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維,女,1981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寫作者,作品發表于《十月》《作家》《文學港》《西湖》《野草》《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著有小說集《觸須》《歸巢》。曾獲第三屆寧波市青年文藝之星、第二屆寧波文學獎、第二屆於梨華青年文學獎優秀獎等獎項。
大溪村的后山都被染黃時,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后山依舊是那么黃,偶爾夾雜點紅,和十年前離開時一樣。我走時天黑黑的,見不著一點燈光,連狗都睡下了。我和那黑乎乎的后山說,你瞧著,李小麥走了就再不回來了。
你看,十八歲時說的話是多么扯淡。我這不還是回來了么?我哥興沖沖地開著他那輛二手江鈴皮卡到火車站來接我。他又胖了不少。他和我抱怨生活辛苦,錢難賺,肉卻是照樣長。上一次見他是四年前,他陪著一個兄弟到東莞來要債,結果那兄弟被人打了一頓,斷了兩根肋骨住進了醫院,醫藥費還是我墊付的。我哥人雖胖,跑得卻還快,所以沒什么事。他從小最擅長的就是跑路和開溜。小時候他做錯了事,挨揍的卻往往是我。我自小就羨慕那些有哥哥撐腰的姑娘。
路上我夸他車保養得不錯,和新的一樣。他說,車就和老婆一樣,得好好對待,哪怕只是二手車。我心想,他對車應該比對老婆要好。
“再說,這車的錢你出了一大半,我不得好好護著。”他偏過頭來對我咧嘴一笑。
我也笑了笑。他看我心情不錯,便像個話癆一樣,滔滔不絕地把這些年沒和我說的話一股腦全掏了出來。四年前在醫院,他大概是被嚇著了,話不多。也有可能,他覺得我還記恨他,畢竟那時,我們已有四年沒講過話了。
現如今,他覺得我可能不那么恨他了。時間能沖淡一切。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反反復復地說。看我一眼,就像個傻子那樣冒出這樣一句話來。一邊說一邊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堆著笑。幾年運輸生意跑下來,他笑得可越來越老練了。
通往村子的那條路修過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坑坑洼洼。小時候,最討厭下雨天去上學,鞋里總會進水,我還得找個沒人的地方把打了補丁的襪子擰干。家里唯一的雨鞋被我哥給穿走了。
“美美上學還走這條路么?”我問他。
“我送她。”他說,“美美喜歡我開車送她。”
他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搖下了車窗。借著煙味,我聞到了久違的肥堆的氣味,探出頭去尋覓它的蹤影。可惜我什么也沒看到。
我問他要了根煙,點了起來。
他看了我一眼,說,“女人抽煙還挺酷的。”
其實我很少抽,覺得煩的時候才會來一根。
不知怎的,我哥突然又不說話了。于是,我難得享受了一小段安靜的時光。
剛下車,錢宇就問我到家了沒,晚上住哪。說賓館已經給我訂好了,就是他辦酒席的那一家。縣城里新開業的。我說好,晚飯后我就上去。
“你不在家多待會?”他問。
“多待了難受,”我說,“還是像個客人好。”
在我家,越是客人越受優待。其實誰家都一樣。
“那你到賓館用身份證直接辦入住,賓館地址等下發你手機。我就不招呼你了。結個婚事特別多。伴郎都是親戚的孩子。一會去和他們碰個頭,想想對策。明天別被搞得太糗就行。”
“多撒錢肯定沒錯。”我說。
“你是大款啊。那你替我撒。”錢宇沒好氣地回我。
“你要娶的是我就替你撒。”我笑了,取笑了他一番就掛了電話。
掛了電話我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繞著房子走了一圈,看了會在灌木叢里覓食的雞,又和旁邊正在蓋房子的工人聊了幾句才進屋。我父母和兄嫂正在客堂等我。他們在那張老式八仙桌前給我留了個位。桌上的芝麻茶熱氣騰騰,剛炒好的花生散發著香氣,果盤里放著黃澄澄的柑橘。我得想想,一會要和他們聊些什么。
還是說說錢宇吧。我是來喝他的喜酒才回來的。他娶了個比他小七歲的學妹。據說也是多馬林中學畢業的。廣州那么多漂亮女孩他看不上,到頭來還是回老家娶了一個。我就說說錢宇,順便向哥嫂打聽一下那個小學妹。村子就這么大,錢家要娶兒媳婦了,那姑娘咋樣,家在哪,漂不漂亮,干什么的,恐怕早就被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嚼了多少遍。
十年前,我靠著錢宇翻墻頭逃開。十年后,我還得靠著他回來。連回到家,都還得靠著他的話題順順利利地打發八仙桌前的時間。如此恩德,明天我決定多敬他幾杯酒,放倒他。
“新娘子是你以前政治老師的表侄女,長得比你們政治老師還漂亮哦。”嫂子說。
“哦,好像政治老師的老公是生物老師。”我說。
“對。對對。你還都記得。”嫂子拍了拍大腿,似乎很高興我和她能說到一塊去。其他人誰也沒說話,全看著我們。
“這回還是你們政治老師做的介紹呢。”
“她還干這個呀?”我眼前浮現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實在想不出她為什么要給錢宇做介紹。再說,錢宇比我高一屆,也不是她的學生。
“誰說老師就只能教書,不能做媒啊。”嫂子又拍了拍腿,咯咯地笑了。我爸媽還有我哥也一塊兒笑了。我不想笑,就低下頭喝茶。芝麻茶的味道依然親切。在廣州喝不到這種新鮮的芝麻茶,只有芝麻糊。
二十年前,我還是個扎了滿頭小黃辮的黃毛丫頭。每天跟著錢宇去上學。跟著他比跟著我哥強,我哥比錢宇大兩歲,錢宇比我大兩歲。錢宇會罩著我,我哥卻不會。我和錢宇的感情是從小就培養起來的,和我哥的仇恨也是。這事怨我媽,是她給了我哥無比膨脹的自信,在家里稱王稱霸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上初中前,我一直是個柔弱的姑娘,不敢和人吵架,遇事只能灰溜溜地躲開。那時我長得又瘦又小,像一只發育不良的小雞仔。
上了初中后,我們這些鄉下來的孩子都得寄宿。每禮拜回家一次。缺乏家庭“溫暖”的我,在多馬林中學頭頂明媚的陽光和四周蔥郁草木的滋養下,像春天的秧苗一般順利而又蓬勃地發育。偷偷去校門口小賣部買了一包皺紋衛生紙之后,我終于長成了大姑娘。捏捏胳膊捏捏腿,不管捏哪里,都不再像以前那樣瘦干巴了。身體真是一個奇妙的機器,說變就變。
那時我初二,上生物課時學得異常認真。在書本上仔細辨認每一個器官。彩頁上那讓女生覺得惡心恐怖的腹腔剖面圖我可以研究一個下午,同時細心辨認它們在我身上的位置。我和同桌說這挺好玩的。她說我真是個怪人。不久后,我做了生物課代表。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官。生物課不是主課,中考不考。在我們這種鄉下中學,不考的課就不重視。生物老師有一搭沒一搭地教著,一周難得布置一次作業。學生們上課不是睡覺就是做數學題。不過他們不吵鬧。生物老師說了,你們給我個面子,別把我的課堂弄成菜市場,我也就給你們個面子,看書做題睡覺隨你們選。所以,某些開夜車研究數學題和早起背英語單詞的學生就開始補覺。其實,生物老師的課講得還可以,比數學老師強多了,不聽真是他們的損失。
錢宇的婚禮,生物老師夫妻倆一塊來喝了喜酒。生物老師還做了證婚人。他拿著政治老師寫的稿子聲情并茂地念了一通。那一瞬間,我感覺又回到了初中的課堂,心里暗暗地發了一通感慨,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坐在同學桌,同桌的都是錢宇的同學和他老婆的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左手邊4 個是錢宇的同學,右手邊5個是他老婆的同學。左邊已是發了福的已婚男女,右邊是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感慨班花為什么總是嫁得這么早。和他們聊天實在沒勁。他們總愛問我在廣州干什么,一月能賺多少錢。因為無聊,我端著酒杯去找生物老師,也不管政治老師愿不愿意,拉了把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一邊和他敘舊,一邊灌他酒。
“這么久沒見。人長大了,酒量也這么好了。”他感嘆。
“沒點酒量怎么夠資格陪恩師喝酒呀!當年我還是你的課代表呢,承蒙不棄,看得起我。”我舉杯和他對碰。
“啤酒,醉不了人。”我伸伸脖子沖著政治老師說。她端著一杯雪碧,皺著眉,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我不是她的好學生,她教我的時候,我的政治分數總是在60到70分上下徘徊。
“她生物能考滿分。沒一次下90。”生物老師自豪地沖著他老婆說,“我最好的學生,沒有之一。”
他嘿嘿地笑,滿臉紅光,好像他是來參加我的婚禮。
政治老師揚了揚嘴角,笑了一笑。我想,她恐怕不記得我是誰了。當年她也是個年輕姑娘。只是最初,生物老師的女朋友可不是她。
婚禮那晚,我成功地把生物老師灌倒。可能我不灌他,他也能把自己喝倒。有我陪他喝,比他一個人喝悶酒要強。他那張桌,只有他一個人喝酒。桌上只有兩位男眷,另一個因為要騎電瓶車載老婆回家而滴酒不沾。
他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真醉,還是裝的。政治老師陰沉著臉打了一通電話,大概是找誰把他帶回去。
我想著是要和她道個歉,還是趁機先溜。她不記得我,我也沒話和她說,又把她老公灌醉了,坐在一旁的確是尷尬。
政治老師掛了電話看向我的時候,我的手機也響了,是LISA。我感謝她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盡管她找我可能沒什么好事。
她問我明天有沒有時間,想找我聊聊。我從她那語氣里感覺到了一種決心和勇氣。我說回老家了。
她有點詫異,問我還回不回去。我想我要是說不,她也許會摒棄多年來的矜持立即笑出聲來。我說我只是來喝喜酒的,錢宇的喜酒。
她頓了一頓,讓我替她恭喜他。她和錢宇一點也不熟,說這話完全是客套。
我說我回廣州后去找她。她淡淡地說了聲“好吧”。
講完電話,我已經不知不覺離政治老師很遠了,索性決定不再回去了。她看起來比十多年前還嚴肅,皺著眉在拍她老公的肩背,試圖將他弄醒。
我讀初一時,他們還是普通同事關系。早晨上操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也是普通同事的距離,一點相互好感的苗頭都沒有。政治老師總是沉著個臉,沒男老師找她搭話時就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樓走廊那個固定的位置,看著我們有氣無力地擺手踢腿。生物老師每天站在不同的位置,找不同的人聊天。他是個快樂的男青年,有個漂亮的女朋友,在縣二中教音樂,據說大學的時候就開始談了。女朋友每隔一段時間就坐中巴車來看他。我們學校地處偏僻,下了車還得走好一段路。后來生物老師買了輛自行車,每回都去車站將她載回來。他女朋友愛穿長裙子。可能音樂老師就喜歡穿長裙子吧,尤其是縣城的音樂老師——我們私下里這么說。裙子在車后隨著風飄來擺去的,不知道撩撥了多少鄉村少年的心。關鍵是她還長得漂亮。我們這鄉下學校沒有這么漂亮的音樂老師,連正兒八經的音樂老師都沒有,音樂課是別的老師兼著上的。她有時候周四晚上就到了,跟著生物老師一塊來晚自習坐班,順帶給我們輔導下語文和英語作業。我想,很多男生懷念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她真的很搶手。生物老師坐班的時候,男生一律只做語文和英語。她挺喜歡我們這些鄉下孩子的,一點沒有嫌棄我們的灰頭土臉。她說我們比她的學生更淳樸,甚至愿意在晚自修下課的時候給我們唱一首歌,搞得別班的人都來圍觀。
我和她沒說過什么話,也不太問她語文和英語題。因為這兩科我都沒什么興趣。作為課代表,偶爾收了練習冊(基本很少布置)交到生物老師房間的時候會看到她。她總是剛剛掙脫生物老師熱情的懷抱,滿臉羞色地看著我。我也只能羞澀地退出,悄悄地躲在門口聽她低聲抱怨他的男友,學生在的時候要端著點。
“這有什么,這是正常的人都會做的。我是教生物的,又不是教政治的。”他這么說。
每次,她就會假裝生氣。這時候的她還挺可愛的。
她晚上不住在生物老師房里,而是去樓上的政治老師那里睡覺。她給學生們樹立了潔身自好的典型。站在教室北邊的窗口剛好可以看見生物老師朝西的房門。那些好事的同學總像福爾摩斯一樣,下了晚自修之后依然在教室里點蠟燭看書,為的是盯著她什么時候從房里出來,之后又回不回去。
我在家待了兩天,第一天繞著村子、村子后面的山和附近的水庫走了一圈,拍了幾張照片。對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說沒有留戀是假的,要和它劃清界限也是自欺欺人。其實我從未想要和這片土地劃清界限,只是年輕時受了些傷害總是喜歡說點狠話。當年怪我自己不爭氣,沒能考上高中,又不想回到村里干農活,就說盡了好話讓我爸媽送我去上技校學了服裝裁剪。我媽說要做裁縫到鎮上裁縫店找個師傅跟兩年就行了,為啥要上技校。我每天無所事事,故意將農活干得一塌糊涂,加上軟磨硬泡,她最終讓我去了。我又過了三年無憂無慮的日子。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的好日子到頭了。起因是我哥,他交了個女朋友,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對方也沒說啥,只是說結婚。不過,對方提出的兩萬塊彩禮錢家里實在湊不出。后來人家又說,婚可以不結,孩子也可以打掉,一并打斷的還有我哥的腿。我哥想要他的腿,更想要他的老婆,還有孩子,就只能把我給犧牲出去了。他一個不成器的狐朋狗友家有點錢,給他出了個主意:只要我可以給他做媳婦,彩禮錢他出。反正我書也念完了。先訂個婚,等今年我哥把婚結好,明年我和那人就可以辦酒席了。先生個孩子,等我到了法定年齡再去領證。孩子養大點還可以在鎮上給我弄個裁縫店。真是個完美的辦法。我哥和我媽說,那人是他好兄弟,肯定不會虧待了自己的妹妹。還說就鄰村,也近,比遠嫁好,爹媽年紀大了還可以照應。他想得真夠長遠的。除了我,誰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我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反對,這回屁用沒有。怕我躲去縣里的同學家就把我關在家里。他們一出門就在院門上掛上一把大號銅頭鎖。
我哥靠不住,爹媽也靠不住。誰能靠得住?只有我的兄弟錢宇。半夜里,他拿了把梯子,爬到我家院墻上,在尖尖的玻璃渣子上墊了兩塊厚泡沫板,把我接了出來。我跟著錢宇他們幾個連夜去了廣州打工。
回家的第二天,我去了縣里,見了兩個技校時要好的女伴。她們都結了婚生了孩子,身材胖了不少,臉也圓了。當天晚上我就上了火車。我媽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反反復復地說著那句:十年才回一次啊。我說還有單子等著我回去簽。這年頭,賺錢要緊。
“你心可真狠。”我哥說。
我想懟回去,到底是誰心狠。后來想想算了,沒必要。
“不狠怎么賺錢呢,是吧?”末了我就這么說。
我既不想故作輕松,也不想裝得難舍難分。我媽老了,沒必要再記恨她。說到底,她也只是做了村子里許多人會做的事而已。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但嘴上答應她了,再回來看他們。在外頭混了這些年,早就練出了張嘴說瞎話的本領。即便對方是我的母親。她需要聽這樣的話,也愿意信。
上車的時候,錢宇打來電話,說還得在家里待幾天,之后帶著老婆去九寨溝玩幾天。回廣州再請我吃飯。我說好的。接著他又問我怎么把生物老師灌成那樣,說他回家吐了一床鋪,被他老婆罵死了。對嘛,錢宇現在是政治老師的親戚。我腦子里又浮現出那張嚴肅而疲倦的臉。她喜歡扎那種一絲不茍的馬尾,額前光光的,沒有劉海,連一絲雜發都沒有。現在也是,只不過多了些細紋。
“你還是這么愛搞惡作劇。”他哈哈地笑。
我也笑了。我愿意他有這樣的誤解。事實上這回生物老師喝醉,可能和我沒一點關系。
說起惡作劇,初三那年,我倒是正經干過兩回,對象是我敬愛的生物老師。那時甩了他溫柔漂亮的女朋友,娶了我們嚴肅而又不那么漂亮的政治老師。我們全班男生都氣不過——他傷害了他們的女神。晚自習上他們再也聞不到那好聞的茉莉香水味了,聽不到比夜鶯還婉轉動聽的歌聲了。他們的語文和英語作業再沒人如此耐心地輔導。他們便也沒動力在教室點著蠟燭看書了,如此等等。只不過,那幫男孩子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背地里說說。誰也沒有對生物老師怎樣。只有我,在他那件政治老師幫著洗干凈晾在竹竿上、散發著肥皂香氣的西裝口袋里放了幾條死去的千足蟲。一個口袋兩條。第二天,他把打火機和煙盒塞進口袋就來給我們上課。課間休息時,有人看到他掏出蟲子點煙時驚慌的表情。
幾個月前的某個清晨,我在學校后小山的茶子樹下看到了生物老師的女朋友,坐在草堆邊哭得梨花帶雨。她穿著一件薄毛衣,沒有套外套,可能是匆忙跑出來的。她一邊哭,一邊把眼淚蹭在草上。她應該也沒帶手絹。我掏出口袋里的手絹,走上前,遞給她。我說還沒用過。等她接過手絹我就走了。她應該不愿意我們任何一個人看見她那個樣子。
晚上,我打開抽屜板,看到了那條洗凈晾干的手絹。那之后,她就再也沒來過我們學校。
第二天,傳聞已經滿天飛了,說生物老師把政治老師給睡了,還不止一次。也不知道是誰主動的。反正生米已成熟飯,木早已成舟。
回廣州后第一周,我沒有聯系LISA,她也沒聯系我。也許她以為我仍在老家。我打算先把手上的幾張保單簽完再來理順和她的事。賺錢總是排在第一位。況且,見了她該說些什么,我還沒想好。也許,她這回是要攤牌了,那我得有個明確的態度才行。
我急著趕回來,不僅僅是因為保單,還有我的貓和綠植。我的貓叫露露,是個不能生育的姑娘。她一向不喜歡被寄養在寵物店,也不太愛待在我朋友家里——過不了三天肯定要鬧情緒。綠植得澆水,寵物需要溫暖。那兩個等著我去簽單的老板隨時可能變卦。給曇花澆水的時候,其中一位就打來電話,說下午我先別去了,另一家給出了更優惠的條件,他再考慮考慮,畢竟是好幾百號人的大保單。我心想,去他的,他都考慮大半年了才決定和我簽單,我才離開廣州兩三天,就要變卦。商人果然不可信。我不知道是哪家競爭對手打算搶我的客戶。只要她不是個三陪女郎,我肯定有辦法。我也不僅僅是生物學得好,我知道那些老板想要什么,總能給他們提供最完美的保險計劃。
收拾完我的綠植,我立即趕到了客戶那里。他正在開會。
我問前臺會開了有多久,對方說剛開不到二十分鐘。前臺小姐和我很熟,因為我總是給她點小恩小惠,還給她推薦過她大愛的品牌時裝折扣店。我和她說原本下午的約會臨時改到了上午。
“不是取消了么?”
“是先取消了。可半小時前又改到上午了,就來簽個單嘛,用不了多久。你看我風塵仆仆的,妝都沒化利索,就是被你老板給害的。”
她一臉同情地看著我,告訴我會議大約還有一小時結束。
會議結束剛好是午飯時間。在他的個人餐廳,我和他說,其實你選哪家都沒有很大差別。你也可以拿著我提供的方案去別家找更優惠的價格。只是,做事要看計劃和效率。我能做到的,別的代理人可不一定。
他點點頭。我便趁機拿出保單和簽字筆讓他把單子給簽了。
回到公司交單,同組的女同事用一種既羨慕又酸溜溜地語調說,我找男人要是也像簽保單一樣,恐怕早嫁出去了。
“嫁個大款,也就不用這么辛苦了,這工作太辛苦。”她總是這么抱怨,抱怨這是份折磨人的工作。她還沒有男朋友,她以為我也沒有。其實我有,只是沒告訴她。不然,她可就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女人就是這樣,你要樣樣比她強,她恨不得離你遠遠的。
我男朋友是我的客戶。從老家回到廣州的那晚,他還和我一起吃了晚飯。我給他講了我把生物老師灌倒的事,也講了十多年前我在他西裝口袋里放千足蟲的事。把他給逗樂了,我總是能把他逗樂。他說五年前怎么不知道我這么有趣。
我說知道也沒用,那時候你有老婆。他便笑而不語,低頭往我盤子里夾菜。
五年前,我還是他廠里的女工。他做外貿服裝生意。出口歐洲的高級貨。某些不明就里的女人去歐洲掃回來的貨很可能是我親手做出來的。那時候我每天對著臺縫紉機。對于老板,我只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長什么樣,每月給我發多少錢,其他一概不知。對了,我還知道他辦公室的分機號,在車間主任辦公桌的玻璃板下看到,我就抄了下來。這是我比別的女工強的地方。四年前,那家新成立的合資保險公司滿大街招人之際,我就去做了保險。我考了代理人證書,又拿了個函授大專文憑。
兩年前,我撥了他那個分機號,告訴他我叫李小麥,曾經是他工廠的員工,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他說不記得。就這么個開場白,讓我得到了再一次拜訪的機會。那時候他已經離了婚,女兒跟了前妻。我還是用慣用的撒大網捕大魚那一套,不緊不慢,戰線拉得很長。這真的像釣魚。前面所有漫長的鋪墊,就為了上鉤那一刻的有力和果斷。
我們定期見面,喝茶聊天,他給我介紹了不少客戶。簽了第四個單子后,他給我慶祝,在一家海鮮樓吃飯。晚飯之后我去了他家里。也許他覺得我應該給他點回報。我就直接這么問他了。他笑了笑,說其實,我可以做他的女朋友。我說可以考慮一下。那天我們都沒喝醉。他和我可都不是那么容易醉的人。所以那天什么事也沒發生。一個月后,我做了他的女朋友。
之后不久,一個叫LISA的女人找了我。她先給我發了個短信,說她是任翔的女朋友,想和我見一面。話說得很客氣。我沒有拒絕,也沒有立即答應下來。我在腦子里想象她的模樣。短發還是長發,溫柔還是干練,性感還是優雅。那個時候,在我心里,并沒有把她當成我的競爭對手。對她的話也并未十分相信。我當然相信任翔有所謂的“女朋友”,也許不止一個。有錢人總是與各路美女糾纏不清。只是,我和任翔的關系與LISA她們和任翔是有區別的。LISA也許離了他就不行。可我不是。
對于LISA的存在我并非一點不知情。在跟任翔的單子時,我就做了一些工作。找了以前的工友了解了不少關于任翔的情況。我離開工廠的那段時間他正在鬧離婚。因為外遇。據說外遇的對象就是LISA。工友說老板喜歡的那個女人是在五星級酒店彈鋼琴的。一次招待酒會的時候認識的,后來就搞上了。那女人長得很漂亮,高高瘦瘦的,與眾不同的藝術氣質令老板著迷。最后鬧得風風雨雨,他還真和原配離了婚。不知道是原配不放過,還是他鐵了心想離,那段時間整個工廠彌漫著八卦的腥香。女人用她們擅長的烹飪技術將八卦氣息料理得蓬勃醇厚。可惜呀,你沒看到好戲就走了。許多年之后,她們依然這么說。
任翔離婚之后并沒有和她結婚。LISA的出現,只是讓他變成了一個自由快樂的單身漢。事后,女工們評論,LISA的手段也不過如此,最后也會成為眾多露水姻緣中的一個。“可她還是賺了,分手費一定不少,不用像我們這么辛苦,每天踩縫紉機。”我原先隔壁工位的阿琴說。當時,阿琴是我一組里加班最勤快的。她最喜歡在加夜班的時候和我們念叨雙胞胎兒子的糗事。
我從未在任翔面前提起這些。做了他女朋友后,他倒是主動和我交代了一些之前的風流韻事。其中有六分的真誠,四分的機巧。他說和前妻離婚是因為一個女人,離婚后又和她交往了一段時間,覺得還是不適合走入婚姻就和平分手了。我沒有追問他分手的具體細節。如果他說的是真話,沒必要追問。說的是假話,那之后得到的答案也沒有意義。小時候我哥總騙我。我知道什么時候該戳穿他,什么時候該裝聾作啞。
第一晚去他家的時候。我仔細留意過廚房、客廳和衛生間,并沒有發現女人的痕跡。也有可能是他提前清理過。
不久后,我去見了LISA。我沒有刻意打扮,衣服也是日常的款式,想著,憑著這么多年和人打交道的經驗,應付她應該不難。也許是我太過自信了,那天老天給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這些年,除了翻墻頭跟著錢宇逃跑,以及和錢宇想嘗試做男女朋友結果第一次性事就失敗這兩件事,別的事極少能引起我激烈的情緒。
可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思緒翻滾,不能自持。
生物老師的女朋友。
我不自覺地喊了出來。是的。是她。依然美麗。只是,她身上不再有我熟悉的茉莉香水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香奈兒5號的經典氣息。當然,初調也有茉莉,在我聞到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玫瑰、依蘭和鳶尾。
在那股陌生的氣味中,我的少女時代破窗而入,如潮水般涌進了那間小小的咖啡館。她的紗質裙擺,甜美的笑容,和給男生講英語題時溫柔的聲音。我想起了千足蟲在我手掌里蠕動時渾身緊縮的感覺,以及狠心將它們弄死時內心的不安及愧疚。
“好久不見。”她微微一笑。
“有十年了吧。”我點點頭。
“對不起,我沒能把糖寄給你。”
“沒關系。”我說。
“你那時候還是個小女孩呢。”她笑了笑,笑容之中依然帶著多年前我熟悉的蒼白的惆悵。
當我還是個讀技校服裝裁剪專業的小女孩時,我在縣城街口的服裝店碰到了她。彼時,我正在百無聊賴地等著約了我一塊逛街的女同學。她正在店里試衣服。我問她最近怎么樣。她說很好,辦了停薪留職,過幾天就跟著男友去廣東。男友辭職下海,生意做得不錯。她笑得甜美,好像早就忘記了那個傷她心的生物老師。她說那天謝謝我的手絹,又問我要了地址,說等結婚了要寄喜糖給我。
我沒有收到她的喜糖。漸漸地,我也忘了這件事。后來,高中畢業就無所事事的錢宇和我聊起未來的打算,我給了他建議:去廣州打工吧,站穩了腳跟再帶我過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年輕時的我們,就愛說這樣的豪言壯語。
我們除了評價了下那家店的咖啡和慕斯蛋糕,其余都在感嘆時間的流逝,一起回憶了不少過去的事。這讓我們都覺得高興。咖啡館除了適合相親、談戀愛,也適合敘舊。我們靠著一個可以看見一墻爬山虎和一堆堆紅色扶桑花的窗口坐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咖啡,沉浸在來自多馬林山野的懷舊之風中,不時望一望窗外閑適的風景,誰也不想破壞這氛圍。
外形上,她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那么漂亮,苗條。我羨慕歲月給她的優厚待遇,沒把皺紋和討人嫌的斑點撒在她光潔的臉頰。與之前不同的是,她的妝容更精致了。初識之時,她只畫個眉毛涂個口紅。當然,這里是廣州,不是多馬林。
那次見面,我們誰也沒有提及任翔。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任翔,想著這個男人在我們之間的作用。想著她來找我的目的,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在咖啡館敘舊。
一個月之后,我們又見了一次。LISA和幾個朋友一起弄了個小型演奏會,她給我寄了張邀請函。那是個民間樂團,不賺什么錢,只是定期組織活動。我坐在觀眾席上看LISA,燈光打在穿著一襲淺紫色禮服的鋼琴手身上,看著她的手如行云流水般在琴鍵上跳躍。那讓我想起那些綠植在我澆完水之后陽光打在它們濕潤葉片上的模樣,也讓我想起她還是生物老師女朋友時,在教室給坐在我前排的男生講英語題時的樣子。那男生英語很爛,只是喜歡聽她說英文時溫柔又動聽的音調。
她讓我叫她LISA,她說廣州的朋友都這么叫,她以前的名字已經很少有人叫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與過往的割裂。她的遭遇令人同情。不知為何,她總是遇不到好的男人。生物老師傷害了她,那個帶她去廣州承諾娶她的人也沒有兌現諾言。她這輩子總是栽在同一件事情上。一次又一次心軟,放過那個傷害她的人,主動退出三個人的戰局。
她沒有提及任翔。我不知道他們分開的原因。我肯定不是因為我。
任翔不算好男人,而好男人的標準又是什么?
“我媽從小就讓我練鋼琴,在班上,我是唯一彈鋼琴的女孩。從沒想過我這雙手有一天會用來搶男人。我也不愿意這樣。”談及第二個男友時,她語氣挺平靜,臉上沒有笑容。對那個人的事,也是點到為止。
“所以,我大概做不了銷售,”她終于笑了笑,“我在琴行替朋友看過店,一件樂器都沒有賣出去。”
“你很厲害。”她看著我,“你是我很想成為的那種人。”
“我只是不想一輩子耗在縫紉機上。”我說,“沒別的本事,就去賣嘴皮子。這都是俗人干的,俗氣得很。”
“俗氣的人才能在這地方活下去。”她又說。
演奏會結束后,她告別了朋友,和我一塊去了附近的音樂酒吧。她點的雞尾酒很淡,給我十杯也不會醉。只是,她酒量實在不好,兩杯下去就有了點醉意,臉色潮紅,不斷地在說以前和我們一塊在多馬林的事。我想她應該沒有真醉,自始至終都沒有提任翔。沒有說她和他是怎么認識的。沒說他是怎么因為她離婚的。連一句評論都沒有。我得把自己的好奇心克制得死死的,才能忍著不去問她。
但愿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了聯系。我這么想,與其說是吃醋,倒不如說是出于一種莫名其妙傻氣十足的保護欲。
幾杯酒之后,她接了個電話,說朋友來接她了,拿起搭在桌邊的外套就走了。
也許我應該打個電話給任翔,問他在做什么,但這真是件無聊透頂的事情。杯中酒喝完后,我出了酒吧,打了個電話給錢宇,約他出來吃宵夜。
我們去了一家街邊燒烤,要了一箱啤酒和烤串生蠔。酒過三巡,他說他要在老家辦喜酒,我到底去不去。
“去啊。”我說。
一直以來,他都反對我和任翔交往。不過這些年,他交的那幾個女朋友,也沒一個我中意的。這次他學聰明了,直接從老家找了一個,成功地步入婚姻的殿堂。
要做新郎的人,心情總是無限好,和我嘮叨著下一步的各種計劃。只是,那晚我心情挺差,差點把自己喝得爬不起來。
錢宇在老家辦喜酒那晚,我去找生物老師喝酒。生物老師和政治老師過得怎么樣我不清楚,他也不會說。男人不像女人,愛和別人說他幸福還是不幸福。反正,他這一輩子就被政治老師給管著了。
“你別讓他喝了,他血壓高,酒喝多了不好。”
她給生物老師叫了一杯茶。
“我十年才回來一次。再見說不定下一個十年了。老師您就忍心看著我們在這喝著茶水聊天么?”
我伸手碰了碰茶杯壁。
“可燙了。”我說,“您看,您對咱生物老師還是這么一顆滾燙的心。”
她似乎有點生氣,說出去打個電話,問問她女兒的琴有沒有練。
“女孩也不好養,一點不自覺,比男孩還皮,叫人操心。”她說著,有些刻意地笑了一笑就走了。
政治老師去打電話的時候,生物老師似乎放松了不少。那種“老子終于可以好好喝兩杯”的喜悅溢于言表。為了配合他興奮的心情,我說在廣州遇到莎莎老師了。
“陳莎莎。”他重復了一遍。
“唉,我的初戀。你們都知道的。”他嘆了嘆氣,接著問了幾句她的近況。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了他。跟著男友去廣州,后來男友移情別戀,她找了份私立學校音樂老師的工作,業余時間在酒店彈琴。后來和一家服裝廠的老板談戀愛,結果不知道,現在還沒結婚。
喜酒已經喝到下半場了。錢宇敬完酒之后,桌上的女人們三三兩兩地帶娃離開,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她在弄樂團,定期演出的。這事她很上心。”我覺得有必要強調這點。
“好的。廣州挺好的。”生物老師看著一盤只剩了青椒的青椒牛柳,自言自語似地叨叨著。
“她現在叫LISA。”
“LISA。LISA。莎莎。”他低聲說,沉思了數秒,又抬起頭來朝我笑了笑,“要是我沒記錯,這名字她大學上英語課時用的。”他說著,舉杯過來碰了一下。
我們端著酒杯一來二往,等政治老師回來,他就趴在桌上不起來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懷念曾經的美好時光。也許是的。所以他醉了,醉得徹底,暢快,令人羨慕。不像我,就算是醉了,也裝得很清醒。
所以我得把我家的馬桶刷得干干凈凈。早一次晚一次。這樣,必要的時候,它也會像白色棉花枕頭那么迷人,伴我度過漫漫長夜。
我一直都沒有主動和LISA提任翔。好像他無關緊要,是我買回家的一個價格比較昂貴的包,大部分時候都供在我的衣柜里,最上面那一格,只有參加重要的宴會時我才需要它。
只是,任翔不是包,也從未被我束之高閣。除了價格昂貴,這個比喻并沒有什么可取之處。我也不在家人那里提任翔,免得他們覺得我傍了個大款,又和我提一些笑死人的要求,或者在村里到處宣揚,搞得村民以為我賣保險都是靠女色。我也很少和錢宇說任翔,他除了說“這男人靠不住”之外不會說別的。我到底和誰說任翔呢?同事?把客戶變成男友,這事最好是悄悄地。這么一來,他還真像是我的秘密男朋友。
在見到LISA之前,我沒刻意去想這些,什么秘密不秘密,甚至沒認真想過我到底愛不愛這個男人。我有不少的男客戶,和其中大部分人的交往是基于工作上的信任以及男人和女人之間那么點微妙的吸引。也有人像任翔一樣,對我有過一些暗示。大部分時候,我都巧妙地拒絕或化解了。不過,女人總是需要一個男人,只要他在恰當的時機出現。沒理由拒絕,那就接受。任翔大概就是這樣。
我不那么了解愛。我從小就缺乏“愛的教育。”
不過,當你穿著一雙還挺舒服的鞋子逛街逛了一半,要把它脫了,光腳繼續走,肯定會不習慣的。至少目前,我享受著有男友的女孩所擁有的一切便利。我不擔心失去他,不天天盯著他是否去找別的女人,這幾乎是一種沒有負擔的完美狀態——他似乎也享受著這種完美,享受著我定期噓寒問暖贈送小禮品,在對方閑暇時間登門拜訪——如果把男友當成重要客戶來維持,一般不會做得太差,我不會那么輕易地就放棄任翔。
LISA是怎么想的?她也許真的愛過任翔。她不是那種不愛了還會和對方在一起的女人。任翔大約也真心喜歡過她。就像她遇到的每個男人,在某個時刻,某一段時間,為她著迷,為她傾倒。他們會為她做一些事情,為自己喜歡的女人做一些事情,對他們并不難。本性所使。可他們總不會一直做下去。
女人總是受不了男人的變化,除非她毫不在乎。我同情她。如果是我,在感情上經歷了兩次同樣的失敗之后,也不想再做那只悄然離開的小白兔。
可她卻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說。這令我惶恐。在我們完成了見面、敘舊,需要重新建立一種關系時,我不知道該把她放在什么位置。
我總是想起清晨山坡上茶樹下的那個身影。我給了她一塊手絹,她洗干凈又還給了我。我們還遇到了同一個男人。在任翔家里過夜的時候,我會在那幢大屋子里尋覓熟悉的痕跡。香奈兒5號的氣味,已經散去的茉莉花氣息,在他的床鋪上,蠶絲枕芯里。我會想,她仍舊是十多年前我最初見到的那個樣子;和任翔擁抱,接吻,做愛時,我都會想起她。就像我的身體里住進另一個女人。這是我從未想到的一種變化。幸好,我并未抗拒它,它才沒給我帶來更大的困擾。
生活如常。我的工作越來越出色。任翔最初給我的資源就像不斷滾動的雪球。有時候我會想,即使我現在離開他,也沒有什么損失。不過,我和他在一塊,可不是因為這個。
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嫌棄我的家人了。有時會給他們寄點東西,轉點錢。偶爾也會接受他們的請求,幫村里誰誰誰的兒子在廣州找一份工作。他們興高采烈地接受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妹妹,還張羅著給我介紹男朋友。有老家的,也有老家來廣州工作的。我并不十分反感。大不了,讓他買一份保險,成為我的客戶。我不介意有人給我多認識一個客戶的機會。
任翔說我是個聰明的女人,說我會成為他的賢內助,幫他打理公司一定會做得不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說著玩的,是試探,還只是討我的歡心。
“我可沒打算放棄我的保險事業。等全世界的保險公司倒閉了,我或許會考慮你的服裝廠。”我這樣回答他。有點拽。
大概,他就是喜歡我這一點。
從老家回來兩周之后,我去見了LISA。只是,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都沒派上用場。任翔依舊沒有在我們的話題里出現。他還是那個游離在我們周圍的影子。我去她排練的地方見她,看著她和她的伙伴討論樂曲,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耳朵里都是肖邦和柴可夫斯基。
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去跑步。她說她已經到了必須管理身體的年紀了。跑步時,我慚愧我的體力竟然跟不上她。于是我報了健身房的私教,一周三次,有氧加無氧。那個肌肉發達的教練很敬業,他說我這個年紀的女人開始鍛煉只要堅持,就能秒殺馬路上一眾的女人。練胸,練臀,腹肌和大腿。我想他是要把我變成霹靂嬌娃。健身,吃減肥餐,身體的變化十分明顯。對我的變化,任翔起初很高興,后來開始有了點緊張,言語中也有意無意地關心起了我的健身教練,起因是我隨口編造的一個謊言:某某某,我的一個女友,前同事,哎呀,她和她的健身教練結婚了。
他生氣了。他知道是個玩笑,卻對這個玩笑生氣了。這時,我們之間的相處,才真正有了點樂趣。
他也開始跑步。說他的體檢報告有幾個指標不太好,醫生建議多鍛煉。但愿他能堅持得久一點。如果他有一副強健的體魄,我也許會毫不猶疑地嫁給他,要是他向我求婚的話。
我開始主動聯系我的家人。我想我始終是屬于那片土地的。在我重新踏足,在那陣熟悉的帶著山林氣息的輕風擾動額前發絲之時,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已不再是那個任性的少女。對于依然留存于那片土地上的我的親人,我要如何對待他們?離去前,我獨自爬上后山,在少時常待的那片空地上待了許久。我想我大概會成為許多離鄉之人的一員,為之牽絆,在異地完成未盡之責任、使命。離開得太久,便也任性不起來了。
關系緩和之后,我的家人也開始變得像別人的家人那么嘮叨——有沒有男朋友,定了沒有,該結婚了,那人不錯,考慮一下啊。我對他們可沒有對我的客戶那么有耐心。不過,當我沒有客戶可以拜訪,或是原本約好的客戶突然放我鴿子,一整個下午都無所事事,既不想逛街又不想追劇,也沒有可以陪我上咖啡館聊天下酒館扯淡的人的時候,我會給我的家人打個電話,問下老家橘子的收成。之后,我就聽著母親和哥哥在電話那頭將他們自認為的真知灼見人生哲理通過滿格的無線信號輸入我的耳朵里。我一邊聽著,一邊在客廳里走動,用手弄弄我的植物。我的貓不時過來蹭蹭我的腿。等大半個鐘頭過去,我會告訴他們我有工作要忙,然后掛了電話。忙著賺錢是個很好的理由。
老家回來后的那半年時間里,我像給客戶打電話、拜訪那樣定期給他們打電話,掌握一個合適的節奏。打完電話我會想一想他們,想一想小時候的事,想想他們現在在做什么,需要什么,會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會做哪些我不太贊成且不可理喻的傻事。腦子里揣著這些想法,原本無聊的時間就如細沙一般溫柔地從手指縫里淌過去了。接踵而至的是另一個被工作擠得滿滿當當的時間段——那時,我便像個戰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充實。
如果有人問我,對現有的生活是否滿意。我一定會給他肯定的答復。
從一個鄉下丫頭變成現如今的職場精英,不論是月度、季度還是年度,都能成為公司的銷售明星。我認為我無所不能,咸魚翻身,對過去的那些慘兮兮的經歷不屑一顧,也不再把以前傷害我的人放在眼里。我還交了個男朋友,我們相處得不錯,定期度假,也常收到昂貴的禮物,項鏈,包包,還有張學友演唱會VIP票。我沒認真去想我愛不愛他,他愛不愛我這個問題。因為我不那么在意。
我是這么告訴自己的:因為我相信你想要的一切必須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所擁有的一切也只能依靠自己的雙手去獲得。愛太抽象了,完全沒有業績上的數字那么具體。
我也會做夢。夢見我的努力付之東流,所擁有的一切蕩然無存,一夜之間打回原形。我做了這樣的夢,然后獨自醒來,我去客廳找我的貓。它總是會在那里,等著我過去擁抱它。某一天,我醒來,發現自己在任翔家中,身邊熟睡的男人發出粗重的呼吸聲,那一刻,我不知道要去擁抱什么。
我不知道LISA是否也會有這樣的夜晚,她讓我去想了那個我原本不在意的問題。我考慮過要不要離開任翔。我對我的生活早就產生了懷疑。她的出現,好比按了個暫停鍵,只有停下來了,才可以去想。好像這就是她的目的。看起來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等著我去發現我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荒唐。
我仍然抑制不住會去找她。想知道她的想法,她最近在做什么,她以后想要做什么。同時,還裝作不那么在意她。
我離不離開任翔,對LISA都沒有什么影響。她不會再回到他身邊,更不會和他結婚。我不應該對她有惡意的揣測。我想,她早就放棄了他。她放棄他不是因為我,來找我也不是因為任翔。
我們也會談到男人,談到婚姻。但不會具體指向哪一個。她沒有再在我面前提及那些陳年舊事。生物老師,她只問過他現在還好不好。我說就那樣,油膩中年男人。她就淡淡一笑。我們會說起我們遇到過的某個男人的事情,某個人,不指名道姓,某個對方不認識的人。那些記憶中或濃或淡的影子,像一個個符號,刻在我們的履歷上。謎底要多年后才能解開。
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和LISA的交往,大約就如我們所處這個城市的飲食一般清淡。而我們原本來自一片盛產辣椒的辛辣之地。我們不是閨密,也不算好友,沒有去過對方家里。
她的朋友,我認識的只有樂團的成員。有時候我看完他們樂團的演出——觀眾不多,我慢慢地成了每場必到的貴賓——會被他們邀請一起去吃飯慶祝。即使整個禮堂——有時候只是社區的小禮堂,上座率總是低得可憐,他們依然高興。因為來的大部分人整場聽完,沒有半途離開。他們大部分有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這年頭,想搞個音樂也真不容易,我當著他們的面感慨。這是實話,我可做不到。我開玩笑說我就是個掉在錢眼里的人,凡事必計算得失收益,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們聽了后笑了。然后來敬我的酒。
LISA笑盈盈地看著我,一如許多年前那樣溫柔地看著那些鄉下孩子。依然美麗、優雅。我不知道她在廣州是靠什么生活,她的樂團入不敷出,除了在酒店彈彈鋼琴,偶爾教教熟人的孩子學鋼琴,她幾乎沒有一個固定的工作。除了任翔,她也許還有別的男人。我沒見過,但樂團的成員想必是知情的。他們有意無意會提及,開著善意的玩笑。
“藝術需要供養。”他們常常說。
錢是他們不得不常常提及的。談到錢,再體面的紳士、再優雅的姑娘都會說他媽的。樂團成員中,除了一兩個家境優越的,其余的生活上都在勉強維持。一個多月前,他們的小提琴手走了,回了老家做了一名安安穩穩的音樂教師。如今,關于他最新的消息,是被家人安排相親,正在和當地一位官員的女兒交往。樂手們不再關心他是不是在堅持藝術,而是關心那女孩是否漂亮。
LISA舉起酒杯,伴隨著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她說,“你不是。”
“不是什么?”我問。
“不是掉在錢眼里的傻瓜。”她輕輕地笑。她的眼角因為笑而出現了一些粉底遮不住的細紋。
“你是我們最好的觀眾。”LISA身邊的大提琴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被他故作深沉的表情給逗笑了,“什么?”
“意味著你比其他人都懂生活的藝術。你也是藝術家。”接著,他哈哈大笑。他喝了不少酒,這一場大笑,讓他的臉更紅了。
“那些有錢買昂貴音樂會票,穿著禮服坐音樂廳前排的,不一定懂藝術。”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拿琴弓的手只要一喝醉,就特別喜歡拍別人的肩膀。
“所以我就從那個牛樂團出來了。沒意思,沒有好的觀眾。你說拉琴是給誰聽呢。”他開始了長達十分鐘的絮叨。
LISA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后來,LISA和小號手將喝醉了的大提琴手送回家。我則叫了個車回自己的公寓。分別前,LISA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
這讓我想起十多年前那個因為哭泣而抽動的肩膀。那時,想過要上去給她一個擁抱,可我沒勇氣,之后,也沒有遇到過一個能讓我有沖動去抱一抱的同性朋友。同事因為失戀和丟單子大哭的時候,我通常會遞上去一張紙巾。
一個月后,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正在機場,要飛去法國。她說這次去大概就不會回來了。兩個月前她認識了個法國人,他向她求婚,她答應了。她說他是做紅酒生意的。要是我對酒有興趣,可以去他們的酒莊做客。
“一定要來我家做客哦,我先生會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她說。
后來,她又說,很抱歉一直沒有請我去她家,在這里,她沒有真正的家,只是住所,就覺得沒有邀請的必要了。
“祝福你。”我說。
“我就不給你寄喜糖了。”她說,“好好照顧自己吧,我相信你可以的。”
掛了電話,我在客戶辦公室走廊的窗口立了許久。望著飄浮著淡淡云朵的晴空,想象著那架正要飛往某處的飛機上噴漆的顏色,在這樣艷麗的陽光下,起飛的樣子一定很奪目。她突然地來,又突然地走。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第二天晚上,任翔來接我去吃飯。他的車里正播放著張學友的歌,他說他這年紀的人就愛聽這些。
我說我也喜歡。
他詫異地看著我,“你怎么從沒提過,陪我去聽張學友演唱會時也沒表現出來嘛。我以為你只喜歡周杰倫王力宏。”
我指著車載播放器上的液晶顯示屏說,“這首歌,還是我上初中時我們生物老師的女朋友教我們的。”
那是個周五的下午,音樂老師病了,莎莎老師讓兩個男生去抬來風琴,她教了我們一首當時挺流行的歌:張學友的《祝福》。男生們都很興奮,唱得十分賣力。
“我還把歌詞抄在了硬皮筆記本上,旁邊貼了一張周慧敏的貼貼紙。”我說。
“周慧敏,當年的玉女啊!”他感慨道。
“現在也是,有些女人就是不會老。”
說完,我跟著音樂輕輕哼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