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取與饋贈

張定浩

郭靖擅長從病態和殘缺中找尋寫作的出口，正如他自己詩句里所說的，“一生的追求/就是一直向下/在內部打井/探尋空虛的深度/就是挖掘自己……觸及陰郁的病灶”。這種做法，有時會取得很好的效果，因為這些病態與殘缺本身都是擁有能量的，它們令我們不安，正如好的現代藝術也每每令我們不安。

他的組詩《醫院》，從個人經驗出發，但很快就進入一個隱喻的領域，讓檢查身體疾病的醫療過程變成對靈魂的探究與折磨，以至于，諸如掛號、門診、檢查、手術、住院這樣的日常詞匯，一進入他的詩，旋即就蒙上另一層深意。這種雙重表達貫徹在具體的每一行詩句中，構成郭靖詩歌中最基本的詩性氣息。這里面重要的不在于作者表達了多少對于疾病的洞見，相反，他的想法越平常，就越抽象，能涵蓋的范圍也就越普遍。

一只冷漠而抽象的手

它逼著我胸中

破敗的手風琴

和疾病相對抗的，是詩人“胸中破敗的手風琴”，這里面當然有一種動人的東西存在。我不了解詩人的精神生活，但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內在的自我抑制。某種程度上，疾病令人平等，也最大程度地抹除個體在精神層面的特殊性，它隱約間起到了艾略特所說的“消滅個性”的作用，幫助抵御那些淺薄的感傷和泛濫的抒情，從而嘗試接觸某種普遍之物。

他的組詩《疫》，由此就和諸多類似題材中的許多作品不同，寫出了某種“非人”的異化感。然而，這種普遍之物，未必就是“冷漠而抽象的”和異化的，很有可能，這種“冷漠而抽象”和異化，也許來源于詩人與疫完全無關的某種個人經驗，或者借由別人的經驗而生發的對精神世界的觀察和洞見。事實上，在那些諳熟于“惡之花”的現代詩人心里所深藏的，都不僅僅是一架“破敗的手風琴”，而是一臺有能力收納過往各種聲音和經驗的合成器。因此，與其說現代詩人時常致力于書寫病態和殘缺，不如說，很多時候，他們是在不斷改寫那些病態與殘缺，賦予那些病態與殘缺以新的活力。

郭靖就如同一個詠物詩人，細細挖掘和品咂每一種物品可能勾引出來的隱喻特質。他或許的確是“在內部打井”，但向下挖掘的過程卻也是把周圍封閉的過程，寫作也許因此會陷入一種自我重復之中，或者說，陷入一種難以避免的對于重復的迷戀中。這種重復，體現在他對于精神病、殘疾、疫、醫院這些題材的一再涉及。值得警惕的是，在“內部打井”的過程中，也可能只會挖到事先埋下的東西。

郭靖應當對卡夫卡非常熟悉和喜愛，這從《焦慮》這組散文詩中可以辨識出。的確，在卡夫卡那里，反復為之的一個主題，就是主觀的自我世界和客觀的外部世界的緊張關系。這種緊張關系催生出他作品中種種的陰郁、痙攣和破碎，以及痛苦。“藝術對藝術家是一種痛苦”，卡夫卡說，“通過這個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救，去承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是生活這個牢籠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斕的鳥。”在對痛苦至為深刻的體驗中，卡夫卡的動人和杰出之處在于，他要成為的不是籠中野獸，而是美麗的可以用歌聲穿透牢籠的鳥。他從來不是一個索取者，而是有能力成為一個饋贈者。他對年輕的克默德說，“藝術就像祈禱一樣，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愛的東西，從而變成一只饋贈的手。祈禱就是躍入消逝與生產之間的改變一切的弧光中，完全溶進弧光中，把它無法估量的光包容到自己生存的這張極易破碎的小搖籃里。”

對于愛與光的體驗，對現代詩人而言，因此就和對于黑暗的體驗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說，正是對于愛和光的體驗，教會現代詩人如何辨識現代性黑暗，如何將他所遭遇到的黑暗具體化，變成切身之物。郭靖的作品，他所碰觸到的黑暗具有一些概念性，究其原因，或許因為他有些被自我主導，以至于無法穿越黑暗。比如，在《焦慮》這組作品中，的確有一些警醒有力的片段，比如面對獅子入侵的“我”拋棄寵物時的毫不猶豫，又比如作為寵物存在又被開膛的母雞。但作者最根本的落腳點始終是在“我”的心理變化上，這看起來更像一種夢境的描述。弗洛伊德把人格結構分成本我、自我和超我，認為它們之間存在強烈的內在沖突，因而每個人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并不是單一理性的產物，而是一系列沖突的結果。如果把夢境作為生活的組成部分，以潛意識來反觀我們所置身其中的現實世界，是否還面臨著一個封閉和敞開的問題？

再回到卡夫卡，當他說，“在你和世界的斗爭中，你要協助世界”，以及，“每個具體的人，是外界的使者”，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可以稱之為“敞開”的能力，一種保持和探索自身和世界之間種種有意義的關聯的能力。正是在這種生生不息的關聯中，人自身才得以不斷地生成和變化，才得以在某個不幸變異為甲蟲的時刻，依舊有能力成為一個具體的生命。

在郭靖的作品中，正如他在《自畫像》組詩中所呈現的，他是一直在向內挖掘，在探索自身，或許也可以看成他在一直從事某種面具的縫合，一種象征虛無和絕望的面具，他用這樣的面具把自我封閉起來，并從中獲得安慰。他或許的確感受到某種內部的黑暗。面對這樣的黑暗，除了索取，更應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