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摘要:《涼山敘事》是一部反映大涼山彝族脫貧攻堅歷程的長篇非虛構文學。作品聚焦脫貧攻堅主線,真實再現大涼山擺脫貧窮、移風易俗的艱難歷程,既寫出了大涼山區獨特的自然環境,真實的彝族生活,記錄了脫貧攻堅過程中諸多難忘的人與事,也表現了羅偉章對民族文化現代化的多維觀察和思考,整部作品情感飽滿,思想深刻。
關鍵詞:羅偉章;《涼山敘事》;彝族;非虛構
《涼山敘事》是一部感人至誠也發人省思的非虛構作品。羅偉章兩赴涼山,以信札的形式,講述彝族的歷史變遷、文化品性、風土人情和日常生活。作品聚焦脫貧攻堅主線,真實再現大涼山擺脫貧窮、移風易俗的艱難過程,整體上氣勢恢宏,細節處生動可感,既體現了深厚的文化底蘊,也有著扎實的生活基礎,敘事從容有度,情感真摯熱忱。這部作品對于我們了解當代中國社會變革、彝族變遷、大涼山的風俗民情,思考文化現代化路徑,都有著重要意義,堪稱一部關于涼山從傳統走向現代的百科全書。
一? 彝族歷史文化長卷
歷史文化變遷,是長篇小說擅長的宏大敘事。近年來,非虛構文學以貼近歷史和現實的方式講述中國故事,較之虛構文學,反思立場和問題意識更加鮮明。其中,阿來的《瞻對》是一部非常重要的長篇歷史非虛構作品,羅偉章的《涼山敘事》與《瞻對》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對少數民族聚居區歷史和現實的觀照,都蘊含著作家關于文化現代性和社會現代化的深刻思考。羅偉章深入山區兩個多月,走訪調研,實地生活,對彝族民眾的生活現狀和歷史文化有了非常直接而豐富的感受,他的調查和寫作,既有與身俱在的熱切,也有出離其外的冷峻。
(一)從歷史縱深處徐步而來
羅偉章沒有按照時間線索為我們推演彝族變遷史,作品開篇就告訴我們,1950年之前,大涼山還“閃動著奴隸主黑色的鞭影”,那里的山水和民眾,從奴隸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所謂“一步跨千年”,這種特殊性造成了彝族生活與當代社會的隔膜和錯位。在人類學家眼里,大涼山曾是人類保存最完整的奴隸社會活化石;在文化學者眼里,這里則是擁有上千年璀璨文明的神秘之地。彝族學者巴且日火認為:彝人未能完全舍棄傳統文化的舊行囊,行走在現代文化的大道上難免有“踉蹌”之感。這種不適應性,恰好表現為改變起來的困難重重。位于西昌東南郊的“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是世界上唯一反映奴隸社會形態的專題博物館。對于大涼山區來說,傳統社會遺留下來的種種文化遺產,無論正面還是負面,都難免如影隨形,歷史不是一轉身就可以揭開新的一頁,文明更不可能邁一步就上一個新臺階,真正對歷史負責的做法是首先對歷史有足夠的尊重。
羅偉章在去昭覺之前,和普通漢族讀者一樣,對彝族的了解,基本局限于敘事長詩《阿詩瑪》。至于深藏在昭覺縣的博什瓦黑巖畫、三比洛呷恐龍足跡化石、爾舞山風光,通達越南和日本,跨過北方的更北方,成為部分愛斯基摩人的祖先,以及渡過白令海峽遠赴美洲成為印第安人始祖的彝人生活,幾乎是全然陌生的。對一個民族的內部書寫,要建立在情感共同體和文化共同體之上,有體恤和理解,才能真正有完整深刻的認知。初到涼山,彝人用彝語交流,羅偉章一句也聽不懂,對他而言,語言是一堵古老沉厚的墻,把他與彝民完全隔絕。融入的過程也就是不斷加深情感的過程,羅偉章為我們描述了他眼中的彝民生活:這是一座沉默的城。在某棵道旁樹下,或賓館、店鋪外的墻角,會突兀地蹲著一個老人,有時蹲著一排,擦爾瓦遮了全身,只露出頭來,大多雙唇緊閉,目光平視前方,形成更深的沉默。這是彝族特有的生活表象,那么,在他們沉默的外表之下,究竟有著怎樣的心靈世界?這些追問與“詩和遠方”沒有任何關系,羅偉章更愿意用心去了解和抵達的是跨越語言文化屏障的大涼山彝民的真實生活。
人類學家林耀華說:“涼山的奴隸制不僅帶有濃厚的原始公社殘余,而且有著鮮明的種姓制度特征。黑主白奴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血統鴻溝。”①追溯彝族歷史,羅偉章列舉了幾位學者的觀點。彝族學者且薩烏牛認為,彝族至少有萬年歷史,彝文則有九千年歷史。古文字學者劉志一認為,世界上最早的文字,就是長江中游地區一萬年前的古彝文。鐘鳴認為,彝族曾是夏朝統治者,彝文也是夏代官方文字。如今被稱為刻符或圖譜的,比如廣漢三星堆、成都金沙遺址,許多銘文都是彝文。②歷史,就這樣附著在時光之上,在步入現代社會的緩慢進程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一步千年,正如羅偉章談到自己的心路歷程:“作為一個漢族作家,如何去書寫彝族地區的情況?如何才能真正深入到彝族人民的內心世界?這是我首先遇到的問題”③書寫涼山,羅偉章帶著明確的問題意識,始終圍繞“一些難以改變的觀念是如何形成的,該如何改變”這一主題,不斷拓展和深入歷史,追溯彝族社會變遷軌跡,追蹤現實困境,也追問未來的諸多可能。
(二)走向文化現代化之路
《涼山敘事》真實記錄了大涼山的生活狀態、現實處境和自然環境。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limited),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④我們常常用共同體來標簽化一些群體,并不去區分其內在的建構基礎。共同的文化心理積淀,形成認知上的同構性,民族與民族主義是西方世界步入“現代”過程中思想上的重要特征。民族共同體建立在日常性和世俗性之上,與民眾情感共同體相聯,而民族意識,則是基于身份認同的有機性共同體。
從族群和社會這兩個維度看,羅偉章在《涼山敘事》中對民族文化的反思是多視角和多元化的。當代社會的移動性不斷增強,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彝族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盡管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彝族最基本的組織形式——家支并沒有解體。大涼山雖然在不斷擺脫封閉性,但內在的文化維系仍具有相當的穩定性。文化現代化是脫貧攻堅的突破口,尤其是有著獨特文化傳統的民族面對現代化進程所表現出來的復雜性。歷史重述,民族演化,文化認同,命運共同體,社會生活方式轉變,價值觀裂變,這個時代經歷的很多事物都是嶄新的,問題卻可能依然陳舊。當代人經常提及鄉愁,仿佛正在失去的故鄉是不變的樂土和烏托邦,然而都市生活日新月異,我們有什么理由要求鄉村永遠保留童年模樣?懷舊,作為一種精神向度,面對不斷提速的生活,更像是一種心理逃避。有些人留在時代后面,或者站在歷史背面,用個人的時代經驗,去嘗試闡釋世界和生活的全部,無疑是盲人摸象。文化現代化是一個嚴肅話題。處于舞臺中心的北上廣深,已經實現高度開放的現代化;大涼山區,還停留在剛剛走過奴隸社會的半封閉狀態。如何在二者之間建構可以被理解的生活、可以通約的價值標準,就這一點而言,知識分子的鄉愁是缺少現實依憑的。
閱讀《涼山敘事》,可以比對李杭育《最后一個魚佬兒》,雷平陽的基諾山文化。孫立平反復表達的鄉村憂慮,這里面有個共同的話題,那就是我們怎樣對待物質貧困和文化消亡。“文學歷史化雖然主要指向過往或已然的歷史生成衍變,講的是過去,但說到底,它還是受現實所左右。”⑤也就是說,文學不可能脫離作家對現實生活的認知。《涼山敘事》是文學作品,但有著非常鮮明的思辨性。這種思辨性產生的力量,比獵奇式的展覽,顯然有意義得多。羅偉章選擇回到生活實踐,進入社會結構內部,盡量從現有秩序中看到問題的本質,以及解決問題的有效路徑。不可否認,我們的社會改造大多數時候是無效的,甚至是副作用的,對于文明與進步并沒有起到推動作用。吳叡人在總結民族和民族主義問題時說到,二者的核心不是真實與虛構,而是認識與理解,一方面民族具有歷史屬性,是文化、血緣上聯結的紐帶;另一方面民族又是現代的,世界范圍內民族身份、范疇的確立,與近代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產生和西方主導的現代國際政治、文化秩序息息相關。彝人面對現代性所表現出來的融入與退守,可以帶給我們關于文化傳承、置換和再生的諸多思考。羅偉章基于現代性認同,思考的是民族文化現代化的可行性和切實路徑。
二? 脫貧攻堅之路:時代不是單音符
書寫涼山熱土,羅偉章滿懷感動和憂思,他有社會文化研究者的理性和耐心,也有關心社會民生的真誠和熱忱。他的書寫對象是陌生的,但柴米油鹽生老病苦的生活是切近的。在剖析大涼山貧困的歷史現實原因時,他保持了基本的理解和公允的評判。羅偉章說,兩下涼山,他都深受感動。不止一回,結束采訪回到住地,整理筆記和錄音時都心潮難平。一方面是彝族貧困現狀讓他動容,另一方面是為脫貧攻堅干部正在這片土地上忘我付出和執著追求而深受感動。當然,只有感動是遠遠不夠的,他希望自己的寫作能夠真正有所發現,并且真實記錄自己的發現,負責任地寫下自己的所思所想,這樣才能對得起那些人付出的汗水甚至生命。他希望自己的寫作指涉的不只是“他們”,還有“我們”,不只是“今天”,還有“明天”。這一段話非常重要,面對這個復雜的時代,面對價值觀的分裂,作家應該書寫什么,怎樣書寫,才能不辜負時代賦予我們的一切,才能不僅僅是用挑剔的眼睛去看生活,還能夠自我反思,不僅僅看到今天我們面對的這一切,還有能力對明天的生活做出自己的選擇。
(一)路徑選擇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讀書人的追求。這里面有對自我的期許,也有對生活的信賴,堅信讀書的價值和日常生活的意義。羅偉章在宏大的歷史文化命題之外,更多展示的還是生活,最普通的那群人的生活,他們看待社會變遷的姿態,以及個人必須經歷的改變。大涼山景美人窮,風俗難易。窮,懶,虛榮,酗酒,偷竊,女性地位低,教育水平差,文明程度低。外面的世界喧囂躁動,充滿了物質欲望;大涼山深處,并不是與世隔絕,同樣充滿了對物質的渴望,無論是時代的引領者還是落伍者,其實都是與時代捆綁在一起的,只不過形式不同而已。“你們搞這套,好是好,可是你們在這里樹立了威信,將來你們走了,留下個爛攤子,我們咋辦?”一直往前走,還是回頭路,這不僅是擺在彝族面前的選擇題,也是脫貧攻堅干部同樣需要思考的。在當地干部眼里,原來的路走習慣了,也習慣了讓老百姓怕自己,而“好”是短暫的,也缺乏繼續好下去的動力和能力。
沿著什么樣的方向,才能走出一條可持續發展的路,羅偉章寫出了自己的思考:路不僅是路,還是世界觀,有了路,傳進來,帶出去,形成循環,就能制造氧氣,補充新鮮血液。羅偉章說,“作為生在這個時代的寫作者,為不放棄而書寫,寫出其中的不易和意義,是我最根本的責任。”作家是一個書寫者,作為一個懷抱責任感和使命感的書寫者,首先應該發現事實,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將其表達出來。羅偉章努力為我們記錄下那些為脫貧攻堅做出貢獻、揮灑汗水、忍受孤獨,甚至獻出生命的人。他希望自己能夠走到這個民族的深處去,從觀念層面,盡可能深入挖掘貧窮背后的深層原因,寫成好的文學作品,從而幫助外界人理解涼山脫貧攻堅的巨大意義和艱辛不易。對于涼山彝族為什么有那樣的傳統,為什么有這樣的今天,羅偉章從歷史積淀、意識形態和文化觀念角度,做了系統梳理。他的思考和寫作是理性而節制的,從作品中能夠感受到他的困惑和焦慮,執著和擔當。
羅偉章的思考是多視角的。不僅民眾急需脫貧,干部的思想和精神也要脫貧。這其實是一個很多人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追問。“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初心是什么?使命是什么?羅偉章給出了自己明確的判斷:對于一些人來說,不是忘了的問題,而是早已經變質了。有些領導是被服務慣的,要他們“移風易俗”,回到初心去為人民服務,需要改變角色定位,包括對身份、地位和權力的重新理解,相當于脫胎換骨,因此比普通百姓改起來更難。脫貧攻堅之所以難,是因為不單指物質脫貧,還包括精神脫貧,領導干部應該首先改變自己,真正走到群眾之中,了解他們的生活,幫助他們實實在在解決問題,感情上和他們在一起,一起與貧窮戰斗,鍛造一支有百姓情懷、能密切聯系群眾的干部隊伍,意義更重大。同時,要想真正改變落后,拔掉“窮根”,關鍵是教育。如果不從根本上提升素質,很難取得脫貧攻堅的全面勝利,也很難保證不返貧。在生活層面,既要教會彝民種菜和做菜,更要教會他們說普通話,讀書有文化,“扶貧先扶智,扶智先通話”“一村一幼”,學前學會普通話,是很關鍵的第一步。如何保證入學,降低輟學率,這是關涉當下的重點,也是關乎未來的起點。在作品最后,羅偉章寫到,在涼山和大涼山腹地昭覺縣,朗朗的讀書聲正穿云透霧,迎向晴空。朗朗書聲讓未來充滿了希望和生機,也讓我們對無限美好的大涼山充滿期待。
(二)移風易俗
和辻哲郎在《風土》中談到,風土是指某一地方的氣候、氣象、地質、地力、地形、景觀等的總稱。風俗習慣根植在日常生活中,代代相傳。和辻哲郎追問,既然時間可以運用到主體的存在方式中去,為何空間不能同時運用于同一根源的存在中去?⑥風土制約著特定地域文化特質的形成,不同族群處在不同的風土文化之中,在“風土”中發現自己,確定自己,了解自己,是人與環境的相互塑造。全球化帶來了很多人對于地方性事物的強烈依戀,這就是所謂的文化鄉愁。當代人的鄉愁里包含著主體分裂。延續風俗,是對于某種具有集體記憶的共同體的渴求,是在一個被分割成片的世界里對于延續性和完整性的向往。
移風易俗很難,不僅僅因為民族信仰,還因為特別具體的生活觀念和習慣。彝族的生活習慣受自然環境影響,還有嚴重的精神屬性。彝人習慣了燒柴做飯,塘火終年不熄,除用于取暖、照明、燉煮或烘烤食物外,亦是聚友會客的中心;精神層面,彝人崇拜火,認為“火由人的祖靈變來”。老板薩龍提及,思想相對開放,觀念相對先進的是小涼山;離漢區遠,代表貧窮落后的是大涼山。除了用火習慣,還有人畜混居:搬遷進城的村民,依然保留著養豬養雞的習慣,不讓養就偷偷養。這種習慣里面,有生計需要,更多的是打發日子,是對勞動和家園的懷想,以及由此而生的是自我身份確認的問題。日常生活中的惡習還有酗酒:羅偉章講述了他第一次到昭覺,住在宏祥賓館,滿電梯的空酒瓶,到處都是嘔吐物。酗酒幾乎成了部分人的生活常態。為了改變這些生活惡習,脫貧干部號召五項革命:紅白事宜革命、生活用能革命、餐飲習俗革命、廁所文化革命和個人衛生革命。還把個人衛生革命細化為五項,稱作“五洗革命”:洗臉、洗手、洗腳、洗澡和洗衣服。雖然聽上去讓人哭笑不得,確是大涼山實實在在的生活。
羅偉章一路寫來,有些情節是壓抑的,有些飽含著感人的熱誠。一個古老而神秘的民族,一種我們不了解的文化,慢慢浮現出來。那些神秘而充滿獨特色彩的風俗民情,充滿古老的生命力量,羅偉章沒有無視這一切。他耐心寫下他看到的生活原貌,記錄生活的細節,在文字中捕捉光和溫暖。《涼山敘事》在現實主義表達里意味著克服困難,尋找出路。在生活面前,有些人是勝利者,有些人是失敗者,很多普通人每天承受生活的挫敗感,對于他們而言,生命中除了酗酒,其他是無意義的。哪一種生活才是有意義的?從陳舊的習俗中擺脫出來,煥然一新的生活從此沒有自我質疑就能獲得文化自足了嗎?周圍的一切有著自己的秩序,重新命名一種生活,確定一個坐標,不會搖擺而且持續地向前,并不容易。羅偉章不僅僅局限于物質貧困的思考,在文化意義上構成了內在的思想張力。
(三)擺脫貧窮
貧窮的原因很多,擺脫貧窮的過程很難也很漫長。脫貧,首先是生活條件的改善,同時還是生活觀念的改變,讓貧困地區具備造血能力,遠比簡單輸血來得重要。現代性的過程,是內在秩序的改變,關乎看待世界的眼光,甚至關乎信仰。羅偉章梳理彝族文化歷史,是為了看清楚大涼山的現狀和未來。他給出了很多具體的數據,這些數據讓讀者可以建立起具體可感的認知,包括大涼山的貧窮程度以及社會落后狀態,從而讓我們真正理解一群人的命運,而不是聽起來更像是分享傳奇故事。真正能夠被理解的還是生活本身,無論哪種生活方式,首先要能夠被接受和理解。教育基礎和文化基礎,決定了共同的心靈基礎,也就是生活意義的真正理解。
對民族、傳統、扶貧和時代,羅偉章都有自己的看法。談到讀書的意義,在于能在日常細節中融入社會理性,并引導人承擔共同的社會義務,讀書和思考,賦予那些被啟蒙者以情懷和信念。扶貧干部捐贈了大批過冬物資、書籍、體育用品,幫助治病、就學、修路、安電燈,可以說是從物質層面到精神層面全面的扶持。羅偉章很清楚,脫貧攻堅既要扶貧,也要扶智和志。因為彝族同胞會說:我沒有錢,沒有糧,沒有牲口,沒有房子……但他們不會說:我沒有志氣。有些從大涼山走出來讀書的年輕人,對故鄉同樣有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情感。脫貧攻堅之所以任重道遠,就因為包含著精神層面的改造。
羅偉章記錄了多位個性鮮明的脫貧攻堅干部,記述了很多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感人故事。灑拉地坡鄉的幫扶隊長楊寧,軍人出身,主動爭取到昭覺扶貧;徐振宇、徐旸、畢艷等人也都是主動請纓。徐振宇是碗廠鄉幫扶隊隊長,兼西洛村第一書記,沒有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只有日常的點點滴滴,按他自己的說法,“我就是一只螢火蟲”。徐旸,日哈鄉覺呷村駐村隊員,來自瀘州市城管局路燈管理處,他為孩子們采購了大批物資,包括衣物、圍巾和鞋子,和畢艷一起去學校分發,孩子們說:“謝謝叔叔阿姨”,兩人離開時,孩子們又說:“叔叔阿姨再見”,就為這短短兩句話,他們淚流滿面。一個月內,他們收到價值30多萬元過冬衣物和學習用品,建起了“徐旸愛心工作站”。脫貧攻堅,給昭覺鄉村帶來了希望和光亮,遍地路燈照亮了每一個夜晚。由武警四川省總隊定點幫扶的梭梭拉達村,不僅修了村衛生室、村文化室、愛民文化廣場、愛民幼教點、700米河道文化長廊等,還安了100盞入村路燈。羅偉章寫到:有一次采訪昭覺民族中學校長勒勒曲爾,談昭覺的教育,談老師們培養學生的辛酸和喜悅,讓他大半夜淚濕滿臉。從這里我們同樣能夠感受到羅偉章的悲憫和善良。
經歷漫長的歷史,步入現代化的道路起承轉合曲折往復,社會對個體的人的規定性,對族群的改變和重塑,自我認知與社會認同,都不是一個命令就可以解決的。不只是物質現代化,更主要的還是站在歷史之上,找到路徑,重塑文化,其實是一個社會結構調整的過程。對任何一個民族而言,傳統不僅意味著文化的累積和傳遞,還攜帶著沉重的道德含義,具有強大的吸附力。在全球化時代,“中國”的地理學內涵不斷拓展和深化,“這無疑會給生活在這些不同地理環境下的中國人帶來宇宙觀和人生觀的變遷,以及相應的體驗、思想、情感、理性、想象等的沖擊。”⑦同時提到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的憂慮:“在多種文化的碰撞和沖突中,我擔心有一天我們的傳統將離我們而遠去,我們固有的對價值的判斷,也將會變得越來越模糊。”⑧羅偉章對此有自己的思考和闡發:“所有民族的傳統,都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文化的多元,毫無疑問不是魚龍混雜,而是發展各民族傳統中積極的部分,將傳統的變成現代的,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多元。”“傳統的偉大生命力,正在于它不是掛在墻上,它活著,并且流淌在具體而微的生活之中,傳統是人和環境長時間相互滲透、爭吵和商量的結果,是彼此妥協和適應的結果。”這些思考無疑都是真知灼見。
三? 大涼山自然與生命交響
發展教育,移風易俗,調整經濟結構,不斷普及農村醫療保險,緩解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的棘手問題,這些就是脫貧攻堅的目標。貧困的另一面,是涼山資源豐富,物產鮮美,村村寨寨的人互幫互助,其樂融融,仿佛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對待生命,彝族也有自己的生死觀,認為死無非如竹筍脫殼,認為不病不痛的只有大地,不老不死的只有日月。這種觀念既有及時行樂的消極一面,也自有其達觀與灑脫。
(一)大自然神奇但不是烏托邦
面對世界的分化,社會的變革,有時候個人是無能為力的。然而,歷史總要繼續書寫,現實生活里混雜著不同代際、不同階層生活的雜亂聲音。過剩的物質,極度的貧困;鋼筋水泥的城堡,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川;慢慢消逝的神祇,由遠及近的意識形態回音,這本身就是歷史的生成。縱使遙遠的大涼山也概莫能外。只不過大自然給出了容納清澈和混沌的多種可能,我們這一代人攜帶著各自的理想或頹廢,道德潔癖或同流合污,尋找獨有的聲音和尊嚴。命運帶來的消沉,遠遠不能抵消面對苦難時內心深處的不安和焦慮。大涼山,從來都不是與世隔絕的烏托邦。
彝族人喜歡住山上,是因為現實需要。一是能養牛羊,積財富;二是能避瘟疫,山上寒冷,瘟疫通常不侵;三是能御敵。生存環境對人的影響,有時候是不可估量的,越是邊遠地區,越相信萬物有靈,萬物有靈顯然不是科學的態度,卻是生命的態度。羅偉章走過了碗廠鄉、竹核鄉、塘且鄉、美甘鄉、龍溝鄉、日哈鄉、四開鄉、大壩鄉、解放鄉、三岔河鄉、特布洛鄉、支爾莫鄉、灑拉地坡鄉……他幾乎看遍了昭覺,所到之處,無不是壯美山河。羅偉章寫到和冥王像合影的細節。欣賞冥王像,了解其藝術價值,同時也進一步了解彝人對待死亡的態度。俄比解放說:“肯定是羅老師來了,冥王才專門現身的!”這崇高的贊美,讓羅偉章哭笑不得。兩個民族的文化差異,于此可知。羅偉章真切的感受是,昭覺的天外還有天,西昌的天外也有天,那種人類是如此渺小的感覺越發強烈。
日本學者佐佐木高明寫過一本《照葉樹林文化之路》,借各種作物討論日本的文化起源和發展階段,對于我們研究大涼山彝族生活和社會有一定借鑒意義。羅偉章還寫到關于歷法的兩種傳說,精神實質相似,都是在規范時間,同時又是對時間的逃避。羅偉章的憂患超越具體的時空,是關于人類文明本身的思考和追問。人類早期,許多東西都同根同源。羅偉章寫到:事實上,我自己卻常常像那些遠古的祖先,擔心黑夜之后沒有清晨,冬天之后還是冬天;擔心“不增長和不大加速就必然落伍”的觀念,將使我們徹底喪失關懷地球的能力;擔心資本的強力滲透,逼自然步步后退,使森林消失,大地喑啞;擔心技術的貪婪革命對世界面貌的深度調整,最終會導致失控;擔心人類的調整引發自然的反調整,可能讓數萬年凝聚的文明毀于一旦;擔心我們所謂的精神貧困,僅指“經濟精神”的貧困,卻與內在靈魂無關,從而使這樣的貧困定義本身就成為一種貧困;擔心浮夸風正以變種的方式,侵蝕我們的社會肌理……這些憂思,比起實現物質上的富足,顯然具有更深刻的警醒價值。
(二)超越生死的精神護佑
羅偉章的小說多半是底層敘事,這些年他寫下很多小鎮世俗人生,寫過溫暖的日常,也寫過人生的絕境。他有自己堅持的寫作視角,豐富的生活體驗,小人物飽滿的情感世界,他的寫作一貫真誠熱忱,充滿生命內在的美好和尊嚴。羅偉章是一位真正有情懷的小說家,他的寫作不僅為我們抵抗這個時代的虛無提供了意義可能,而且為我們反抗無助的命運提供了動力和安慰。寫大涼山,說到底,他是個過客,是外來者介入的眼光,即使多么投入,也難以完全實現精神情感同構,而這并不是最關鍵的,最難得的是他有著真誠的體恤和冷靜的思考,不是為了必須完成任務敷衍了事,也不是帶著旅游者的心態走馬觀花,他有焦慮,但更多的是渴望融入。
大涼山有著神奇的山川草木,也有著凡俗人生。羅偉章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獨特的風景,充滿了時間的空茫感和人世的壯闊感:“它們矗立在那里,已有億萬年,并不知人間發生了和正在發生什么。不知道,也不關心。和它們比起來,人是多么渺小。更不要說浩淼的星空了。”這些句子,散落在涼山熱土之中,如同羅偉章內心的聲音,熱誠而充滿力量。那些瞬間的情緒非常動人,萬事萬物相連相通的感覺,充滿溫情和力量。作家對生活的感受,既是從現實出發的理性認知,也是從內心流淌的滾燙赤誠。接近大自然的魂靈,就是接近存在的本質,接近一種高遠的精神生活。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唯有大自然永在,成為人類的精神庇護所。
《涼山敘事》中寫到一個貫穿始終的重要現象,即大涼山民間的精神統治者畢摩。畢摩和蘇尼,是彝族獨特的神秘群體。蘇尼相當于巫婆和端公,畢摩是彝人的心靈護佑者,彝族文化傳承,畢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縱觀彝族歷史,畢摩接受的教育最嚴格最系統,這一群體獨占經書,掌握哲學、倫理、天文、醫藥、禮俗、工藝等全部知識,在彝人婚喪、生育、疾病、節慶、出獵、播種等日常生活中,負責溝通天地與鬼神,因而成為彝族民眾的精神統治者。家支制度和畢摩群體,是彝族獨特的文化現象,對彝族社會和彝民生活有著重要影響,對于彝族走向現代社會和現代文明,有一定的阻礙。羅偉章沒有簡單否定畢摩群體,他認為,必要的尊重,合理的利用,家支和畢摩,就都會煥發出“正向”活力,對脫貧攻堅,特別是對禁毒防艾,具有非常切實的幫助。這是基于尊重歷史和現實的客觀立場,科學對待民族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傳承與革新。
《涼山敘事》追溯了大涼山區彝族漫長的歷史和獨特的文化,對大涼山的自然景觀和文化遺存有完整的呈現,最重要的是羅偉章記錄大涼山脫貧攻堅的艱難歷程。作品的情感深度,來自于脫貧攻堅的干部,更來自于羅偉章內心的悲憫。他嘗試更近距離地觀察生活,走進他者民族的生活內部,理性而又滿懷熱情,面對原始和現代,喧嘩和寂靜,討論文明的意義。他站在文化多元立場,尊重一個民族的自我塑造,在文明這一人類社會終極尺度上,與人,與歷史,與大自然中的草木眾生對話交流。羅偉章努力貼近不屬于他的生活,全身心投入去感受和思考,超越陌生的經驗和理性的分歧,以理想主義之光照亮了現實主義書寫。
注釋:
①林耀華:《涼山彝族今昔》,《社會科學戰線》1984年第2期。
②鐘鳴:《彝族是夏代的統治者,古彝文是夏代的官方文字》,《南方周末》2009年8月10日。
③肖姍姍:《用非虛構抵達最真實的現場》,《四川日報》2020年10月30日。
④[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吳叡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⑤吳秀明:《主流意識形態文學的發展路徑與譜系狀態》,《當代文壇》2020年第6期。
⑥[日]和辻哲郎:《風土》,陳力衛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頁。
⑦王臻真:《藝術史的地理學維度》,《當代文壇》2020年第5期。
⑧吉狄馬加:《吉狄馬加詩選》,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封底。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