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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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語怪力亂神。
然而,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怪力亂神的奇異事件嗎?
還是,人心才是最難以捉摸的罪魁禍首?
我叫蘇戲墨,而立之年的我,尚未婚配,在京城經營一家名叫“戲墨軒”的藥房。除了出診瞧病,到齋冷山莊找賦閑在家的好友左飲寒下棋外,還喜歡搜集各地的奇聞異事,將它們一一記錄下來,探尋合情合理的謎底。
朋友們知道我這個嗜好,總是會把道聽途說的故事轉述于我,這其中不乏華麗、吸引人的謎面,例如遼東軍營夜半怪吼事件(所謂的神怪吼叫,其實是軍營里一個胖子半夜打呼嚕)、徐州書僮魑魅附身異聞(書僮偷懶不想去私塾陪讀,假裝被魑魅附身)、西川奇人水面疾走消失疑云(水下有建橋時殘留的七八個木樁子,走出幾步后木樁子沒了,奇人掉水里淹死了,如此“消失”)等等,大多被證實是故弄玄虛。
事無怪力亂神,只因斷章取義。這是我一直信奉的。
正心正道,則浮言消散,詭異事件自然不攻自破。
1
“真是一場好雨,難得落個清凈。”秋公澤推開戲墨軒的紗窗,說道。
雨滴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噗噗作響,時而急促,時而平緩,像節奏多變的鼓聲。
“聽說了嗎,歸德那邊鬧了旱災,許多人失了土地做了流民,怕是你又不得清閑了。”我替秋公澤斟酒,琥珀色的美酒落到杯中。
“是啊,流民沖了當地幾個縣衙才作罷,傳言衙門里出了內鬼接應,上峰已派我去調辦,不用說,又是一趟吃力不討好的苦差。”秋公澤望著桌案上的白玉杯,癡癡道,眼中滿是落寞之情。
秋公澤是我同鄉發小,年少時我們便常來常往。二十歲我倆一起進京,他第一次就武舉中第,飛魚服加身,而我卻連著幾次落榜。后來他又祖墳冒青煙,被牟斌指揮使看中,連連升遷,不到三十歲已做了錦衣衛的百戶,一套秋家鐵拳打得密不透風,在京城年輕輩里拳術除了左飲寒外,怕是無人出其左右。
今天的秋公澤頭戴網巾,身著一襲醬色罩甲,腳上踏雙深色粗皮履,便裝出門的他,一到我藥店里二話沒說,就開始喝悶酒。
“歸德那水可不好蹚,那邊的幾個縣頭都是李閣老舉薦的。”我說。
“問題就出在這里,這事要是辦砸了,閣老和指揮使那邊都不好交代。”秋公澤一臉為難。
“這其中的斡旋,就看你把握了,辦好了我又能喝你的升遷酒。”我說。
“饒了我吧,但求無過即可。建德那邊倒是發了水患,要是建德的水能自引向歸德,兩難自解。”秋公澤舉杯一飲而盡,飽滿的臉頰已有些泛紅。
“你可真會做春秋大夢。”我笑著說。
秋公澤卻一臉嚴肅,他將飲盡見底的杯子伸出窗外,說道:“都說萬物有靈,倘若我一伸手,雨露有所感,會自己拐彎朝杯中有序滴落,該有多妙。”
“哪天你遇上這樣的事情,煩請第一個告訴我。”我佯裝正經,“我的異聞錄已經吃灰很久了。”
“雨滴的神跡我尚未遇上。”秋公澤說,“可是飛刀自行繞道拐彎的事,卻被我撞上了,且令我頭疼不已。”
“飛刀拐彎?”我一下來了精神,“攤開說說?”
秋公澤拾起桌上一根筷子,在酒杯邊沿敲擊了幾下,忽然將筷子輕輕拋了出去。筷子很快應聲落地,滾出不遠后停下。
“你看,好比這根筷子,我朝前投擲,在沒有人力、外物的干擾下,落地前它就不可能向后飛去,更不可能像長了眼睛似的,自己瞄準,猛然就偏左偏右拐彎,你說對吧?”秋公澤說。
“那是當然的。”我招呼伙計換雙新筷子,遞到秋公澤手上,“又不是說書、話本里的傳說,飛出去的筷子也好,刀子也好,怎么可能自己偏轉。”
“武功再高也不能夠?”秋公澤確認道。
“當然,你是武官,該比我更明白吧。”我說。
“可是有人做到了。”秋公澤說,“倒是個戲子,雜戲的戲子。”(注1:雜戲即現在的雜技表演。)
“你說的是唐元周吧?”我有些失望地說,“他的妖刀把戲倒是好看,但都是一些障眼法,不是真能耐。”唐元周的雜藝最近在京城聲名鵲起,一票難求,很多官員慕名而去。
“就是這唐元周。”秋公澤正色道,“這可不是障眼法,我懷疑他真會什么妖法,讓飛刀也有了靈性。”
“這你就是癡人說夢了。”我說,從長袖中摸出《戲墨軒筆記》,翻弄著,“我這本子里奇異的事情記的可多了,沒一件能和鬼神搭上關系。”
“你出京辦藥材走了一個多月,你是不知道,刑部大牢里這一個月來可是熱鬧了,月初最多時抓進去百來號人。”秋公澤說,“大理寺這邊快忙瘋了,就差點借用咱錦衣衛的詔獄了。”
“什么案子這么厲害,繞過應天府直接通刑部了?”我吃了一驚,也不免心生好奇。
“上月,翰林院侍讀方琦瑜大人在爐斧閣看唐元周雜藝時被殺了,因為一時找不到兇手,就把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逮進去了。”秋公澤說,“當然,后來經過詢問、探查,也陸續放了一些洗脫嫌疑的人,可是我那未來的老丈人,因為沒法子證明自己清白,到現在還在牢里待著呢,吃了快一個月的牢飯,要是再抓不住真兇,后半輩子終死牢獄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喜歡著書,專寫殺手、刺客的蔣員外?你不是最厭惡他么,他不同意你和她女兒的婚事,進去了沒什么不好啊。”我打趣道。
“我倒是沒意見,可人蔣小姐不樂意,讓我疏通打點,不快點放老爺子出來,我和她的事就算完了。”秋公澤苦惱地說。
原來,真正讓他煩惱的不是去歸德的公事。我暗暗忖道。
“我沒弄明白。”我數著酒杯上面的蓮花紋路,“一個翰林院侍讀而已,又不是多大的官,刑部這次怎么會這么大張旗鼓?”
“那是劉公公的親戚,五年前從大同調過來,原本打算歷練幾年就入閣的。”秋公澤將我的杯子搶下,“你就幫我上點心吧。”
“那就難怪了……”我點點頭,劉公公現今如日中天,圣上不怎么管事,自然由著他胡來。
“所以這事我也沒法疏通,只能去明察暗訪,真相一旦浮出水面,我那未來泰山岳丈不也能少受幾天罪么。可是我查了那么多天,都沒有太多頭緒。”秋公澤不懷好意地笑了,目光落在我身上。
“所以……你就想到我了。”我被他瞧得起了雞皮疙瘩,伸手將他臉頰掰向一邊。
他將我的手輕輕打落,說道:“蘇兄,我知道,你會幫我的。”
“你猜錯了,我辦藥材忙乎了這么久,正想好好休息下。”我伸懶腰起身端起酒壺,轉過頭對秋公澤說,“況且,我這些年來總是被你嘲諷光棍一人,是時候讓你也嘗嘗這滋味了。”我哈哈一笑,就要往里屋走。
秋公澤倒也沒有攔我,整理下網巾,緩緩起身道:“其實我這半個多月來,并不是全然沒有收獲,只是我也好,大理寺、刑部的同僚也好,都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么邪門的事情。”
“邪門事情?”我停下腳步。
“長了眼睛,自己會拐彎的事物,是確切存在的。”秋公澤幽幽地說,“絕不是障眼法。”
秋公澤的話語戛然而止。他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不咸不淡道,“不過,反正你想休息一下,那就算了,當我沒說吧。”說完,他徐步走出了戲墨軒,頭也不回。
想吊我胃口?我才不會輕易上當。
我輕撫著《戲墨軒筆記》,傾斜酒壺,從壺嘴吞了口酒。
2
爐斧閣位于京城東邊的明時坊,距離崇文門不遠。我和秋公澤閑暇時喜歡到爐斧閣看雜戲,談不上多癡迷,純屬消遣。有時候,我也會與好友左飲寒來光顧,那家伙竟對雜藝如癡如醉,在坐席間陶醉歡呼不說,還幾次要上臺和雜藝者攀談,讓我很沒有面子。
我和秋公澤到崇文門附近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天色朦朦朧朧的,像籠了一層紗,看不到太陽,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幾個行人。
上月初二,翰林院侍讀方琦瑜方大人正是來爐斧閣看雜藝出的事。那天爐斧閣既有京城雜藝老牌班子“合一班”的鋼索表演,又有從江南而來參加巡演的孫家兄弟的火棍雙絕,當然,也少不了今年風頭正勁的唐元周。
妖刀是唐元周的成名雜戲,我和秋公澤在爐斧閣看他表演過幾次。兩把飛刀離手后,本該直線飛行卻分別朝左、右劃出弧線,像自己會瞄準似地擊中直線距離外的標靶。
聽秋公澤說,微服出行的方琦瑜逝于爐斧閣內的看官坐席,那個時候,戲臺上表演的正是唐元周。起先,左右隨從以為方琦瑜僅僅是睡去,雜藝表演精彩不斷,其間眾人紛紛吶喊鼓掌,他沒半點反應,身子還漸漸從椅子上滑落,摔到地上,隨從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致命的,是方琦瑜脖頸后那根毒針,只有半截拇指長短,而那時,方琦瑜的身子還有些暖意,顯然死亡不久。
“尸身送回宮里驗的尸,宮中的仵作說,那是種毒性很強的苗毒,毒液接觸皮膚人即陷入昏迷,如果救治不及時,一盞茶工夫就會一命嗚呼,死得悄無聲息。”秋公澤嘖嘖稱奇。
就在這時,馬車也停了下來。秋公澤撩開車簾往車外望了一眼,說了聲“到了”便領我一同下車,他轉身給車夫一些銅板,讓車夫在街旁候著。
“莫非是葫蔓陀毒?去年我給沐家瞧病時見識過,據說在云南也不常見,大多是土司祭祀時用到的。”我回憶道,手執筆桿,邊走邊將有關線索記到《戲墨軒筆記》上。
“這一年來這種毒由行腳商人帶入,京城已經發生好幾起中毒事件了。行腳商人流動大,大理寺連同錦衣衛查了將近一月,也沒查出方琦瑜毒物的具體來源。”秋公澤嘆道。
“也就是說,在看雜戲期間,有人將毒針刺入了方大人頸后?”我說。
“仵作說,方琦瑜確切中毒時間,也就在隨從發現他死亡前一盞茶工夫里。”
“你知道的,看雜藝時,看官們免不了在席間起身走動,從方琦瑜身后經過,悄悄將毒針刺入不是難事。左右隨從的注意力又被戲臺上的表演吸引,沒留意到身后經過的人,也屬正常。”秋公澤說,“況且,從方琦瑜進入爐斧閣開始,門外就有東廠的廠衛守著,不允許人再進出,所以下毒的人,一定在爐斧閣里。”
“所以,在不能確定兇手是誰的情況下,干脆把所有人抓起來審問?”我咬著筆桿搖搖頭,“真是胡鬧。”
“可除此之外,也沒好辦法了。”秋公澤無奈地說。
“有一事我不解。”我忽然想到,“方琦瑜大人是雜藝票友?經常來爐斧閣看表演么?”
“那倒不是。這唐元周是方大人的老部下,過去一起鎮守大同戰過瓦剌,方大人能來爐斧閣捧場,很大程度上是看在他面子上,據說是他出面邀請才答應下來的。”
“還有這層關系。這事因唐元周而起,他肯定是第一嫌疑人了。”我說。
“恰恰相反。”秋公澤說,“唐元周很快無罪釋放了。””
“啊?”我不解道。
“方琦瑜出事時,唐元周都在臺上表演,怎么下手?等于說全場人都是唐元周無罪的證人。”秋公澤用手背拍另一只手的掌心。
“就不可能雇兇殺人?不一定得自己下手。”我想到另一種可能性。
“不可能。雇兇的風險是很大的,殺手無義,嘴不嚴,很容易就把雇主供出來了,更何況還是殺頭的案子。”秋公澤說,“況且我們查了抓的那些人的底細,大多是周邊的良民,并沒有可疑人物混入。”
“即是說,事先只有唐元周知道方大人那日會來看雜戲?”我摸摸下巴,事情似乎變得有點意思了。
“頂多還有幾個爐斧閣管事的知道。”秋公澤說,“那天方琦瑜和兩名隨從進入爐斧閣后,有東廠廠衛守在閣門外,看官們才意識到有大人物在場,當然具體是誰他們心里也沒譜。”
“奇怪了,既是唐元周邀請,又是在唐元周表演時遇害,這也太巧了點,還附贈了不在場證明。”我頭也不抬,將疑問記入筆記。
“你終于注意到了。”秋公澤像找到了知音,“不單單如此,我和刑部的同僚還發現,唐元周一年半前被言官彈劾貶為庶人,也是替方琦瑜背的鍋,要不是有幾手雜藝絕活,在京城無親無故的唐元周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
“這樣一來,唐元周的殺人動機也足夠了。”我說。
“可是不頂用。”秋公澤說,“事實就是,他在戲臺上,沒有下手的時機。除非……”
“那根毒針也像他耍的妖刀那樣,射向看官席后陡然偏轉,繞后刺入方琦瑜脖頸。”我補充道。
我倆一同沉默,很快我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我怎么也說出和你一樣的瘋話。”
“或許說明,你認為的瘋話,其實并非誑言。”秋公澤堅持道。我連連搖頭,避免再次被他蠱惑,快步向前走去。
起風了,吹散了天空的濃云,心里的疑云卻越積越多。熹微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卻像冷光般,使得雙頰冰涼。
“你說方、唐他倆鎮守過大同?看不出來,這方大人竟是個儒將?”我放慢腳步,問秋公澤。
“我朝文官領兵是常事,況且這不有劉公公保么?聽說這家伙見了瓦剌軍隊每次都是聞風而逃,在大同有個‘露背將軍的綽號。”秋公澤壓低了聲音,“我在宮里見過他幾回,是個黑胖子,一雙招子平日里閃閃發光,看上去是個狠角色,卻不想這么慫。”
“這也能給提拔上來?完全沒有軍功,怕是劉公公也不好辦吧。”我驚道。
“抓不到瓦剌兵,這老小子拿當地無辜百姓開刀,殺了當瓦剌人報上去。”秋公澤眉頭緊蹙,“前幾年吳縣有個財主也遭了殃,吳家小姐聽說還被姓方的糟蹋了身子。”說到這里,秋公澤面露憤慨,也顧不上輕聲細語,大大咧咧說了出來。我連忙讓他收聲,畢竟爐斧閣已近在眼前,閣門前守著兩個官差模樣的人,像是順天府派來的。
爐斧閣起著歇山式的青瓦頂,大門朝南,總共兩層,弘治年間二樓遭了火災后就被閣主桑青封了,只保留一樓繼續供雜藝表演。這桑青早年靠雜藝班子起家,也當過班主,爐斧閣聲名鵲起后便做起了場子生意,入駐此閣表演的班子都要給他場銀,并且茶水費分成,油水不少。
如今,桑青正站在閣門前,一襲青衫的他佝僂著背,國字臉上滿是皺紋,半年前我還見過他,那時候的他滿面紅光,氣度不凡,看來這一個月,他的確是心力交瘁。
“秋大人來了?老朽已恭候多時。”桑青向著秋公澤作揖道,他的聲音干澀,嗓子含了沙一般。
“今天我告了假,并非公務出行,只是帶一位探案專家來此地查看,也好早日找出真兇,還你爐斧閣一個清白。”秋公澤拍拍我肩膀說道,“當然,到時候如果還是毫無進展,你拿他是問就行。”
這天譴的秋公澤,又把我往火坑里推。
“不敢不敢……”桑青望著我說:“還未請教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我連忙抱拳道:“在下蘇戲墨,一介布衣。”
“哦……”雖然肯定沒有聽說過我,桑青還是抱拳道了聲久仰久仰。
“幸會,幸會。”我回禮道。
“得了,趕緊吧。”秋公澤打斷例行公事般的客套,向守在閣門口的捕快們亮了腰牌。我們三人順利進入了爐斧閣。
爐斧閣內廳堂寬闊,設著紫檀桌、雕花靠背椅,能供百余人同時欣賞雜戲。廳堂正北方設著戲臺,雜藝者便在臺上表演。戲臺后方掛著藏青色的帷布,一直延伸到戲臺兩側底部過道。表演之時,窗簾緊閉,廳堂正中上方的三盞九華燈燃起,照亮戲臺,帷布、兩側過道、看官席則相對陰暗,看官們觀看雜藝表演時,不會輕易被端茶送水的跑堂小哥打擾分心。與戲曲表演時后方用作上妝室不同,雜藝表演時帷布后并無他人,多是用來放置表演用具器械的儲物室,供雜戲藝人在臺上更換道具;還未表演時,雜戲藝人也有專門的等待席,在廳堂的最后排,吃著茶水點心。
“唉,自從出了那檔子事,爐斧閣有一個多月沒開演了。”桑青望著空蕩蕩的廳堂,細長的雙眼中充盈著淚水。
“桑老爺子算出獄早的,爐斧閣的掌柜、伙夫、跑堂十幾號人還沒洗脫罪名,仍在刑部大獄里關著呢。”秋公澤說,“案子一日不破,這買賣怕是一日不能恢復了。”
“此事還請蘇爺多費心,老朽在此謝過了。”桑青朝我拱手便拜,我趕忙將他扶起。
唉,這攤渾水,看來是蹚定了。
“桑閣主,你便將這事發前后的經歷,詳細說與我聽,我結合你說的記錄一些東西。”我執筆翻開筆記,說道,“但是我不敢打包票,只能盡力了。”
3
聽爐斧閣主桑青說,那天爐斧閣座無虛席,方琦瑜大人帶著兩個親信坐在離戲臺三排遠的地方。
第一個上臺的是合一班的鋼索雜藝,三個力士大漢在一根細如蠶絲的鋼索上演練醉拳,竟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樣。爾后,孫家兄弟的火棍在兩人手中耍得虎虎生風,像兩條火龍在腰間扭動著身子,迅猛穿梭。身邊那扎著墜馬髻的女侍從,在羅裙上倒上燈油,于火光中穿行避讓,幾次眼看著就要與火龍相觸,身上卻沒起半點火星子,看得人既揪心又贊嘆。
方琦瑜大人的老部下唐元周在開場不到半個時辰后與女侍從一同上場。這人年逾三十,身材頎長,留著一把好胡子,平時不茍言笑,話也不多。那女侍從正值妙齡,身穿一身鮮綠色對襟衫,已是這一年里唐元周換過的第四個侍從助演。
作為近年來雜藝界新星,唐元周先展示的是一身軟功。女侍從從帷布后搬上一只兩尺見方的鐵匣子,再綁住唐元周雙臂,唐元周竟將七尺身軀硬生生折疊縮入其中,引得臺下驚呼連連。
或許為了緩和眾人吃驚的氣氛,唐元周在表演第二個雜藝時讓女侍從從帷布后搬出一把黃花梨圓靠背椅,女侍從蹲下藏匿在椅后,椅背寬厚、椅腿粗大,正好將她蹲下的身體隱去。唐元周在椅子上坐下,換了個人似地翹起蘭花指作扭捏害羞狀,像極了一個思君的少婦。他一開口說話,原本的低沉男聲忽然變為溫婉的女聲。
原來,那女聲發自椅后的女侍從,唐元周則在肢體、口型上配合,一個粗獷的大男人翹蘭花指發出女人的撒嬌聲,叫人啼笑皆非。
“我這死鬼丈夫唐元周,三天兩頭不著家,卻是在外面養了一窩小房,騙光了銀兩……”
不久,女侍從越說越快,話語越發刻薄。唐元周趕緊用雙手將嘴唇緊緊捏住,饒是如此,女侍從的抱怨聲仍如連珠炮似地發出,喋喋不休,唐元周無法忍受,右拳一捶黃花椅椅背“抗議”,女聲才恢復如初。如此反復三四遍,女侍從總是先冷靜后爆發埋怨,當然,每遍說的段子都各不相同,總之,都是些故意讓唐元周出丑,逗樂觀眾的戲碼。(注2:即雙簧表演,雙簧定名于清末,類似表演在明朝時便有出現。)
后來就是眾所周知的了,閣內的氣氛經唐元周演繹達到高潮時,隨從卻發現方琦瑜遇害了,雜藝表演就此終止。
“怎么,那天唐元周并沒有表演妖刀絕技?”我停下筆,詫異地問道,上當般望向秋公澤。
“那是他的看家本領,平素都是在軟功前表演的。”秋公澤也是耍賴到底,面不改色,意味深長道,“那天卻偏偏沒有上演,不是有陰謀是什么?”
“秋大人,事情存在變化,臨時變換表演,一年里總有那么幾次。”桑青解釋道,“二位不會是在懷疑阿唐吧?唉,那妖刀伎倆只是障眼法罷了,不是什么真功夫。阿唐在戲臺周圍放置了磁石,再加上些表演成分,觀眾便誤以為飛刀真的會轉彎,這些話,我也早和秋大人、刑部的諸位大人說過了。”
我闔上筆記,瞪了一眼秋公澤:“在戲墨軒惺惺作態,將我騙來,你也是煞費苦心。”
“我是不甘心。”秋公澤嘆道,“手法、動機、淵源,這一案完全像是唐元周一手打造的,可是他偏偏又第一個排除嫌疑,蘇兄,換成你,你能就此作罷?”
“我可沒有一位老丈人關在牢里。”我說。
“老丈人?”桑青疑惑道。
“兩碼事,兩碼事。”秋公澤連忙說。
“那我可就走了,反正這事于我也無關緊要。”我笑著說。
秋公澤連忙將我拉到一旁,輕聲道:“蘇兄要是幫我擺平了這事,我和蔣小姐的姻緣里,你永遠是高過一頭的恩人。”
“你看,實在點多好。”我笑著說。
“蘇兄已經找到問題所在了?”看到我露出笑容,秋公澤興奮道。
“或許有些眉目了。”我說,在秋公澤恭敬的攙扶下回到桑青身旁。
“桑閣主,唐元周以妖刀絕技享譽京城,況且有貴客方琦瑜大人在場,卻反而沒有表演最拿手絕技,我想,這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我不懂蘇爺的意思……”桑青說。
“我們不妨來假設一下,僅僅是假設。”我說,“唐元周因為罷官事件,對方琦瑜懷恨在心,他邀請方琦瑜來爐斧閣看戲,實際上是伺機圖其性命。為了讓自己置身其外,洗清嫌疑,他苦心設計,使得方琦瑜殞命之時,自己正在戲臺上,便有了強有力的脫罪證明。因此,那一日他絕對不可在臺上表演妖刀絕技,不然的話,既然飛刀能射出拐彎,毒針何嘗不可?這樣一來,官差便會認為,即使在戲臺上,他也有辦法用毒針拐彎的戲法,刺殺方琦瑜。”
“蘇爺是說,阿唐將飛刀的伎倆用在了導致方大人死亡的毒針上?”桑青說。
“不錯。只需現場搜查一下,我想一定能發現某些機關。”我轉身對秋公澤道,“令毒針拐彎的奧秘,或許就隱藏在那些機關里。”
桑青搖搖頭:“既然這樣,那就請便吧。”
秋公澤也是面露難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道:“蘇兄,實際上……”
“案發后,東廠、順天府的人很快包圍了爐斧閣,在不放任何人出去的情況下,仔仔細細地對現場進行查勘,連半塊磁石都沒發現,更不要說什么機關了。”秋公澤說,“除非證明,唐元周確實有會令毒針拐彎的妖術,要不然,這案子破不了。”
“這……”我說,“確定沒有任何機關之類的物件?”
“千真萬確!”秋公澤說。
我目視著筆記上記下的那些支離破碎的線索,陷入沉思。仿佛憑空出現了一堵墻,阻隔了我的前進。
線索明明在那一剎那連接上了,然而很快又像空中樓閣般,瞬間倒塌。
“唉,你和我一樣,也是走到了這個死胡同。”秋公澤緩緩垂下頭,“這案子,看來懸了。”
“不,事情還沒有完。”我用袖子擦去額頭汗珠。現在,我需要做的,是將線索整合,盡可能詳細地記入《戲墨軒筆記》中。
“給我些時間,我得回戲墨軒整理筆記。”我說,“然后,我要帶去見一個人,他一定有辦法。”
“誰?”
“齋冷山莊莊主,左飲寒。”
“那個料事如神的左莊主?”秋公澤眸子一亮,“這么忙的大人物,他會出手相助嗎?”
“只能試試了。”我說,“不過,我聽說最近他和夫人方白雪鬧了別扭,搬去了東廂房一個人住,咱們可要小心應付!”
4
左飲寒確實很忙。
從我和秋公澤進門開始,他就忙著和自己下棋,臉上掛著孩子般滿足的笑容。他將筆記擱在雙腿上,不時翻開看上幾頁,好似漫不經心。
因為知道他最近心情欠佳,我也不敢多說什么,靜靜地坐著看他下棋。
梳著束發,面容白凈的左飲寒只比我小一歲,他像平素那樣身著一件白色斜襟大袖衫,邊緣鑲著深紫色的錦緞,看上去十分儒雅,任誰都不會猜出他已是年輕一輩里最強的劍客之一。
“左兄,你這樣一心二用,能看進去么?”我終于忍不住問道。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東西,被他這樣對待,是有些不樂意的。
此時,我們正在齋冷山莊東廂院的首閣,莊主左飲寒臥房里。羅漢床擺在東南方,屋子正中放置桌案一副。我和秋公澤已在桌案前坐著喝了半個時辰的茶,秋公澤不好開口,只好我來唱黑臉了。
“自然是看不進的。”左飲寒微笑道,“只是蘇兄的字,這些日子卻是有長進的。”
“那是一定的,我這半年來也在精心研習書法,我就發現,這米芾的字啊……”我大談書法,秋公澤重重咳嗽一聲,我才如夢方醒,說道,“那個……關于我筆記里記載的唐元周的妖刀,你有什么看法?”
“唐元周……”左飲寒沒有看我,用修長的雙指夾起一粒黑子,思忖過后落在棋盤上,說道,“啊,唐元周啊,他那雜藝可是有趣得很,咱們多久沒一起去看他表演了?”
“大概有三四個月了吧。”我說,“你每次去都激動異常,還要上臺和藝人攀談比試,我哪還敢和你一起去?”
“哦,原來是這樣。”左飲寒輕撫掌中的黑子,“要是我答應你,改了這毛病,你可愿意與我同去?”
“自然是愿意的。”我說。
“既然這樣,咱們就動身吧。”左飲寒粲然一笑,從羅漢床上起身,捋了捋長袖說道。
“啊?”我沒料到左飲寒這么說,呆立在一旁。
“可是左莊主,爐斧閣現今已被查,暫時是看不到雜藝的。”秋公澤說,“我們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煩請你幫忙。”
“唐元周如今在哪?”左飲寒問道。
“從刑部放回去之后,就在家里候著。”秋公澤說,“我也派了人暗中看著呢,他要是逃跑,就證明和這案子脫不了干系,不過他似乎沒有出走的跡象。”
“那正好,請秋大人先行一步,帶人將唐元周與女侍從請到爐斧閣。雜藝的道具該是還在爐斧閣帷布后存著吧?”左飲寒撫掌笑道,“咱們也享受一次包場看戲,感受下排場。”
“左莊主……這不好吧,還是先把妖刀的事解決了。”秋公澤為難道。
“請我相助,卻不施予恩澤,怕不合禮數吧?”左飲寒眉目微蹙。
“可這調用犯案現場,被上司知道了,怕是要受責罰的。”秋公澤說。
“秋大人果然是明理慎行之人。”左飲寒說道,一松手,我的筆記已掉落在地,他好似全無察覺,開始專心于棋局之上。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顧這些死板規矩。”我連忙上前拾起筆記,撣去封面灰塵,對秋公澤說道。
“錦衣衛律例重于泰山,我怎么可以違反。”秋公澤十分為難。
“你真正的泰山岳父還關在牢里。”我提醒。
“要破案子,由當事人親自還原那日表演,左莊主所言極是!”秋公澤立刻轉了話風,朝著左飲寒作揖道,“在下先行,稍后請左莊主移步爐斧閣。”
左飲寒笑笑,他放下棋子,望著秋公澤快步離開后,朝廂房門外叫了聲:“武泰,拿我名帖來,備馬車。”
門外應了一聲,沒過多久,一個生著豹眼紅發、極具異域相貌的青年進屋,恭敬地遞上一張方形名帖:
齋冷山莊莊主。
致仕都察院右都御史。
左飲寒。
“走,看戲去。”左飲寒搓搓手,興奮說道。
爐斧閣里的三盞九華燈此時已被點燃,左飲寒帶著我在廳堂中兜兜轉轉,挑了個距離戲臺不遠,視角最佳的位置坐下。桑青站在桌旁,陪在我倆身邊。
才剛坐穩,左飲寒便笑嘻嘻地從懷中摸出袋口燒酒、兩只小杯,隨后,又將沿路買的紙包醬牛肉與花生攤開放在桌面上。
“來,蘇兄,咱們先干一杯,再看上它一場大戲。”左飲寒替杯子斟上酒,也不等我舉杯,先喝了一口,“這包場,還是暢快的。”
“你就別蒙我了,你不是單單來看表演的吧。”我啜了口酒說。
左飲寒沒有反駁,將花生米拋起,穩穩落入口中。
“總是對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樣子,其實,我的筆記你留心看了吧?自己和自己下棋能費多大勁,肯定是在思索唐元周妖刀的秘密。”我說,“而要破解這個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他親自演一次。”
“知我者蘇兄也。”左飲寒笑道,舉杯與我相碰。
我的心這才安定下來。
這時的我,完全沒有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飲酒不到一炷香時間,秋公澤帶著唐元周和他的女侍從走入爐斧閣的廳堂,他們身后,還尾隨兩個飛魚服的錦衣衛。
“左莊主,唐元周帶到。”秋公澤也在我們身旁就坐,可惜杯子只有兩個,他只能分些花生、牛肉。
那唐元周穿著粗布麻衣,絡腮胡較之前更加茂密,看上去有些憔悴。他身后的女侍從挽著一個桃心結,身著碧綠色的無領對襟上衣,粉撲撲的臉蛋甚是可愛。
“草民唐元周,見過各位大人。不知諸位大人有何吩咐。”唐元周拱手作揖,眼神不安地在眾人身上跳動。
“唐兄不必拘謹。我和諸位大人是你雜藝戲法的擁躉,不巧的是上月初二那場我們幾個公務在身,錯過了。”左飲寒沒有起身,微笑道,“也是托秋大人的福,今日恰好湊到一起,勞煩唐兄一展才華,讓我等過個眼癮。”
“這恐怕不妥吧……”唐元周說,“爐斧閣如今出了事,我怎么好私自獻丑,各位還是等到風波過去,重新開業再來吧。”
“我們既然已經坐在這里,官府、桑閣主那邊自然是打過招呼了。”左飲寒說,“唐兄但演無妨。”
“可是……有些雜藝需要提前布置,我也沒準備啊……”唐元周無奈道。他身邊的女侍從一直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這倒是實話,比如他的拿手絕技妖刀,需要在開場前布置下磁石,不然障眼法無法施展。
“上月初二時,我聽說你表演了兩項雜藝,那兩項似乎不需提前布置吧?鐵匣子和椅子,都在帷布后放著呢。”左飲寒抓了把花生米,每吃一粒花生米,便喝上一口酒,“總之,今天不看到你的雜藝,我是不會走的。”
“阿唐,你就聽諸位大人的吧,別再推脫了。”桑青接過話茬。
“那……好吧。”唐元周用余光瞟了眼身旁的錦衣衛,說道,“我和蕓兒需要去儲物室準備一下,請稍等。”
“請便。”左飲寒說。唐元周嘆了口氣,帶著女侍從蕓兒徑直走入戲臺帷布后,兩個錦衣衛一路尾隨,守在戲臺旁的兩條過道上。
“喂,你弄錯了,初二那天可沒表演妖刀啊。”唐元周剛走,我連忙對左飲寒說道,“他不演你怎么破解妖刀把戲?”
“蘇兄,我從沒說過要來破解什么妖刀詭計。”左飲寒鎮定自若道。
“可你剛才不是說……”我磕磕巴巴道,“說什么知我者你也?”
左飲寒努努嘴,邪邪一笑:“蘇兄,你也知道我,最近和白雪姑奶奶鬧了別扭,就不允許我看個雜藝開開心?”
這……我無言以對,雙肩一聳,面無表情。
“怎么了現在?”秋公澤看出端倪,用手肘捅了我一下,問道。
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看雜藝吧,難得包場!”我仰頭喝了滿滿一杯酒。
5
身邊的左飲寒的確沉浸在欣賞雜藝的氛圍中,從唐元周和蕓兒出場開始,他便歡呼雀躍,哪里還有一點莊主的樣子。
當唐元周用軟功將身子折疊放入鐵匣子里時,左飲寒的雙眼瞪得簡直像核桃一般,連連驚呼不可思議,弄得我和秋公澤都有些尷尬。
總算捱過了軟功表演,侍從蕓兒從帷布后拖出那把黃花梨圓背大椅,唐元周坐在椅子上,蕓兒則躬身蹲在椅后,蕓兒出聲,唐元周對口型表演,再次將一個扭捏的小媳婦形象表現得惟妙惟肖。當然,女聲再次喧賓奪主,對唐元周大吐苦水,即使唐元周捂住嘴口,蕓兒的埋怨聲仍在不斷涌出。
這時的左飲寒,忽然停下了已拍得緋紅的雙手。
左飲寒收起笑容,搖了搖頭面露不悅:“女人家家的,對當家的怎么能這么多微詞。”
“哈哈,莫不是讓你想起了方白雪姑娘。”我抓住機會,趁機報仇道,“誰不知道你在言語上從沒贏過她。”
左飲寒輕哼了一聲,不理睬我,接著看戲。
戲臺上女侍從的聲音仍在喋喋不休抱怨,左飲寒皺緊眉頭,騰地站起來,氣沖沖朝前走去。
“不至于吧,這都是演出來的!”我見情況不妙,連忙橫身阻擋,左飲寒輕易甩開我雙臂,快步向前,幾步便踏上了戲臺。
這家伙,想干什么?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唐元周也是一臉疑惑,見左飲寒走近,不知何意,翹起的蘭花指還停留在半空。只見左飲寒二話沒說,左拳忽然發難,向著唐元周前胸攻去。
唐元周也是武官出身,反應奇快,變指為掌,雙掌交叉胸前防御。不料左飲寒左拳乃是虛晃,右拳隨后而至,擊在唐元周腹部。
我和秋公澤都是大驚失色。戲臺兩側的錦衣衛也是長刀出鞘,警覺地看著左飲寒。
“大人,這是做什么?!”唐元周被打落在地,因為吃痛,額間滿是汗水,一手護住受傷的腹部。蕓兒這時也從椅子后出來,望著受傷的唐元周,一臉驚恐,上去替他輕揉。
左飲寒這時卻仿佛清醒,他轉身走下戲臺,回到呆若木雞的我與秋公澤身邊。
“唐兄,請繼續。”左飲寒說,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雙眼:剛才是出現了幻覺嗎?還好身邊張大嘴的秋公澤提醒了我,一切都是真的。
“這位大人,哪里招待不周啊?”桑青也慌了神。
“你……欺人太甚了。”唐元周掃視周遭,像是尋求我們聲援,“各位大人評評理,有這么欺負人的?”奈何我們還處于懵圈狀態,沒人幫他說一句話。
“我還是想把剛才的雜藝看完。”左飲寒開口道,“等到看完了,我保證,讓你打上一百拳也絕不還手。”
“我這個樣子,還怎么演?”唐元周捂著腹部,喘著大氣道。
“你傷的是腹部,又不是嗓子,為何不能演?”左飲寒將酒杯置于掌心,聞了聞酒香道,“除非,這里面有什么玄機不成?”
唐元周擦去側額沁出的汗水,定了定神說道,“蕓兒,去椅子后面,咱們演完這出。”蕓兒紅著眼,搖了搖搖頭,唐元周雙目一瞪,厲聲道:“我說繼續!”蕓兒只得再次回到椅子后方。
唐元周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張開,重新作出少婦模樣,口型已出,但是椅背后的女侍從聲音卻像卡殼的烏龜,久久未出現。
“倒是出聲啊!”唐元周臉漲得通紅,用力捶了捶椅背,女侍從這才磕磕巴巴,斷斷續續地發聲,臺詞顯得極為生疏,好幾次與唐元周口型不能相配。最重要的是,這次的女聲聽起來清脆上揚,與之前表演時溫婉的女聲相差天壤。
“奇了,這聲音不對啊!”我輕撫耳垂,歪了歪頭。
左飲寒狡黠一笑:“的確和之前的不同,因為唐元周,就是方琦瑜事件的兇手。”
“啊?”桑青、秋公澤和我一同驚嘆道。
我如墜五里霧中:“你這結論下得未免太快,猝不及防!況且方琦瑜出事的時候,唐元周演的正是現在這出雜藝,你也看到了,他和女侍從一直就在戲臺上,他沒有作案的時間。”
“在戲臺上,難道就沒法子分身去臺下刺殺方琦瑜了么。”左飲寒顯得風輕云淡。
“好了。”我下結論道,“我越聽越糊涂了。”
“唐兄是個聰明人,一個妖刀詭計,就將大家徹底鎖死在推理的誤區。”左飲寒望了眼戲臺上神情凝重的唐元周,修長的手指像撫琴似地,在桌面輕輕敲擊,“盯著妖刀不放,就會忽視很多重要的信息。比如,你們以為,剛才的那出雜藝是唐元周和女侍從兩個人,一人發聲,另一人對口型合作而成,事實上,在上月初二的戲臺上、在方琦瑜中毒針時,戲臺上只有唐元周一人。你們以為的女聲,也是他自己發出的。”
“這怎么可能?男人模仿女聲說話,的確有人能做到以假亂真。”我反駁道,“可是,你剛才也看到了,即使唐元周捏住、捂上嘴巴,女聲還在繼續。就證明,那些女聲并不是他發出的。”
“蘇兄,你有沒有聽說過腹語?”左飲寒托著下巴,瞧著我緩緩說道。
“腹語……”我瞇起眼睛回憶,在前朝的某本紀實錄里翻到過,“似乎是一種利用腹部發聲的方法。”
“并不全對。腹語不是腹部發聲,卻需要將氣息先進入腹腔內,再由腹腔肌肉調和,氣息最終向上沖擊嗓子,形成發音。腹語最大的妙處,就是不張嘴,照樣能說話。”左飲寒說,“而我們這位唐兄,就是一位腹語高手。上月初二表演時,他先是與女侍從一同上臺表演軟功,造成一種兩個人同在戲臺上的錯覺,之后所有的女聲,卻是他利用腹語的獨角戲。表面上女侍從躲入椅后,實際上她是趁機鉆入帷布后。”
“女侍從進入帷布后,換上準備好的長袍,裹住發髻,偷偷潛入戲臺最旁側陰暗過道。看戲時窗簾緊閉,看官席光線昏暗,加上套著套頭長袍,自然沒人認出她就是剛才臺上的女侍從。女侍從混入看官席,從方琦瑜身后經過時,將毒針刺入了方琦瑜的脖頸后。”左飲寒道。
“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原路返回,當什么都沒發生過。”我喃喃道,視線與戲臺上的女侍從相觸,她逃避似地偏轉頭去。
“蘇兄,大致就像你說的這樣。”左飲寒說,“整個行兇過程,其實和妖刀毫無聯系。”
“所以,剛才你出拳是有意打傷唐元周腹部肌肉。”我如夢初醒,“這樣一來,他便無法順利發出先前的女聲,這才露出馬腳。”
“我一直在找尋上臺的時機。”左飲寒笑著點點頭,“也是挺不容易的。”
“我說嘛,你跟變了個人似的。”我松了口氣。
“這次的事件,兇手幾乎完成了完美犯罪,沒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證據給我們。”左飲寒說,“于是乎我只能劍走偏鋒,令他露出馬腳。”
“這馬腳露得精彩!”最興奮的還是我身邊的秋公澤,我都不能確定他是否聽懂,然而我話音剛落,他已右手一揮,登上戲臺的兩位錦衣衛心領神會抽出繡春刀,架在唐元周與蕓兒脖子上。
“勞煩你再跟我們走一趟吧。”秋公澤瞪著唐元周說道。
蕓兒似已放棄抵抗,反而有種解脫般的灑脫,她望向唐元周,目光中似有淚光閃動。
“不,各位大人,這事與蕓兒無關。”唐元周擋在女侍從蕓兒身前,“蕓兒只是按照我說的做,她并不知道針上有劇毒,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與方琦瑜那賊人的私人恩怨。”
“你只是因為他丟了官,他卻因為你喪了命。”秋公澤正色道,“你這手段也太黑了點。”
“方琦瑜這賊人,濫殺無辜,欺瞞圣上,雖萬死不足惜。”唐元周罵道,“只是,連累了我的蕓兒,我……”
蕓兒眼中噙滿淚水,上去捂住唐元周的嘴,凄然笑道:“唐爺,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替我脫罪。”
“蕓兒,你……”唐元周嘴角沁出血漬,此時也是老淚縱橫。
“各位大人,五年前,大同的吳縣,方琦瑜那個賊人謊報軍功,屠殺了我的家人,玷污了我姐姐的身子。當時,我還小,裝死躺在父親的尸體旁,唐爺來檢查,不忍戳穿,這才躲過一劫。我這輩子,早已沒了他念,只想快些長大,替家人報仇。三個月前,我只身進京,卻是孤援無助。”蕓兒眼波溫柔,望著唐元周,“天幸再次遇見了唐爺,大仇才得報。”
“蕓兒,別說了……”唐元周無力地蹲下,整張臉埋入長滿老繭的手掌里。
“殺意在我,也是我親自動手,唐爺只是替我出了些主意罷了。”蕓兒挺直身子,一字一句道,“還請各位大人明察。”
“不不,她是胡謅的,各位大人萬萬不可相信!”唐元周疾呼道。
“怎么辦?”秋公澤一臉愁容,問我道,“到底聽哪邊的?”
我能有什么辦法,只得側過臉向左飲寒求助。
“啊呀,男女之間這種事情,我也是最頭疼了。”左飲寒苦笑道,按了按額角。
尾聲
五日后。
齋冷山莊東廂房槐樹下。
“蘇兄,又是將軍。”左飲寒在石桌上落下棋子,將我的紅帥徹底將死。
“來來,再殺一局。”我笑著說,重新擺正棋子。
一連輸了五把,今天的我卻沒有泄氣。
“看來今天你心情不錯。”左飲寒說。
“有時候,我是真的佩服你。”我說,“隨便翻翻我的筆記,就能看穿唐元周腹語的把戲。”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妖刀絕不存在于世上,排除這點后,再看問題便清晰了許多。不過,說實在的,我也只是瞎猜罷了,沒有足夠證據,碰上了便是運氣。”左飲寒跳馬,笑道:“沒碰上,卻也只當去看了場雜藝。”
“不管怎么說,我和秋公澤都得謝謝你。”我挑挑眉毛,“這個月中爐斧閣新開張,我們定了最好的位置,邀請你一同去,這次,你就是躥上臺,我們也跟著一起!”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左飲寒說。我倆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對了,這次的方琦瑜命案,后來三法司怎么判的。”左飲寒目光不離棋桌,忽然問道。
“蕓兒主謀,并且也是行兇人,判了斬立決。”我說,“唐元周雖無殺人,卻知情不報,還參與了策劃,加上劉公公在皇上那邊吹風,現在已在發配桂林的路上了。”
“蕓兒的身份被證實了?”左飲寒問道。
“吳縣被毀,吳縣的人也早已散落在各地,況且那時蕓兒才十歲上下,身份已然成謎。”我說,“但是,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一個妙齡大姑娘怎么也不可能說謊求死來保全唐元周吧?”
左飲寒抿起嘴,沉默了半晌。在吃了我一個車、兩個炮后,他突然開口道:“蘇兄,這案子恐怕審錯了。”
“不會吧,這可是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會審吶。”我說。
“你想想。”左飲寒終于停止下棋,對我說道,“唐元周是一年半前被貶的官,為生計糊口,他開始表演雜藝。妖刀也好,軟功也好,卻缺少了一樣同樣精彩的絕技。”
“你說的是……腹語?!”我吸了口涼氣,說道。的確,腹語這種極需天賦的技藝,用來戲臺表演再合適不過,為什么他從未表演過呢?
一念至此,我“啊”地叫出聲來。
“唐元周想要殺害方琦瑜,早就不是一朝一夕了,甚至很可能,在他剛剛走上雜藝道路時,便已經定下了。”我打了個寒顫,“所以他絕對不能在公開場合使用腹語,要不然,他上月初二的詭計便無法實行。”
“而蕓兒卻說,自己是事發前三個月進京遇到唐元周,然后策劃的謀殺。”左飲寒說,“她在說謊,在替唐元周頂下罪責,真正起殺意的人,就是唐元周!”
“這……我立刻去找秋公澤!”我站起身來,連忙說道。
“恐怕,來不及了。”左飲寒說,“三法司定下的斬立決,是無法更改的。”
一股絕望之意由心底而生。我雙腿一軟,結結實實地坐在了石椅上。
這個唐元周,竟讓人心甘情愿為他而死,究竟是多可怕的人啊……
“這背后,一定有更深的陰謀。”左飲寒起身仰著頭,碧空如洗,一輪金烏斜掛于南山之巔。
“著了唐元周的道,害無辜的人喪命,你倒是悠閑,還有心情下棋!”我說。這才發現原本要落的棋子,已被我緊緊攥在手心,變得溫熱,甚至有了灼熱的錯覺,像是受傷的手握著一枚茱辣。
左飲寒望著天空出了會兒神,然后微笑著說道:“蘇兄,我們一定會再次與唐元周會面的,說不定,蕓兒也會一同出現,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