原則屬于獨立成體的“論”體范疇,儒家六經及對六經的注、疏、序、傳等闡釋性的文章就屬于廣義的論體文。而狹義的“論”體則指以“論”為名的單篇議論文,典型的代表如賈誼的《過秦論》。
對于“論”文體的起源,歷代學者聚訟紛紜。歸納下來,大致有“肇自《周易》說”“興于諸子說”“源于《論語》說”“始于《尚書》說”四種不同的觀點。
此說最先由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中提到:“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4](P27)之后,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文章篇》中提到:“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5](P221)他也持“文章源于五經”的觀點,郝經在《續后漢書·文藝》中提到:“易經之固有,序、論、說、評、辨……皆其余也。”[6](P847)徐乾學在《御制古文淵鑒序》中提到:“論說之類……始于易者也。”[7](P1)可見,受劉勰《文心雕龍》“宗經”觀念的影響,學者將“論”體的起源推為《周易》,卻未給出文體學或文章學上的依據。《周易》的卦辭、爻辭是解釋、詮釋卦象之意,并無“論”體所包含的明辨是非之義,《系辭》《易傳》等內容也無涉“明辨是非”“循合倫理”的意義,其中并未出現區別于其他文體的獨立文體屬性,“論”體源于《周易》說不可靠。
“興于諸子”說最早出現在漢魏六朝時期,后世學者查檢了六經卻發現并無“論”為題的論體文,于是,他們將“論”體起源定于諸子論辯之說。梁代任昉《文章緣起》“論”條標注:“漢王褒《四子講德論》。”[8](P7)任昉認為最早據題為論的論體文是漢代王褒的《四子講德論》。郝經的《續后漢書》、陳骙的《文則》、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序目》等都將最早的論體文追溯于戰國諸子。近代以來,學者對論體源流的認識也是“論”體源于戰國諸子的論辯之學。劉師培在《論文雜記》中提到:“凡能推闡義理,成一家之言者,皆為‘論’體。”[9](卷九,P9101)余嘉錫在《古書通例》中提到:“論文之源,出于諸子。”[10](P52)此說結合“論”字的含義演變與戰國論辯風潮的言說背景解釋,因此較為合理,此說還得到了周振甫、褚斌杰、郭英德等多數當代研究者的認可。
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篇指出:“自《論語》已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后人追題乎!”[4](P245)可見,劉勰以“經無論字”為理由,將“論”體的起源推源于《論語》。清代王兆芳在《文章釋》中提到:“論者,議也,倫也,議論有倫也……主于講論道義,著理衷圣,源出《論語》。”[9](卷七,P6264)此說除了有宗經崇圣的思想背景外,將“論”字解釋為編纂群言與“論”所包含的論說、論辯的含義不符,“源于《論語》”一說解釋不免有“宗經翼圣”先入為主的思想背景。
真德秀的《文章正宗》首倡此說,《文章正宗》綱目提到:“按議論之文初無定體……大抵以六經語孟為祖。”[11](P6)真德秀認為包括“論”體在內的議論文體都源于六經。明代何喬新在《論學繩尺》序言中認為議論之體和“卿大夫之辭命”有關,清代姚華在《論文后編·源流第一》中提到:“然孔子刪《書》,起于堯典。”[12](P2)這些學者認為包括“論”體在內的散體文體源流都是《尚書》。但“論”體始于《尚書》一說存在著很多疑點,僅憑《尚書·周官》“論道經邦”之句包含“論”字,并不能說明“論”體起源于《尚書》。
追溯文體的起源,應先追溯產生這種文體的言說、行為方式。魯迅指出:“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區以別矣。”[13](P355)魯迅認為,最初的文章與言說稍有不同,后世文章大多雜以韻語便于言說,論體文的產生與發展也大致如此。也有學者認為:“特定的言說行為派生出特定的言辭樣式……久而久之,便約定俗成地生成了特定的文體。”[14](P29)“論”作為一種言說方式,其含義在先秦時期就有辯駁是非的言說意義。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提到:“論,議也,從言侖聲。”[15](P92)“論”的意義是辯論、論辯是非的意思。東漢劉熙在《釋名·釋典藝》中,進一步解釋“論”:“論,倫也,有倫理也。”[16](P101)劉熙闡釋“論”的意義為循合倫理。
“論”本身是一種偏于闡發事理與經綸事物的言說行為。傳世文獻中最早使用“論”字的文獻是《尚書·周官》中的:“論道經邦。”[17](卷十八,P500)這里的“論”是討論、講論的意思。《荀子·君子》中認為:“論法圣王,則知所貴矣。”[18](P453)可見,作為言說方式的“論”字有討論、考評、思考的含義。而作為文體形態的“論”體擴大到論辯、辯難的意義,這一含義的產生與先秦時期士階層的形成密切相關。戰國時期,處士橫議,辯士蜂起。“論”字擴展到“辯論”“論難”的引申義,而“論”的文體學意義也擴大為論辯與論難等動詞性的意義,即辨明是非、循合倫理、互相論難的含義。《史記·蕭相國世家》將“論”與“行”并行解釋:“論功行封。”[19](P2043)現代研究者也多認為“論”體的源流與戰國時期“士”階層的起源與發展密切相關。清代汪中在《述學·左氏春秋釋疑》中提到:“周室東遷,官失其守。”[20](P28)周王室東遷后,官學衰微,享有專門知識的論辯之士奔走于諸侯國之間,希冀君王采納自己的學說以成就霸業,而這些辯士的辯論之文可以算作論文體的早期雛形。褚斌杰認為:“論體文代表了對事物本身及內在規律的思考、討論、探討。”[21](P346)戰國晚期,荀子與韓非子的論辯文寓意深刻、結構嚴謹、邏輯精密,觸及對內部規律與抽象概念的認識與探討,并出現了最早的單篇別行論體文,如荀子《天論》《禮論》《樂論》等,因此,“論”體“源于諸子”的解釋較為合理。
唐代以前,目錄學家就開始對論體文進行編目分類的文獻整理工作。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篇列舉了18篇文章,論證論體文“辨正然否”“義貴圓通”“心與理合”“辭共心密”的體制要求③。蕭統《文選》中,將“論體”下分了論、設論、史論三種文體。《隋書·經籍志》是最早按文體分類著錄的史志目錄,匯集了先唐以來通用的文體,其中收錄“論”體類書籍31部。唐代官修類書《藝文類聚》“論”體主要在人部、職官部、政部、禮部、樂部的子目之下,《舊唐書·經籍志》分甲、乙、丙、丁四部分類法,“論”體位于丁部別集之中,并將《文選》的“論”體分類范圍擴大為“雜論”類,其中還收錄了儒、釋、道三家的論體文,還將書論體納入“論”體的分類中,這一分類體現了唐代儒釋道三教兼用以及唐代書法的繁盛。《文境秘府論·論體》引用劉善經《四聲旨歸》說:“稱博雅,則頌、論為其標。”[22](P331)從六朝到唐代的總集目錄分類變化可以窺見唐代的論體文數量較之六朝大量增多的原因在于舊的目錄學分類已不能反映論體文的發展現狀。論體文的體制專業性增強,已不能簡單地從功能上區別“論”體,而從內容上以具體的文體譜系詳細劃分。
宋代的類書與詩文選本將唐代“論”體的分類更加細化,宋代李昉編纂的《文苑英華》按唐代論體文的內容分類為18類,姚炫《唐文粹》的論部將“論”體分類增多到19類。從宋代類書目錄與詩文選的分類來看,唐代“論”體分類的標準并不清晰,論體文內容與體制的分類方式之間并沒有密切的關系,對其分類也沒有遵循一定的標準。明代吳訥《文章辨體》采取了以體制區分的分類標準,將論體文分為政論、史論、經論、理論、設論、釋道類、雜論七類。目錄學家對論體文的分類由簡單的“分體式”到繁密的“歸納式”,不僅是文體自身發展的結果,而且體現了唐代文體分類意識的增強、辨章學術思想的推進、文學觀念的進步。
論體文的演變對應到唐代文學史的發展歷程,可分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歷史分期。初唐、盛唐時期的論體文以政論、史論及佛論類為主。此時期的“論”體創作都遵循著裨于政教的要求,較少雍容揄揚、潤色宏業之作。由于初唐時期宗教政策的寬松兼容,這一時期佛論類論體文較多,如彥悰法師的《沙門不應拜俗總論》,以佛教傳入后與儒家禮法的重大沖突“沙門應不應拜俗”的問題提出應拜世俗君王而不拜世俗人事的觀點,并列舉出僧人為“國賓之流”、僧人“重道尊師”、沙門“傳佛之教”為儒教之流等十個例子作為論據。這表明在漢傳佛教已統合儒釋并適應中國文化傳統,漢傳佛教的佛學思想融入了儒家禮法等級的精神,出家僧人向世俗君親跪拜,結束了佛教“出家人不拜白衣”的傳統,在宗教文化史上有著獨特的意義。
盛唐時期,政治清明,國家富強,唐玄宗雅好經術,文壇文人也遵循“崇雅黜混”的文學觀,此時期的論體文都有經國立業的雄渾氣象。唐玄宗的文教政策特色不止在于崇儒而在于恢復了貞觀時期的某些善政,如用人、納諫、廣開才路等,因此,盛唐時期的“論”體著作多數為論政之文,姚崇、宋璟、張說以及張九齡都曾創作著名的政論文。如李華《質文論》就是一篇“尊經載道”的政論文,提倡使用簡質之文代替“雕彩訛濫”之文,這樣的文章才能使為政“蹈五常”“據經義”而風化天下,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中唐時期,韓愈、柳宗元領導的古文運動力主文壇改革之風,而古文運動的發展也影響了這一時期的論體文創作。安史之亂后,鼎盛的唐帝國走向衰落,地方藩鎮擁兵割據自重,“才”與“德”的匹配是此時論體文的主題。中唐時期的論體文內容上多批判性與反思性,形式上以散體文為主。如韓愈的《諍臣論》采取自我問答形式,論評德宗時諫議大夫陽城身為諫官卻未能奉其職,批判了“有德者缺位”造成朝綱不振的社會現象。此后,柳宗元的《維論》等中長篇論體文,顯示了中唐時期政論體的發達。《維論》針對當時“世人之命恥者,曰羞為非也”的社會現實,重新提倡《管子》一書“禮、義、廉、恥”為人之四維的論點,反映了柳宗元要求文章揭露現實、勇于革除時弊的創新精神。
晚唐時期,朝廷內部動蕩不斷,宦官專權于內,藩鎮跋扈于外,社會民生陷于凋敝之中。晚唐時期是論體文創作相對衰落時期,論體文內容從經國大業移向社會民生。此時,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已被當時文壇多數作家接受,劉禹錫、白居易、呂溫、杜牧、孫樵等人都是古文運動的健將,他們的論體文既少有匡時輔政的雄心,也較少闡發先王之道和進獻安民之策的抱負,而是充滿了揭露奸邪、指陳時弊的憤懣。如劉禹錫有《因論》七篇論體文,以七件日常事物譬喻治理國家之道,反映了作者主張施行仁政的政治主張。其中,《鑒藥》篇直陳國家選用人材“昧于節宣”的現象,《嘆牛》篇諷喻“所求盡,所利移”的社會現象。
從唐代論體文演進的四個歷史分期來看,唐代論體文的發展興衰與唐代政局的浮沉并無相應的關聯性,直至中晚唐時期論體文才真正興盛起來。這大概由于“論”體本身是推闡事理、臧否議論的一種文體,中晚唐士人借“論”批判時局、評議世事、自我慰藉,并且出現了一些質疑“五經”正統性并批判儒家經典的“論”體著作。
關于文體體制的變遷,胡應麟在《詩藪》中論述到:“凡為某體,務須尋其本色,庶幾行當。”[23](P21)唐代“論”體的“本色行當”在于內容篇幅的增多、創作廣度與深度的增強、辭采的豐縟。唐代論體文的內容從歷代政治、社會現實再到探討人的天命與才能,議論對象從自然玄虛轉向務實經濟,整體形式講求文章立論精警、辯論豐穎、氣勢沛然。總體而言,唐代“論”體的體制新變主要表現在多關注國家與社會現實、多使用對問體言說方式、多使用書信等私密性的文體論辯、論序類與史論類論體文增多等方面。
相比于集中關注玄學與清談的漢魏六朝論體文,唐代的論體文多關注國家朝政、經濟、軍事、人才、疆防、藩鎮等問題。唐代論體文常采用對問體的結構,作論者往往通過推出兩個或兩個以上虛擬人物,主與客一問一答的言說方式,通過人物間的對話、論辯來分析明理,最后論者總結全文。如劉秩《考課論》假借周公與伯禽的對話,諷喻當時朝廷為政考課尸位素餐的現象。唐代文人運用書信“論”體與他人論辯,他們關注的重點大多在書法、養生、醫藥、舉薦、修身等論題。論序指某些論體文的論題明確標出“并序”或“序”,這類論序相當于文章的小結。如元結的《漫論(并序)》與沈既濟的《詞科論(并序)》都是典型的論序類論體文。史論類論體文往往就一個主題集中展開闡述,就當前政治問題發表見解,往往反映了唐代的史實。如竇靜在《論頡利部眾不便處南河封事》中,主張對少數民族政權采取分化與和解的邊防政策,這也正反映了唐末藩鎮擁兵自重、割據自大的歷史事實。史論類論體文就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評論,在史論其后的論贊篇往往蘊含著作者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以“太史公曰”“贊曰”等結尾。
唐代論體文的大宗是史論類“論”體,唐代史論類論體文上自帝王下至普通文人皆有創作,唐太宗等帝王注意以史為鑒,朝臣上疏勸諫也列舉史實寓古于今勸誡君主。如,唐太宗創作有《諸葛亮高颎為相公直論》,諫臣魏征創作有《西戎論》,等。唐代政論類文體也深受科場策論體的影響,文章多針對時局政治問題發表評論。柳芳的《食貨論》體現了文人樸素的民本意識和經濟思想。理論類論體文主要針對某一概念、事理內在規律的闡釋和論述,最能體現作論者的邏輯推理與論述功底,柳宗元的《天爵論》與劉禹錫的《天論》就是邏輯嚴謹的理論類論體文。設論是一種假借虛構人物假設問答的形式來闡明意旨的文體,虞世南的《論略》與牛希濟的《赦論》是設論類論體文典型代表。明代郎瑛在《七修類稿》中提到:“設論,則學士大夫議論古今時世人物。”[24](P313)設論類文體包括以主客問答為主要答問方式的論說文體,設論類最早由蕭統的《文選》設立,內容上以虛構假托人物往復辯難問答為內容,形式上采用鋪彩摛文的方式議論辯駁。設論類論體文批判性更強,更能體現出唐代論體文新穎鋒利的特點。
“論”這種文體的本質是一種研精事理、辯證群言的說理議論類體裁,其本身具有邏輯性、批判性與反思性。六朝時期,劉勰在《論說》篇自覺用“論”體來“論文詮理”,其原因在于前人“論”體文創作的不足而希望通過“論文”來“敷贊圣旨”[25](P102)。唐人接續六朝論體文創作并有所創新,其新變之處在于內容上結合牛李黨爭、釋道相爭、以論取士等社會現實,多用散體立論,辭采華茂,多就當下時局而立論,形式上多組論式、多托古以諷今、多以時人設論,較少涉及哲學概念與問題,故其現實批判性與反思性強。
唐代是經學統一的時代,貞觀二十一年(647),官方考定的《五經正義》成為唐代官方修訂的教材,科舉明經科的試題均出于此。唐代的科舉分明經和進士二科,明經科考試較易且地位不如進士科,多不為士子所重,當時以進士科出身最為矜貴,而試論就是唐代進士科必考的文體之一。唐代的科舉考試“以論取士”,除了詩賦外還兼考試論。新科進士群體多擅長創作試論文體,這些新進士群體多出自下層寒門,這些寒門進士與掌握經學的舊士族門閥在政治見解上對立,久之便造成了唐代“牛李黨爭”的政治問題。
在寒門進士與舊門閥的交鋒中,論辯雙方都擅長使用論體文互相攻訐。李德裕創作的《陰德論》宣揚門閥貴族受獲于祖先的陰德庇佑,后世子孫“必享其樂”。牛僧孺創作的《善惡無余論》,以“余慶余殃”之說荒謬駁斥李德裕崇信因果的天命論。雙方黨人還用偽托的論體文方式攻擊對方,總之,李黨多以主題明確的雜論體攻訐牛黨,李黨存世論體文近50余篇。牛黨多以寄托隱微的寓言體反攻李黨門生,存世僅6篇論體文。從牛李兩黨論體文創作的數量與質量來看,代表傳統門閥世家的李黨論辯勢力明顯強于代表新興庶族地主的牛黨,李德裕在論辯中暫時得勢,但唐宣宗即位后卻大加貶謫所屬武宗的李黨門人,最終結果以牛黨雖執政但勢力大衰結束。晚唐論體文討論最多的主題是“朋黨”“忠奸”“窮達”,從中可看出,唐代“牛李黨爭”極大地影響了中晚唐的論體文創作內容與思想。
除了唐代政客門生多用論體文論辯朝政之外,官方舉行的科舉考試以試論選拔士子,其中涉及經學類的論體文,如:韓愈《省試顏子不貳過論》典出于《論語·雍也》;熊執的《易知險阻論》是建中四年(783)進士科試論題目,其典故源于《周易·系辭傳》。唐代經論類論體文主要針對六經發論,間雜作者的思想與抱負。如劉禹錫的《天論》三篇駁斥柳宗元《天說》違背歷史會招致禍害的說法,他認為天道運行有常軌,應當順其自然參照天道履行人的治理能力。唐代“以論取士”使得科場士子的論體文寫作經驗影響到宋代文人詩文創作,晚唐時期杜牧、李商隱已開宋人以議論入詩的風氣,在《詩藪》中,二人被稱之為宋詩“議論之祖”,宋代文人熱衷創作的論體文更對宋代散文“以議論為文”的創作手法影響深遠。
晚唐五代以后,宋代士大夫們為了挽救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在接續古文運動所提出儒家“道統”觀的同時,雜采釋、道、“性命”“心性”“理”“氣”等觀念,融合形成宋代理學的概念范疇。“論”這一類文體因邏輯性、推理性強而便于宣傳理學思想,所以特別為宋人所看重。宋代的科舉考試也延續了唐代科舉以試論選拔士人的傳統,因此,宋人對“論”體不斷進行總結與研究,形成了一種專門探討科場“論”體寫作的學問——“論學”。宋代文人在文學創作中也受到善于持“論”風氣的影響,擅長以議論入詩文,在詩、賦、散文等文體中多使用論辯手法載道言志,達到“理趣”的意境,進而形成宋代士大夫好議論的風習。
南宋時期,“論”體不但是當時文人常用文體,而且已成為科場必考文體之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提到唐代的科場多以“論”體取士:“是當時每試必有一論,較諸他文應用之處為多。”[26](P1702)此外,宋代還出現了專門探討論體文形態、風格、體制、章法的論學書籍,如魏天應選纂的《批點分格類意句解論學繩尺》是指導士子們場屋應試的論學專書。此書專門討論了宋代策論的章法、程序、體制,據此可知宋代的科場之論已形成穩定的格式,為明清八股時文創作的程式奠定了基礎。除此之外,宋代的文章選集也收錄了大量的論體文,樓昉的《崇古文訣》、謝枋得的《文章軌范》等著作都有專門探討、研究“論”體作法的論學著作傳世。
宋人熱衷“論”體批評的現象間接影響到了文壇文人的創作。宋代的論體文多為“論理”“論道”“論學”等純理性的散體論說文,這種善于持論的風氣甚至影響到詩歌領域,形成宋人“詩發議論”“以議論入詩”的批評手法。明代屠隆指出:“宋人好以詩發議論,夫以詩議論,即奚不為文而為詩哉?”[9](卷一,P2300)“詩發議論”“為文著論”成為宋代文學的常用手法,蘇軾的《擬進士廷試策表》概括到:“自嘉佑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于世,而詩賦幾至于熄。”[27](P301)宋代嘉祐以后,策論取代詩賦成為文人主流創作文體,甚至在宋代詩話、文話中也多出現“論”體的程式批評。宋代文人在繼承唐代“論”文體的體制基礎上進行匯總與評騭,可見,唐代“論”體文創作與流衍影響之深遠。
宋代科舉試論的繁盛,使得善議論成為選拔士子的標準,普通士子可憑借“論”體實現言道議論、載志達政的目的,宋代論學進一步總結了“論體文”的體制要求,逐漸影響了宋代文人“以議論入詩文”的文體觀。唐代論體文創作經歷了長期的過程,唐宋論體文顯現出應用性與文學性自覺融合的特點,探索唐代“論”體可以進一步揭示以往被遮蔽的文體與唐宋學術的深切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