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河的時光里

高凱，1963年3月出生，甘肅合水人。現為甘肅省文學院院長、甘肅省作協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出版《高凱詩選》《童年書》《高小寶的熊時代》《拔河兮》《戰石油》等詩歌、繪本、隨筆和非虛構作品十余部。詩歌作品曾獲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及《飛天》《作品》《芳草》《大河》《莽原》等刊物獎。

1

河走了

泥沙跟著走了

一些事物走了又回來了

2

在一幅地圖上流動的黃河

看上去像一縷炊煙

摸上去是一道皺紋

3

鵝黃色河是童話里的黃河

米黃色河是糧食里的黃河

家譜里的黃河都是金黃色

4

其實黃河是浪花的河流

為了奔騰而綻放

因為綻放而奔騰

5

都喜歡坐北朝南

向陽是一條河立下的規矩

風水寶地都在一條河劃定的流域

6

一條河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決堤

一條魚也沒有想過要決堤

大堤上的螞蟻更不會去想

7

大水為什么要沖龍王廟

只有龍王自己知道

大水為何兇猛

8

總有古寺相伴

但梵音都飄到了彼岸

只有晨鐘暮鼓聲聲落入大河

9

大壩是一面明鏡

照得見青山

照得見人

10

黃河其實就是一根腸子

經常翻江倒海的

愁死擺渡人

11

大浪淘沙

黃河一直在淘洗自己

黃河人的眼里因而沒有一粒沙子

12

千難萬險終成曲調

有了高山流水

一切都有了

13

河水曲折起伏

船也起伏曲折

甚至干涸

14

白云深處

歲寒三友松竹梅抱團取暖

春風一家桃李杏春色滿園

15

走西口

過渡口

守的都是村口

16

有時候汗水是水

淚水也是水

而泱泱的河水就不是水

17

今世橫渡黃河

一只小螞蟻遇到的風浪

和一個巨人遇到的風浪是一樣的

18

天邊的魚肚白

那是十萬條黃河鯉魚

在黎明之前一起躍過龍門的情景

19

出門在外的人

經過一個叫壺口的地方

都會蹲下來喝幾壺濁酒暖暖身子

20

見識過漁網

也遭遇了一次刀俎

魚刺最后才露出一身鋒芒

21

偏旁有一滴水兩滴水三滴水四滴水

浩瀚的漢字里也有一條黃河

從東西南北流入辭海

22

小魚兒出沒

一只蒼鷹突發懸念

靜靜地站在半空沒有下文了

23

旱魃又來了

十代人描畫了幾千年

誰也說不清楚鬼怪長什么樣子

24

又一村房前屋后那些紅紅的梅花

都不如滿院的紅窗花

溫暖黃河人家

25

篝火是火

明火是火 暗火是火

兩岸熱熱鬧鬧的社火才是大火

26

許多人被雕琢了

一個個臉上的皺紋像黃土溝壑

刀刻的一般

27

山不轉水就轉了

黃河在大地上轉了九曲十八彎

在黃河人的肚子里又轉了一彎

28

船高了

是因為水漲了

而水不會無故去漲

29

橋在丈量寬船在丈量長

一架七色彩虹從高處跨過去之后

又丈量出河的高大

30

遠看近看只有一條滔滔大河

只在浪花綻放的一瞬間

才能看見水滴濺起

31

到了大海里

一條大河就蒼茫了

看得見帆影看不見大河的影子

32

在黃河的波浪里

順流而下的人和逆流而上的人

總會產生一個溺水的人

33

日暮西山

兩岸的萬家燈火

自己種出了一河的水星星

34

一只小船在岸邊翻了一個底朝天

那種一直埋頭沉思的樣子

像一個可愛的孩子

35

那條彩虹又在河里汲水了

黃河水究竟有多沉

一根彩虹扁擔都被壓彎了

36

河水湍急

黃河在和時間賽跑

而湍急的時間已經超過黃河

37

河東河西都是三十年

前三十年結冰

后三十年融化

38

所有的石頭都是時間的化石

黃河一路上都在收藏

時間的瑪瑙

39

橋越來越多

泅渡的人越來越少

河水好像被白白地放走了

40

像人一樣

黃河只是皮膚是黃的

渾身的骨頭都是白的而血是紅的

41

所謂的獨木橋

其實就是一根硬骨頭

連著兩岸

42

來來去去的灑水車

走的是一條旱路

唱的是水之歌

43

雪落無聲

雨落無聲

人跳下去黃河才會撲通一聲

44

一塊石頭把河面砸出了一個大窟窿

深深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

不留一點兒疤痕

45

在河對岸

一陣風吹走了另一陣風

最后把一個人的什么吆喝也吹散了

46

不論誰投石問路

河水都會先咕咚一聲說出深淺

再拋出一串兒漣漪

47

流水不腐

唯有那些寂靜的死水

才會被歲月揉皺

48

黃河水太濕了

所以被掛成一個個瀑布晾曬起來

曬干了還是一條大河

49

與黃河一樣

黃河里流出來的詩也是九曲十八彎

詩人們都牽腸掛肚的

50

風是風箏的靈魂

風箏是風的孩子

岸上天天放風箏的老人魂不守舍

51

奔涌而出

一轉念又奔騰入海

不過所有的河流都沒有直奔主題

52

在混濁的河水里

誰想打撈出一輪清澈的滿月

就必須首先打撈出一根干枯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