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暢
每每想到江南,我總會想到古人吟詠江南的詩句,并信手拈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澄明遠水生光,重疊暮山聳翠。”……是啊,詩人們的詩句,每一首甚至每一句似乎都與江南的水有關。為此,我常常自問:江南莫不是水做的?
江南當然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總是舞動輕盈的水袖,把萬千柔情蜜意織進綿密的流水,于是,江南也就出落得格外楚楚動人、亭亭玉立了。作為江南中人,我自然發現并見證了這一不爭的事實:正是江南的水滋養了故鄉的土地,滋養了故鄉的人,也滋養了故鄉的事——從古至今,從未歇息。
“舜井”的念想
江南多雨,風輕雨斜、云蒸霧罩,千絲萬縷、交織纏繞。雨水順著溝溝壑壑的山澗流淌,沿著長滿青苔的屋檐滴下,流淌過千百年的時光,滴穿了千百年的思念,訴說著千百年的滄桑。大地上的每一口井,就恍如時光的眼睛、思念的鏡子、滄桑的倒影,總是有打不完、撈不盡的感人故事。
不知有多少次從“舜井”邊走過,每一次,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不為別的,只因為這口井與舜帝有關。
“舜井”,位于紹興市上虞城區一座曰“龍山”的山麓。這里是一片青翠的叢林,沿著石階而下,便可一睹“舜井”的芳容了。“舜井”的記載,最早見于酈道元的《水經注》,而《水經注》引《晉太康三年地紀》云:“舜避丹朱于此,故以名縣。百官從之,故縣北有百官橋。”又云:“舜與諸侯會事訖,因相虞(“虞”通“娛”)樂,故曰上虞。”另《史記·五帝本紀》引《會稽舊記》云:“舜上虞人。去上虞三十里有姚丘,即舜所生也。”姚丘就是現在上虞的上浦虹養村。
除了典籍的記載,百官、舜江、“舜井”等等,如此眾多的地名和古跡,終讓上虞人自豪地相信,舜帝不是遠古的傳說,而是真真切切的鄉鄰。“舜井”,原本坐落在城區一個糧管所的老房子里,后來因城市拆遷,為保留這一古跡,人們依循泉脈而將其移建在了位于上虞賓館的龍山山麓。時至今日,這口“舜井”是否為舜親自開鑿,似乎難有定論。就如我去山東濟南獲頒“第六屆冰心散文獎”,下榻歷下區,聽說那里也是舜的出生地,同樣有舜井等古跡一樣,在我看來,不論是或不是,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口井以“舜”命名,當是后來的上虞人出乎一種長久的紀念而為之。
想起當年“舜避丹朱于此”之時,便教民馴服野獸,到漁捕湖(今上虞境內、緊挨春暉中學的白馬湖)捕魚傳藝,推廣種櫟養蠶的經驗,授民制陶術而使上虞成為中國陶器最早的發源地。更兼“舜為人子,克諧以孝,故其俗至今蒸蒸是效;舜為人臣,克盡其道,故其俗至今孳孳是蹈;舜為人兄,怨怒不藏,故其俗愛而能容;舜為人君,以天下禪,故其俗至今廉而能遜。”因之,《史記》贊曰:“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面對這樣一位人們心目中的“仁君”“圣君”,后人怎能不深情緬懷?其功其德,不就如這“舜井”之水,恩澤浩蕩、澤被后世的嗎?“舜井”之名,這實在是百姓對舜帝的最佳口碑和出乎內心的頒獎辭,它比碑銘上鐫刻的忠孝節烈更有價值,比殿宇里涵納的社稷理想更有意義。
也許,在市場經濟不斷發展的今天,人們生活水準越來越“小資”,水井的概念早已在大家的記憶中逐漸模糊被淡忘了。然而,這口“舜井”卻依然一直陪伴著人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它與我們一起領受“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況味。
如同其他的老井一樣,畢竟過了綿綿光陰、漫漫長年,那斑駁的井欄,那綿厚的苔蘚,以及汩汩長流的清冽,分明昭示著“舜井”就是一位時空老人、一件活著的文物。“舜井”很象形地讓人們的家園圍坐在它的膝下,讓它端坐在一個城市的一隅,讓城里的一切活物,悠揚舒暢地滋生歲月的經緯,漸次地編織進生命的脈絡,滋潤綿延不絕的歌喉和聲聲不絕的祈禱。
這口疊印歲月的蒼茫和醇厚的“舜井”,也有人譽之為“神井”。原來,旱時,它絕不干涸;澇時,它也絕不溢出。數九天東西吊里不凍,三伏日放東西不爛。“不思波濤涌似山,胸中浩蕩渺無邊。收來萬壑清泉水,滋養蒼生代代甜。”清人李碧清的詠古井詩,只是道出了一般水井的特點,似乎遠未能道出“舜井”之神韻所在。是啊,“舜井”的神髓,源于龍山。背靠龍山,故其吞吐自如;因襲舜恩,故其福瑞廣隆。于是想及,凡是來到“舜井”汲水的人,絕不僅僅是為了打一桶井水。是啊,站在“舜井”邊,情不自禁地彎下腰,輕輕地垂下小木桶,猶如伸向悠悠歲月深處,伸向遙遙歷史深處;恍如從舜帝手里捧過一掬神水,接過一柄掘井神具。從“舜井”里汲水,又像探索人生點點滴滴的秘密,一點點打撈出來,沿著胃腸的腔隙澆鑄,生命的精奧便不假思索地從歲月的深處抖露出來。此時此刻,水成了對人心靈的獻詞,與歲月長河中讀懂它的人傾訴心語。這般滄桑迭代的氛圍,能不讓人產生一種崇敬之意、憑吊之心?
“舜井”,或許不是最早的水井,且少有精致的構造和設施。先秦的《擊壤歌》里有“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句子,這是水井出現于中原之地的最早記載,而上虞毗鄰的余姚河姆渡文化遺址中的水井遺址,則更讓水井的歷史提前到了5700多年前。但在我看來,沒有哪一口井能像“舜井”這般執著,至今依然鮮活流淌,如一盈大地的乳房、一脈生命的乳汁。是的,“舜井”在那里默默地迎候著每一個前來汲水的人。它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一位德高望重的祖先,它更是一個城里的鄰居、一個家庭的成員。斗轉星移、歲月更迭,不論發生什么事情,“舜井”都不會消失在我們的視野,更不會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因為“舜井”“調和過青瓷的泥土,澆灌過華滋的草木,浸染過錦繡山川”,它依然活著。著名電視人劉郎說得好:“這‘舜井’的水里,有著在殿堂里看不到的平凡之意、平民之情和平易之心。碑文可以剝落,彩繪可以凋零,然而,這股從未枯竭的井水,四季琤琮,卻會一直流淌下去……”
我總以為,一個城市是很需要一些原始狀態的晶瑩露珠般的本然情趣,成為現代快速生活情緒上一種很恰當的補償,“舜井”即是。“舜井”之地,委實疏曠、清幽。平日里,若沒有風聲雨聲鳥叫聲,這里便是一處靜謐又安詳之地。有一次,我去“舜井”汲水。剛要離開,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飛鳥竟棲落在了井欄上,并不時發出悅耳的鳴叫。或許,它就是承載著舜帝夢想的神鳥,或許它要告訴我們:每個人都該有一口真實的水井。從自己生命山麓挖掘儲藏著的與生俱來的清澈的水,不用木桶提取——它像虞舜大地深處的水,直接滋養我們的身體,也滋養我們的靈魂。
“覆卮”讀“石河”
我喜歡江南的雨,是因為它滋潤萬物,點點滴滴,沒完沒了,就像少女的情。是的,江南的雨水一旦跌落在江南的大地上,不管是在平地還是在高山,它總是留戀最初收納它的山川大地,甚至久久不愿離去,并牢牢扎根在那里又盡情彰顯其流芳千年的魅力,就如地處浙江省上虞、嵊州、余姚三市交界地帶上虞境內的覆卮山。
覆卮山,主峰海拔高度達861.3米,為上虞區內的最高峰。相傳南朝大詩人謝靈運回鄉后,隱居在附近的姜山下,每每晨起開門即見此山。心儀已久之后有一天,他攀游至山頂,“飲酒賦詩畢,覆卮(酒杯)于其上,山因而得名”(舊《上虞縣志》)。南宋王十朋有詩云:“四海澄清氣朗時,青云頂上采靈芝。登高須記山高處,醉得崖頂覆一卮。”如此一說,這覆卮山終因大詩人謝靈運的曾經光臨而愈發顯得神奇。
然而,神奇非止于此,覆卮山給人們留下另一道神奇之光的,則是12條巨石陣匯成的石冰川群,呈扇形從山頂一直奔瀉到山麓。遠遠望去,恍若群龍起舞。其中,最大的一條石冰川長近1000米,最寬處約50米。前些年,我國冰川研究專家韓同林,深入覆卮山考察,發現了大量U形谷、冰斗、冰川漂礫、冰磧礫石和冰蝕洼地等冰川形態,并結合分布在當地的眾多形如石坑的冰臼后確認,上虞覆卮山“石河”地貌,系第四紀冰川時期由冰川侵蝕和堆積作用形成的古冰川遺跡,距今約200萬至300萬年。
懂得一點氣候學知識的人都知道,地球自誕生后,氣候也一直在變遷中。在震旦紀以前,亦即大約在六億年以前,我們并不清楚地球上的氣候。從六億年前古生代震旦紀起一直到一萬年前新生代的第四紀止,地球上的氣候共經歷了三次大冰川氣候,其中第三次是新生代第四紀冰川期。在第四紀大冰川期氣候中,目前我們已經確知其間氣候仍是寒冷與溫暖交替出現。第四紀冰川,是地球史上最近一次大冰川期。冰川的發生是極地或高山地區沿地面運動的巨大冰體。由降落在雪線以上的大量積雪,在重力和巨大壓力下形成,冰川從源頭處得到大量的冰補給,而這些冰融化得很慢,冰川本身就發育得又寬又深,往下流到高溫處,冰補給少了,冰川也愈來愈小,直到冰的融化量和上游的補給量互相抵消。
生物進化論同時告訴我們,經過了幾個冰川世紀,地球上生物微生物的發展都日趨成熟。到第四紀,地球上主要的地勢地貌都顯現出來,生物活動更加頻繁。這個時期,也正是人類出現、文明形成的關鍵時期。由于冰期使得歐洲、亞洲大部分地區處于嚴寒,而熱帶地區又比現在干旱,森林大面積退化為草原, 這就使得人類的祖先——樹棲的猿類,不得不下地生活,從而邁出了從猿到人的關鍵一步——直立行走。一旦知曉第四紀冰川與文明之間這般密切的關聯,我們自然對第四紀冰川投以敬畏的目光,而對覆卮山則油然而生朝圣之心。
覆卮山冰川遺跡的發現,或許是偶然中的必然。這種偶然到必然的跨越,我們不應該忘記一位叫杜又常的地理愛好者。自他發現這“石河”并奔走呼吁到最終被證實,這“猜想”橫亙在他的心間已經有29年。29年,他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有過挫折、有過懷疑,而當一萬多個日日夜夜的疑惑一朝得解,他竟如孩子般地笑了。
揭開神秘的面紗,覆卮山“石河”便迎來了絡繹不絕的訪客,而我自是其中的一位。仲秋的一天,我驅車來到位于覆卮山山麓的東澄村,但見石墻黛瓦,古樟參天,尤是那條條鵝卵石鋪就的小石徑,一下就把我的情思帶到了“石河”。“喏,‘石河’就在上面!”一村民用手向不遠處一指,便讓我一眼看到了“石河”。大自然的偉力何等壯觀!其以大山為紙,以冰川為筆,終讓這條條“石河”成了地球上永恒不變的畫圖,破解地球氣候變化的初始密碼。
不知何故,凡有“石河”處,多為荒蕪之地,恍如盤古剛完成開天辟地。尋思著,尋思著,突然醒悟過來——我覺得山的其他地方的確應該是蔥蘢蓊郁,而唯獨這一帶應該是裸露的、骨感的、剛健的,因為只有這樣,它才讓人放心——撐起我們頭頂上這片藍天的覆卮山,難道不應該是一身雄風、力挺萬鈞的樣子嗎?否則,讓青青翠翠之地來承載這曾經的歷史變遷,是不是太秀氣、太柔弱了呢?是的,我自以為這“石河”是突出大地肌膚的骨頭,其像一道道漫長的脊梁,它是物質的,同時也是精神的,它足以讓人產生深刻的崇拜感。北朝人說過:“縑竹易銷,金石難滅,托以高山,永留不絕。”人生短暫,自使人更加倚重巨大之物。而當“石河”突兀在面前時,我怎能不將自己之所見所想寄寓于“石河”呢?“石河”風骨堅硬,當擔得起崇高的分量。
喘息于覆卮山的威儀之下,潛行于這片古老的土地和神奇的曠野,我剎地覺得,人類只有置身于這樣的空曠山野,完全成為自然的陪襯、自然的點綴時,才能真正感受到自然的恢宏、時光的深邃以及個體生命的渺小和短暫。此時此刻,我欣然吟出一位詩人的詩句:“山上也有河么,從遠古的荒涼里奔騰而來,被冰川召集在這里,凍結成歲月的圖騰。河化為石,三百萬年夠否,第四紀冰川撤退進課本,作業卻布置在了覆卮山的山溝。”是啊,“石河”守著一個數百萬年不變的承諾,等待著每一個游人與之作親密的互動。繞開平日多為游人行走的山徑,我徑自攀“石河”而上。走近“石河”,發覺“石河”之石為火山巖質,灰黑色,粗糙如樹皮。這似屋、如床、像桌的石頭,層層疊疊,默然無語。當地的村民,名之曰:“石硠棚。”面對這片“石河”,無異于展讀一部再現我們這個地球波驚浪詭的史詩,叩問300萬年前奇特、神秘的歲月。它使人記住了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名詩:“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現出一個天堂。把無限放在你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里收藏。”撫摸這些石頭,當你讓心和它貼近、相擁時,你才覺得仿佛沉在遠古的聲音又活了起來,才覺得這里曾經有多少驚天動地、驚心動魄的場面。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凝結著山崩的黃昏和地裂的月華。
是啊,我想象,第四紀冰川在覆卮山的分娩是漫長的,但量變必有質變的那一天。我相信,在生就質變的那些時日里,那一浪浪的石頭牙齒,銳利地撕咬著厚厚的冰川;冰面上明亮亮地浮著一層熱氣,經了陽光的筆墨,像一朵朵紫煙,裊裊然在那里開合聚散……那碎裂的冰川,或巨碩,或玲瓏,你擠我,我推你,你包我,我裹你,滿坡碰撞著,交疊著,響亮著,順勢滾滾而下。如果能用電影膠片表現,在快鏡頭里,那狀態那聲音,定如千百萬鐵騎從遠處奔馳出來,怒吼長嘯,風卷殘云,前赴后繼,排山倒海。那種義無反顧前行的身軀和回聲悲愴的壯美,氣吞山河。呱呱墜地的冰川“嬰兒”,一旦化為“石河”,從此便成了一個個久臥不起的“睡美人”。
仲秋時節,雖不能說氣候酷熱,但覆卮山海拔高,在太陽的直射下,你便有了初夏之際的那種熱辣。于是,我趕緊找巨石遮陽。剛剛坐下,便有絲絲涼風從近旁竹林里吹來,好不爽利。而隨著心閑神寧,靜靜諦聽,除了有啁啾的鳥聲,忽覺得“石河”間似有斷斷續續、低回反復的泉水聲,恍若臨風撫琴,恰似珠落玉盤。我千尋萬覓,終不得見,猜想怕是很深很深的了。于是想及,這里該是地下泉豐沛之地。可不是?否則,當地村民何以稱之為“石硠棚”呢?“硠”者,水石撞擊之聲也。難怪從山麓往上走,羊腸小道旁淌水,山腰人家挖塘汲水,山頂巨石下滲水。這水對于覆卮村民是何等的珍貴!莫非這是第四紀冰川化冰為水一直流淌至今?抑或當年大詩人上山“覆卮”令酒成水,惠澤如今?我們距離謝靈運的年代實在是太遙遠了,但覆卮山猶在,我雖無緣與謝靈運一起上覆卮山品酒“覆卮”,但我以為在“石河”旁過夜也該是別有一番詩情畫意的。古人說過:“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戰,如聽松濤清芬滿懷,云光瀲艷,此時幽氣,故難以俗人言矣。”坐在“石河”邊,若能直接從“石河”下取水煮茗而品,這景致還能不羨煞當年的謝靈運?
我終以為,覆卮村民是有福的,上蒼賜給他們如斯寶地;我更以為,覆卮先民是勤勞而智慧的。不是嗎?站在“石河”邊,但見曲曲折折、層次井然的田埂起伏于山坡之上。這一片片沿山而成的梯田,既是先民們憑一身硬朗、掄起鐵鋤打造的生存資本,也是先民們留給后代的希望所在。這資本,這希望,這1500畝左右的梯田,自巧借了石硠棚水的灌溉。因為石硠棚水,這里大旱天不斷流,莊稼年年旱澇保收。張越《卮山草舍野語》曰:“覆卮山前溪水綠,覆卮山后雨滿谷。溪南溪北數椽屋,屋里有書書可讀。老翁鋤地種菜菔,老嫗攜筐采野菊。小兒開門放雞畜,大兒刈草飼黃犢。春來桑上催布谷,秋后縣中輸歲粟。百年歡騰親骨肉,一生不知榮與辱。早起夜眠貧亦足。”這山美水美人更美里,不也暗合了人與自然和諧的真諦嗎?
暮色始降,金色的花粉轉瞬變成了紫色的煙霧。山脈與“石河”被這凝重又渾厚的色彩削減成一個美麗而悲愴的剪影。這是一種內斂又博大的力量,它讓人窒息與收縮,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瞬間與永恒,歷史與現實。是的,于我則似乎站在了一種近乎歷史的洪荒的情緒里。再次與“石河”對視,再次側耳諦聽潺潺不絕的泉水聲,終勾起了我無限念想,令我超越時空,想到了而今的冰川。如果說,第四紀中的間冰期,氣候轉暖,冰川融化,給人類帶來福音的話,那么,而今的冰川早已成為地球生態環境的重要鏈條,是滋養我們生命的生態環境。每一座冰川都與人類生活密切相關。冰川的每一點變化,都是人類生態環境的晴雨表。冰川悄然融化,那水滴該是冰川流下的“眼淚”。幽靜的夢被人們驚擾,和諧的家園被人們破壞,它們傷感莫名,唯有默默落淚。是的,有環境科學家指出,隨著氣候變暖,冰川將消融并導致海平面升高,地球上的很多城市會因此永遠消失;極端天氣災害也將頻頻發生,會導致糧食短缺、疾病肆虐,人類生存面臨威脅。這絕非危言聳聽。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中說:“人類將會殺害大地母親,抑或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濫用日益增長的技術力量,人類將置大地母親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導致自我毀滅的放肆的貪欲,人類則能夠使她重返青春,而人類的貪欲正在使偉大母親的生命之果——包括人類在內的一切生命付出代價。”制止冰川“流淚”,主動權自在人類,要求人類敬畏自然、慎思慎行。
走進覆卮山,第四紀冰川已經逝去,唯有“石河”還記憶著滄海桑田的變遷,讓人們可由此潛入結著霜華的夢境。在它的孤寂里,更是傳遞著構架和諧家園的訊息,并且,還能在驚鴻一瞥中,驚艷它那傲視萬年的身姿。須知,要確切還原這第四紀冰川在覆卮山運動的所有細節,怕是很難的了,可這條條“石河”引起的好奇和追問、懷想和啟迪,遠比那個充滿神奇和幻想的時代更具有吸引力。
“春暉”圖書館
享譽“北南開,南春暉”的上虞春暉中學,就在白馬湖邊。白馬湖,雖小卻夠美夠精致。這個江南名湖究竟有多美多精致呢?當年,朱自清在《春暉的一月》中是這樣描寫的:“山的容光被云霧遮了一半,仿佛淡妝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來,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馬湖里,接著水光,卻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個小湖,左手是個大湖。湖有這么大,使我自己覺得小了。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綠的,那軟軟的綠呀,綠的是一片,綠的卻不安于一片;它無端的皺起來了。如絮的微痕,界出無數片的綠:閃閃閃閃的,像好看的眼睛……真覺物我雙忘了。”
我曾風塵仆仆赴上虞白馬湖畔參觀,除了觀風覽景,更是想去看看春暉中學的圖書館。這并非因為圖書館是整座春暉園的有機組成部分,它的建筑同時與仰山樓、曲院、西雨樓、山邊一樓等一起帶著濃重的歐式風格,約屬“五四”以后西風東漸的時代風尚和江南地域文化品性有機融匯的典型體現,而是由于它是春暉中學的“心臟”。
是啊,一流的建筑形態須有資金的保障,能邀請到一流的規劃師、建筑師就可以了,然而,對于一座泊于白馬湖畔的鄉野中學來說,它的脈動,既靠師生與之互動,也依恃于圖書館的帶動。畢竟,圖書館藏什么書,給師生的導引、給學校的助推,是無可替代的。
曾記否,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正是新舊文化交替、沖突,各種學說、流派紛呈時期,一大批志趣相近追求新文化和理想教育的名家大師,在著名教育家經亨頤的振臂一呼里,先后聚集到了白馬湖畔,其中有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朱光潛、匡互生、楊賢江、劉薰宇、張孟聞、王任叔(巴人)、范壽康、吳夢非、何香凝、柳亞子、葉圣陶、俞平伯、陳望道、黃炎培、張大千、黃賓虹、張聞天、胡愈之、劉大白、吳覺農、蔣夢麟、于右任、吳稚暉、陳鶴琴等。
如果說,當年春暉中學的教育深深刻上了“深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是新教育的實驗地”“實現了文學與教育的精神一致”“教育與救國相結合”等時代印痕,那么,這些似乎能從白馬湖圖書館里找到答案。不是嗎?因為白馬湖圖書館,“與時俱進”的校訓終究成為一種教育思想、教育革新而在這里繁衍,并成為一闋令人怦然心動的佳詞而在這里長傳,成為一抹穿越百年時空的清晰記憶而在這里復活。
暫且不說“男女同校同學”先河的開掘,《新青年》《向導》《語絲》等進步刊物被無所顧忌地選為課本,就讓人想及白馬湖圖書館當年的教育擔當。翻閱1923年11月1日第十八期《春暉》半月刊,讀到夏丏尊《叫學生在課外讀些什么書》一文,其中講到“我們要叫學生讀的書,當然是指知識上修養上必讀的書,至于愛讀書,不容說要讓學生將來自定的了。那么,現在中等學校的學生,什么書是必讀的呢?我們以為我們學生所讀的書,應照下面所列的兩個條件決定:(1)做普通中國人所不可不讀的書;(2)做現代世界的人所不可不讀的書。”為此,他暫定叫學生閱讀的書目有近百種,其中有《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墨子》《呂氏春秋》《史記》《文心雕龍》《唐詩》(選)《宋詞》(選)《新舊約》《希臘神話》《佛教大綱》《天演論》《共產黨宣言》《一元哲學》《科學大綱》《中國哲學史大綱》《易卜生集》《隔膜》《吶喊》《魯賓遜漂流記》《威尼斯商人》《天方夜談》,等等。夏丏尊同時強調指出,“課外讀書,是中等教育上重要問題,近來學生能力的薄弱,或許是課外沒有讀書的緣故”,由此足見白馬湖圖書館對于學生開拓視野,增添識見,提升學習能力的作用了。
學生離不開課外閱讀,教師又何以不需要通過“常汲水”、蓄滿“一桶水”而確保給學生“一杯水”呢?比如朱自清,在春暉中學這段“難得的愜意時光”里,除了認真教書外,還勤于寫作。而今想來,他能教出一堂堂令學生叫好的國文課,寫出一篇篇經典傳世之作,沒有充足的底氣,行嗎?充足的底氣,從哪里來?讀書,該是第一要著。要知道,朱自清是當年白馬湖圖書館的常客,從當年《春暉》半月刊上“白馬湖讀書錄”和“課余”兩個專欄來看,他除經常閱讀《東方雜志》《太平洋》《語絲》等雜志外,主要閱讀的有清代周濟的《介存齋論詞雜著》、沙剎的詩文集《水上》、英國馬文的《歐洲哲學史》、普福的《美之心理學》等名著。1924年暑假,朱自清蟄居白馬湖消暑。他的手記見證了當時的勤學苦讀:“7月29日,讀《學者氣質》,頗似讀偵探小說。偵探小說益處;文學史方法——待錄。30日,要看《精神分析與文藝》。張東蓀有《科學與哲學》之著。擬買《文藝復興史》。哲學、國語、古文、文學四書;概論免。31日,讀《毋違夫子》八股,覺得有新趣……”短短3天時間,他竟讀了這么多的書,且涉及哲學、文學、藝術、心理學等眾多領域,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每當誦讀朱自清的一篇篇散文,都會想到白馬湖圖書館,總以為那篇篇散文是由白馬湖圖書館鋪就的知識臺階、思想臺階、情感臺階,或者說是白馬湖圖書館的無形延伸和升華。是啊,朱自清的散文是深沉夜里的月華,是一種像水一樣寧靜,在大地上無形而極具張力的流淌,看起來它那么散漫隨意,卻一直通向人最本原的深處——心靈或者靈魂。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呢?朱自清的散文能臻此境界,只是因為它受到了白馬湖圖書館的浸淫與滋養。
著名作家肖復興在參觀春暉中學后寫就的《白馬湖之春》一文中說:“在世風跌落、萬象幻滅之際,世外桃源只不過是心里潛在理想的一種轉換,散發弄扁舟,從來都是猛志固常在的另一種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與清純,首先表現在對理想實實在在的實踐上,而不是在身陷軟椅里故作的姿態或高頭講章的言辭之中。”可不是?在談論白馬湖和春暉中學的時候,現在的人們都愿意談論他們的文化成就。依托白馬湖圖書館,夏丏尊坐于“平屋”,在一燈如豆的洋燈下艱苦工作,翻譯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朱光潛則寫就了他的美學處女作《無言之美》;豐子愷創作并首次發表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如果說,相較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歷史轉折的時候走向鄉間的民粹主義和平民精神,是讓現在的人更加嘆為觀止的話,那么,軍功章里當有白馬湖圖書館的一半。為何?因為理想的根、德性的根,同時需要扎在肥沃的知識泥土里。
我篤信,這座高不過二樓、建筑面積也不過三、四百平米的白馬湖圖書館,雖并不起眼,但在八十多年前的春日和星夜、秋天和冬天,它一定像一位無私的慈母,展胸容納過滿懷宏愿的莘莘學子,滋育過在春暉講臺上傳道解惑縱橫捭闔的學者名流。誠如一位作家所感慨的那樣:“春暉中學能從一株鵝黃的文化春筍最終崴蕤成一片蒼翠的文化竹林,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沃野中風姿綽約,白馬湖圖書館的施肥和耕耘,當不言而喻。一座聳立于鄉野里的中學的圖書館,能聆聽過如此多的文化星辰敲擊它的足音,能注視過如此多學者名流出入它的身影,能灌濯過如此多學子終成名士翹楚,這在中國怕是無出其右的。”
想起10年前我去杭州拜訪魯迅傳人、春暉的學子黃源,說到當年春暉中學求學的情景,老人最難忘的除了學校自由民主的氛圍,竟是圖書館。他告訴我,課余自己跑得最勤的地方就是圖書館,花時間最多的便是讀書。我知道,在黃源心中,白馬湖圖書館里有著他晶瑩至愛、欲罷還休的忍耐,有靈魂震顫的激奮。“結嘆隨過隙,懷舊益沾襟。”對于黃源,白馬湖圖書館自有其刻骨銘心的片段。否則,當我將新近出版的《永遠的白馬湖》一書請其題詞時,他何以只題寫“白馬湖的學生——黃源”這出乎我意料卻又合乎情理的簽名呢?我總以為,白馬湖圖書館是屬于那個年代的,里面的每一個書架、每一本書都在訴說一所老校、一所名校的夢境;白馬湖圖書館更是今人的,每一個座位都在接續亙久長存的讀書溫情,每一朵知識之花、思想之花、感情之花都在點燃當今學生心中的彩燈。“春風夏雨,暉光日新”,江澤民同志給春暉中學的題詞,其實不也給白馬湖圖書館作了最生動的詮釋嗎?
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博爾赫斯曾自問:“什么是天堂?”自答:“天堂是一座圖書館。”這位浸泡在滿是灰塵的圖書館里破萬卷書、下筆有神的學者,曾不止一次說,“我是一個作家,但更是一個好讀者。”直至他近乎完全失明,又不無苦澀地寫了一首詩向上帝致敬:“他以如此妙的諷刺/同時又給了我書籍和失明。”圖書館的誘惑,自是深湛的。一位居于白馬湖畔的老者曾告訴我,當年之所以選擇住在歷史悠久的春暉中學旁邊,除了享受草木的繁幽深秀,更多的還是為了獲得一份心理上的文化撫慰。那泓溫煦芳洌的書香流脈,那種昔日重來的錯覺美,那種流淌著的青春氣息,那份清澈如山泉溪流般沒有世俗“污染”的特有氛圍,讓人更加淡定平和。與其說,這位老者是在向儒雅的文化氛圍致敬,不如說,他是在向白馬湖圖書館敬禮。
正要離開春暉中學,忽然刮起了不小的風并下起了蒙蒙細雨。回望時,那八角屋頂、西式長窗、黛瓦粉墻的白馬湖圖書館恍若一位玉樹臨風的君子,而那由葉圣陶題寫的館名此時顯得格外耀眼,在雨簾中一閃一閃,恰似顧盼的雙眸,又好似熱烈的心跳。哦,這就是人們心靈圣地的圖書館,一座百年甚至千年不衰的“未來的歷史建筑”。
走出校門,來到白馬湖畔,隱約間我似乎依然能夠聽聞瑯瑯書聲。這書聲自是從教室中傳來的,但又何嘗不是從那座世人心儀的白馬湖圖書館里傳出來的?它似乎要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讀書是一個民族靈魂的核心,是一個民族精神的支撐,是一個民族文化的本質,是一個民族精神的最強大、持久、熱情、富有創造性的力量。難怪有人說,要毀滅一個國家,沒有比毀滅它的圖書館更直接更有效的了。想一想吧,如果一個民族失掉了圖書館,丟掉了書,那么,“我們的心靈中就會沒有了詩意,我們的記憶中就會沒有了歷史,我們的思考中就會沒有了智慧和哲理,民族的文化歷史從此將被割斷,民族的心靈也會日趨淺薄,會泯滅了我們的文化感受性、道德同情心和人類終極精神價值的追求……”是的,守望讀書精神和文化精神,使我們庸常的生活有一種價值,使我們沉湎在物質與欲望中的人生和精神有了一種尊嚴。這不也是八十多年前的白馬湖圖書館給予我們的答案么?
江南的水古老了五千年的神秘日子,五千年的神秘日子也織就了多情的江南。我在如夢如幻的江南水鄉里陶醉,我在“小橋流水人家”的鄉戀里流連。在水性柔情的江南,我愿意成為泛舟江渚的漁人、早起涉水的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