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應物兄》依賴現實主義精神和現代主義訓練,同時還調動了中國古代思想資源和敘事智慧,使用了經驗“層累”這一特殊敘事動力,把細小的經驗片段“堆積”在一起,從“勢能”演變成“動能”:情節不是被因果律和目的論推動的,是靠著“事體情理”滋蔓出來的,小說中的世界獲得了如同現實一樣的逼真效果,與閱讀者的經驗和期待產生耦合,不斷生成意義的增殖。動用這一敘事動力的目的是為了有效地與時代對話,把握現實。當下巨大變化之后的現實迫使小說家必須更新自己的思想資源和認知方法,以及兩者的集中體現——藝術手段。《應物兄》這部以現實為目的也同時以現實為“方法”的作品,啟示我們,小說也許可以再多一些“自我革命”的智慧和勇氣。
關鍵詞:李洱;《應物兄》;敘事動力;經驗“層累”
一
有批評家將《應物兄》判斷為“思想現實主義”:《應物兄》的“敘述方式和結構方式是現代主義的”,但小說家的“思想”是“現實主義”的。①“思想現實主義”固然是對李洱的敘事努力的一種肯定方式,但小說的敘事方式和結構方式,是小說家最為本質的思想體現,形式就是內容,尤其對于長篇小說來說,結構是意義生成的決定性力量。《應物兄》在結構層面,呈現出來的與經典現實主義的小說修辭原則清晰可辨的分野,但是否可以因為小說家此前的創作歷史,就給這部作品的敘事結構打上“現代主義”的標簽,卻是值得討論的問題。
批評家騰挪概念邊界,給予新的命名,說明《應物兄》的敘事顯然突破了固有理論范式的規約。好的小說創作永遠在“犯規”和“越界”,努力地讓批評家的闡釋與作品之間無法輕易地“實至名歸”。不只是李洱,成熟的小說家事實上都在對抗闡釋的規訓,不肯也不會“執著”于某種“主義”,哪怕自己曾經跟現代主義結了“正果”,暗地里也許早就“移情別戀”“暗度陳倉”了。真實的情況更可能像另一位批評家南帆指出的那樣:“大多數作家并非某種‘主義的忠實信徒,不少作家甚至對理論家贈送的‘主義頭銜敬謝不敏。同時,許多杰作往往是多種‘主義的混合物。”②
中國現代小說誕生之時的文學史舞臺上,就是“關公戰秦瓊式”的各種“主義”的混戰。“五四”之后,在歐洲一個半世紀里“歷時”的各種思潮,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新浪漫主義,表現主義,達達主義,在中國的文學現場“共時”生效。而且進入中國之后,都產生了各種程度的“變形”,不再是純粹某某“主義”。③這是因為,“五四”一代的作家,一如南帆判斷的那樣,這些“‘主義共同的對手是中國古典文學。”④
的確如此,在中國小說敘事現代化發軔之時,致力于創造中國“新小說”的文學家,對中西、古今之別的關注,遠遠大于外來的西方不同文藝觀念之間的區別——他們不挑揀“洋工具”的款式,趁手就好。自肇始到如今百余年來,中國小說,很可能是現代性建構最為充分的文體,至少與曾作為古典文學正宗的詩文相比,現代詩歌與散文,在理論闡釋體系和作家作品譜系上,都比不上小說顯得“家大業大”。當代中國小說擁有屬于中國敘事的“大傳統”,也有現代文學肇始以來的“小傳統”,還有為了確立自身主體性而始終與之對話的“時間性”和“空間性”坐標——“世界文學”⑤。這一切都成為了21世紀中國小說的敘事資源,成熟且有文學抱負的小說家在進入創作之前,“主義”未必是他關心的重點,敘事面對現實的有效性才是。小說之所以成為一個不斷自我革命的文體,內在的根本原因,就是為了調整自身與現實的關系。
2005年在蘇州大學的“小說家講壇”上,李洱談及一種“應該有的小說”:“應該有一種小說,能夠重建小說與現實的聯系。它是對個人經驗的質疑,也是對個人經驗的頌贊。它能夠在個人的內在經驗與復雜現實之間,建立起有效的聯系。”⑥“重建”,意味著“失效”。個人內在經驗之于現代主義的重要性,毋庸贅言。但放棄了歷史的個人經驗是有限的,基于個人經驗的進行的主體性建構同樣也是可疑的,面對弱水三千的現實,一只漏洞百出的“自我”之瓢,只怕也取不到多少水了。李洱這話并非指僅指“現代主義”敘事而言,上下文是在討論何謂“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他表示不必執著于名實之爭,關鍵在于小說敘事面對現實的有效性。
2005年,那正是他開始寫作《應物兄》的時間。13年之后,這部讓人驚訝、甚至有些錯愕的小說面世了。《應物兄》在敘事上的突破性,有目共睹,因此這部小說與批評界產生了激烈的“互動”,除了文本中山呼海嘯的“知識”,爭議最大的另一個焦點就是小說的結構模式問題。
陳平原先生在他那部研究中國現代小說從“舊”到“新”的歷史性變化的專著——《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有一個頗為耐人尋味且值得思考的發現。我們通常以為中國現代小說,是“吶喊著誕生”的,事實上,卻是“兩代”小說家共同努力的結果。“五四”一代小說家之前,依然披著“舊說部”外衣的清末小說,在敘事模式上的轉變已經靜悄悄地開始了。“這是一場以讀者以及作家自身審美趣味為對象的藝術革命”,但是因為沒有隨后而來的新文學運動那樣的聲勢,所以不曾引起軒然大波,“倒不是因為沒有對手,而是很長時間內雙方都沒有自覺意識到這一‘轉變的重要性,也沒有找到合適的理論語言。”⑦
也許小說敘事的很多次“自我革命”,都是這樣“靜悄悄”的。在現代文學學術范式相對成熟的今天,我們可能更需要警惕的是過于充盈且豐富的理論語言,使得某些還未被意識到重要性的“轉變”,在嫻熟的理論闡釋中無聲無息地消解掉了。我們應該對批評理論的有限性,同樣充滿警惕。《應物兄》的結構方式,源自小說家選擇了一種特殊的敘事動力,通過對這一小說修辭方式的分析,也許能引導我們獲得裨益當下小說創作的啟示。
二
我想先描述一下對《應物兄》的閱讀感受。面對如此體量的作品,我在閱讀時竟然沒有“感覺”到結構問題,只是“隨波逐流”地跟著小說的敘事前行,閱讀如船行在中下游的黃河上,河床寬闊,河面平緩,暗流涌動,船上的人卻是安穩的,仿佛水行舟未動,直到入海口迎面撞進視野……在空茫的哀感中,連一聲自嘲的嗤笑或者嘆息都覺得多余——如同忙忙叨叨過著日子,忽然所有人都散了,一切都失去了,會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說不出來了。這種無語,是我面對現實生活經常會有的狀態。不是沒有判斷,而是在對現實的復雜性有了充分了解之后,會覺得任何判斷說出來,必然就遺漏掉了什么。某種意義上,所有的判斷,都是“偏見”,小說只有在最大限度上放棄“偏見”,才能打撈到混沌的現實。
思考自己的閱讀感受,那種“陌生的熟悉”,才讓我發現李洱動用了一種在中國小說敘事中消失多年的敘事動力。兩年來,這部作品與批評家之家進行了頻繁的“對話”。很多針對這部作品敘事結構的分析,是關于敘事的基本問題,無論是對于創作還是批評來說,都至關重要,值得深入探討。對《應物兄》的敘事結構有種意見,認為小說情節“枝枝蔓蔓”“旁逸斜出”,主干推進情節完全“無力”,感覺太多的故事好像剛起了個頭;至于那位“應物兄”,不是主人公,而只是個承載敘事任務的“工具”和聯結形形色色各階層人物的“樞紐”,“這其實又回到《金瓶梅》式的敘事傳統,以較小的敘事焦點散射整個社會各階層的網狀脈絡。應物兄式的知識分子,其實就是‘待人接物,百變百搭的游走。原來孔子是周游列國,現在是‘應物兄們在用學術討生活。”⑧
這里面涉及的批評層面很多,我們姑且把涉及內容部分的判斷擱置,單只看“又回到”一句,這話的背景顯然是我們慣常熟悉的中國敘事故事:從作為“原始狀態”的寓言、志怪、筆記,傳奇……一路走到成就斐然但依然觀念“落后”充滿“歷史局限”的明清奇書,接著是“壓抑了現代性”的清末小說,在“吶喊”中誕生的現代小說,最后是相對成熟、追求進步的現實主義史詩、引起廣泛影響被命名為“先鋒”的中國現代主義敘事文本……這樣的小說史脈絡勾勒的內在邏輯是“進化論”,進化論本身是帶著強烈價值判斷的觀念。這是進入現代之后,我們對于中國小說敘事重要的理論建構之一。《金瓶梅》,和之于它“青出于藍、蟬蛻于穢”的《紅樓夢》在這個“進化故事”中的位置是“人情小說”或者“世情小說”,屬于自然主義或現實主義敘事,這是“五四”之后,按照現代小說的標準逆向推定的。因此,對于此類“敘事傳統”的認定,也是一種現代闡釋。如果我們放棄掉這個關于中國小說的“進化”故事,不把《金瓶梅》或《紅樓夢》塞進經典現實主義的框架里削足適履,會發現有它們顯然有著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小說修辭原則。
閱讀《金瓶梅》或者《紅樓夢》,如果你渴望一個情節曲折、引人入勝的故事,會著急,也會失望,此類小說的作者和讀者,都得有“過日子的心”。這兩部小說的敘事動力,都是靠著生活經驗的“層累”完成的。《金瓶梅》使用的是于現實同質同相的日常生活經驗,到了《紅樓夢》中,生活經驗雖然經由了很大程度文學想象的變形,但被我們辨認為另一種文化范式下的“日常生活經驗”。事實上,《紅樓夢》中不僅充溢著文化上的“虛假知識”,就是其中的很多生活細節,也經不起常識的檢驗。但這兩部作品對于世情人物的真切描寫,在現代文學學術范式的闡釋中,被認定為現實主義敘事。特別是《紅樓夢》,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戰勝了作者落后的世界觀,這是現實主義的勝利,迄今為止,這依然是社會歷史批評對《紅樓夢》頗為主流的理解。
回到理論史的序列中,現實主義敘事,如同韋勒克表述的那樣,要建構的是一個“因果關系統治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人物典型性格的形成與事件的起承轉合,都有著內在的深層的社會歷史原因,都具有揭示規律和本質的可闡釋性。對于《金瓶梅》有“揭露社會黑暗與人性丑惡”的判斷,運用社會歷史方法批評《紅樓夢》,將其認定為現實主義杰作的原因,在于它揭示了某種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這樣的理論闡釋固然也能言之成理,但相對于作品本身的復雜性,尤其是《紅樓夢》中明確而強烈的終極追問,顯示出了闡釋本身的局限性。
如果我們認真辨析《金瓶梅》與《紅樓夢》的敘事紋理,可以看到清晰的經驗“層累”。作者憑借巨大的耐心、縝密的設計、敏銳的觀察和強有力的想象,把細小的經驗片段“堆積”在一起,從“勢能”演變成“動能”:情節不是被因果律和目的論推動的,是靠著“事體情理”滋蔓出來的,無情有理,無理有情,因果相生——但“此因果”非“彼因果”,一因千果,蘭因絮果,“守常”的力量與“無常”的力量共同作用,情節如生活,若斷若續,小說中的世界獲得了如同現實一樣的逼真效果,與閱讀者的經驗和期待產生耦合,不斷生成意義的增殖。
舉一個小例子,“晴雯之死”的“元兇”是誰?如果我們回到小說中,重建事發前后的時間線,會發現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的人,竟然是晴雯自己:她靈機一動讓寶玉謊稱被“夜半跳墻”之人嚇病了,從而可以逃避父親查問功課,自己又是指責值班的婆子又是去賈母那里去要壓驚的藥,大觀園存在的嚴重“治安”問題,再無遮掩的可能,最高領導賈母親自啟動了“嚴打”行動,向下逐級追責……這種細密的“層累”結構出了生活的無常吊詭與人物的多維立體,使得晴雯成為一個有著復雜闡釋空間的人物,絕非簡單的“被侮辱損害的美麗女奴”。
經典現實主義敘事意義生成的另外一個重要維度是時間性,這既包括將文本與真實的歷史時間建立對位關系,也包括文本內部在時間維度上完成的環境與人物的變化。《紅樓夢》顯然拒斥了歷史時間——連假借漢唐名號都不肯,文本內部時間更是“潰散”的,情節在滋蔓的同時并不“前行”。“五四”時期新文學健將們對標西方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因此有人認為它“瑣屑不能忍”,需要“刪減”或“改寫”。因果關系是時間性的,對時間性的拒絕,也是對因果律闡釋的拒絕。李洱把《紅樓夢》的敘事描述為“載不動許多愁”,“那是一只大船,大如《圣經》里的方舟,船上載的豈止是一腔愁緒,那是一堆痛苦的石頭,最沉的石頭。”⑨
這倒暗合了我最初對《應物兄》的閱讀感受。在小說里過起日子來的感覺,正是這種經驗“層累”作為敘事動力造成的。同時《應物兄》中充滿了“晴雯之死”般被偶然性勾連起來的細節。“層累”這樣的敘事動力,使得《應物兄》的人物就是細節層上運動的。這種以生活邏輯作為敘事邏輯,文本結構如同現實本身一樣充滿復雜性與不確定性,是技術難度極高的敘事選擇,宛如“創世”。其實《紅樓夢》之后,幾乎沒有小說家會單純依靠這樣的敘事力量來結構長篇小說,多多少少我們都需要“時間”推一把。但李洱在《應物兄》中,不憚冒險地動用了經驗“層累”來結構體量龐大的小說,使得這種久違的敘事動力,再度降臨中國小說敘事。
三
我無意建構《應物兄》與《紅樓夢》之間的“繼承關系”,影響研究某種意義上帶有一定的“虛構”性質。李洱在接受采訪時曾經這樣表述:“關于這部小說(指《應物兄》)與《紅樓夢》的關系,人們已經說了很多,我自己不便多言。我想說,在語言感覺上,以及各自面對的問題,它與《紅樓夢》有極大的不同。但《紅樓夢》的寫作智慧,確實對我有很大的啟發。”⑩
《紅樓夢》在今天居于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的正典“神龕”之上,以至于對于后來的小說家來說,它不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形容詞——是對小說藝術成就的評價。李洱“不便多言”的謹慎也可以理解,但更為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希望《應物兄》面向時代和現實的努力被看到。當年《家》被研究者認為“像”《紅樓夢》,巴金先生也予以了否認,“作者非常著力地分清《家》與《紅樓夢》所表示的時代不一樣,所以抓住覺民覺慧這兩個叛逆少年說:‘這是《紅樓夢》里所沒有的呀!”11巴金先生在《家》里貫徹了批判現實主義的小說觀念,所以特別珍視他塑造的代表著歷史進步力量的典型人物,那的確是《紅樓夢》中所沒有的,《家》是巴金面對時代和問題,與現實進行的對話。
李洱雖然做出了與巴金完全不同的敘事選擇,但原因卻是相同的。我曾在文章中分析《紅樓夢》的修辭原則,“小說修辭不過是掌握、言說現實的方法,從這個意義上看,世態人情生成了《紅樓夢》小說的全部修辭技巧——以‘互文對位的方式將現實生活納入敘事,生活的邏輯決定了情節的邏輯——曹雪芹讓筆下的人物真的把日子過了起來。”12
世態人情,是前現代中國的最大現實,是《紅樓夢》所面對的時代和問題的“基本面”,但小說無法“復制”現實,所以這個“真的”,同時也是“假的”,是“筆法”和“手段”。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世態人情”經歷了跨越數種文化范式的巨大改變。我無法臆斷李洱所言的“《紅樓夢》的寫作智慧”具體所指,但《應物兄》啟用了經驗“層累”的敘事動力,卻是可以辨析的文本事實。
《應物兄》在如此體量龐大的敘事中,悍然“撤銷”了主線推動情節的“時間性”動力,用“空間”替代“時間”,在生活經驗——包括文中山呼海嘯的“知識”,那是屬于這個信息時代特有的“生活經驗”——堆積出的敘事空間中閃轉騰挪,那個從第一節就要建的“太和儒學研究院”,直到小說結束也還停留在所有人物的“談論”中,奔走的應物兄在嘈雜對話和無聲自語中,猝不及防地被一輛車撞到了空中……“層累”積攢的“勢能”化作無常的巨手,抹向精密描摹許久的“沙畫”——小說家決絕地讓他的主人公懸停在文字的空中,不掉進任何“意義的窠臼”。小說的結局就是用來盛放意義的容器,淪為窠臼的容器里裝的只是背離現實的虛假。有批評者認為《應物兄》“拒絕闡釋”,的確如此,拒絕簡單的意義歸納,是小說家在捍衛小說的榮譽——發現與創造。
“層累”也好,“互文對位”也好,更接近對于小說藝術手段的描述,而非理論概括,這是一種未被充分討論的修辭原則。以西律中,是中國小說敘事理論現代性建構的常態。為了深入發現中國敘事的獨特性,使得一些暗藏在傳統經典中的敘事智慧再度裨益小說創作,也許我們需要一些更具主體性的命名方式。很多批評家也注意到了《應物兄》做出的這一敘事突破,對其進行了描述,并且動用了各種批評資源做出了命名與闡釋的努力。如項靜在《小說的節日和集市》一文中,分析《應物兄》的“現實”,這種“不是批判現實主義意義上的現實,也不是一般小說中急于模仿和代入的那個鮮活的熱氣騰騰的現實”,而是“一種物自體式的現實”。“小說用似真似假的知識和我們心神領會的真人真事真情,以諸多我們熟悉的情感和神經反射路徑,造就了一種現實的裝置。這個裝置是物自體式的現實,它自成體系自我生長,可以不與我們所期待的現實發生關系,但是假裝發生很多形式上的關系。”13
“裝置”被項靜用在這里,成為一個很有建設性和表達力的概念。小說本身的確是“裝置”,用來召喚和啟示的語言裝置。就像計算機生成的“隨機”只是更為復雜的算法一樣,根本不存在真正的隨機,那么作為人類一種認知方式的小說,也不可能給出真正的“物自體”。此處的“物自體”,比擬的是小說對于現實的“自在”呈現,既不是基于表達發展規律的必然性建構,也不是基于模仿生活的純現象捕捉。如果說,裝置藝術是將世界看作“文本”,讓欣賞者成為讀者,自行進入完成對意義的生成,那么《應物兄》這個“物自體”裝置——小說文本,與現實“文本”“互文對位”,小說文本中呈現為“現實”的生活經驗附著的文化記憶,構成了時間維度上的“互文”對位,兩重“互文”意在召喚讀者參與,在期待的滿足與落空后的驚訝思忖中,完成了意義的生成。
《應物兄》這部小說“它滿足我們對于學院知識分子觀看獵奇的需要,又指摘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時間和主體性的可能,理解古典與當代的再次相遇,把一個文辭和談話組成的世界,鑲嵌進消費主義和欲望化、權力資本加速運轉的現實中”。14項靜認為,李洱因此避開了“小說不如現實精彩”的“乏味”的對比“游戲”,在“先鋒派小說和宏大現實主義之間”厘定了一個新位置。
邵部則從《應物兄》看到了無處不在的反諷,同時也看到了文字背后的歷史情感與概括當下生活的的愿望,看到了“日常生活的碎片”,卻“感到有一種堅固的東西使它們黏連為一個整體。”看到了“先鋒性”,卻認為“這種先鋒性早已溢出了1980年代先鋒文學的范疇,有待于放置在一個更廣闊的知識譜系中理解。” 邵部從金圣嘆那里借來了 “那碾”一語,描述《應物兄》的不斷延宕的“章法”,他認為:“李洱的獨創之處或許就在于對經驗世界互文性的發現。他以此對經驗世界進行摹寫與過濾……面對知識碎片取代了故事結構,而且已經不可逆轉地卷入到全球化進程中的當下生活,《應物兄》試圖找到一種可以與之相匹配的文學樣態,并以這種方式為一代人的生命做一個注腳。”15
叢治辰用“雜亂有章”來描述《應物兄》中對故事的放棄,分析“偶然性的細節”如何在這部作品中成為“具有創造性的獨立敘事元素”時,他直接借用了脂批。那些被脂硯齋描述得如同武功招式般的“紅樓筆法”:“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現,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正是作者進行經驗“層累”的具體手段。這些手段的目的,是把握巨變之后的“復雜性遮蔽了總體性”的當下生活,“小說家當前的任務或許不再是建構可疑的必然性,而是藝術地創造出一個世界,以眾多有意味的偶然性細節呈現當代生活之復雜。16
邵部和叢治辰的文章都借用了中國古典虛構敘事的批評資源,“指認”出了《應物兄》中得益于中國敘事資源的“章法”與“手段”,但兩文也都無意于論證《應物兄》接續了某種敘事傳統,用意皆在發現這部小說面對現實的有效性。
四
《應物兄》是面對現實的作品,同時也是以現實為方法的作品對《應物兄》中經驗“層累”這一敘事動力的發現與討論,不是為了揄揚某種具體的修辭方法,而是為了凸顯小說家敘事選擇背后的原因。小說敘事動力的選擇,固然是小說修辭層面的問題,卻也直接反映了小說家認識世界的方法,尤其對于長篇小說來講,結構就是作者的世界觀。
1998年,李敬澤與李洱、邱華棟等人的對話中談到:“個人寫作有一種主體性幻覺,這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而且極為主流。”17李洱當時強調:“個人是敞開的,我們與他人的關系實際上是我們與自我的關系,我們與自我的關系就是我們與他人的關系,‘個人是一個敞開的詞。”18放棄“個人”的“主體性幻覺”,“敞開”個人,在小說敘事中重建個人與歷史、個人與現實的真實聯系,顯然是李洱長久且深刻的思考,《應物兄》為這一思考提供了出色的文本證據。
近日,批評家王堯以1985年的“小說革命”為參照,分析當下中國小說創作的種種困局,對小說家的思想資源和認知方法提出了批評,“當下小說創作一直徘徊在‘現實和‘文學性這兩個宿命一般的大詞之間,進退維谷。”小說家直面“現實”的“眼光確實鈍了”。王堯認為1980年代小說革命完成了從“寫什么”到“怎么寫”的觀念轉變,但接下來的三十多年,“形式”并沒有真正地成為“內容”,長時間被庸俗化的個人主義話語侵蝕,小說家可能會喪失了“我與世界”的聯結能力。19
王堯先生認為我們需要一場新的“小說革命”。比起作為客體,我更愿意把小說敘事看作一個“生命體”,既然不斷拓展人類的認知邊界是小說的“天性”,那么跟隨不斷改變的現實不停“自我革命”就是小說的生存方式,否則它就“死了”。對此缺乏認知的小說創作者常常抱著一具冰涼的小說“遺體”而不自知。那個“活的”早就小說奔著真正的創造者而去了。
除了“主體性”幻覺,小說家和今天的大多數人一樣,同樣生活在被數字技術支配的現實生活之中,數字技術帶給人的一個重要變化是“主流”幻覺。每個人很容易被“正反饋”的信息包圍著,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算法輕輕松松地就幫你實現了,于是,每個人的世界實際上反而被“人工”地縮小了,每個人的身份、圈層、興趣點和喜好會形成一道無形卻具遮蔽性的“界墻”。也許不是小說家看向現實的“目光鈍了”,而是小說家無法完全憑借“肉眼”看到真正的現實了。除了庸俗化的個人主義話語的侵蝕,值得關注的還有科學思維對于人文思想生成的限制性和約束力,數字技術直接“侵入”了創造和批評,生命科學與腦神經學的發展動搖了“人”、“自由意志”、和“道德主體”等等概念的邊界,我們習慣依賴的思想資源正在失去把握現實的有效性。
改變了的現實迫使小說家必須更新自己的思想資源和認知方法,以及兩者的集中體現——藝術手段。歷經十三年創作《應物兄》,顯然是李洱如同涅槃一般的自我革命。在2019年底的一次公開演講中,李洱提出:“我本人希望能夠成為一個現代主義的現實主義作家,而且我希望更年輕一代的作家能把自己置身與歷史的深處,能夠從文學史的脈絡中走來,走進現實。當你在書寫現實主義作品時,你能夠受到現代主義訓練。當你試圖模仿那些現代主義作品去表達自我的意義、自我的價值的時候,你也應該意識到你是身處在中國的現實之中。”20這番話濃縮了中國小說敘事新時期以來最為重要的經驗。
當“現代主義”被放在“現實主義”之前作為定語的時候,李洱已經跨越了“主義”的藩籬。現實主義的核心意旨有兩點:“真實”與“意義”。如何為“失去了”整體性的現實真實賦形,如何對抗反諷與解構相伴相生的虛無而有效生成意義,李洱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依賴現實主義精神,也依賴現代主義訓練,同時還在調動中國古代思想資源和敘事智慧……為了獲取真實與意義,小說家“拒絕”帶著巨大闡釋目的的因果律與時間性,用“反”現實主義邏輯的敘事選擇,抵達了現實。《應物兄》這部以現實為目的也同時以現實為“方法”的作品,啟示我們,小說也許可以再多一些“自我革命”的智慧和勇氣。
注釋:
①賀紹俊:《后現實主義語境下的突破與堅守——從第十屆茅盾文學獎談起》,《文藝報》2019年10月31日。
②④南帆:《現實主義的淵源與啟示》,《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5期。
③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前言》(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
⑤格非:《中國文學的兩個傳統——格非自述》,《小說評論》2008年第6期。
⑥李洱:《為什么寫,寫什么,怎么寫——二00五年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演講》,載李洱:《它來到我們中間尋找騎手》,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83頁。
⑦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頁。
⑧俞耕耘:《知識型敘述的探索與迷失》,《文匯報》2019年3月28日。
⑨李洱:《賈寶玉長大之后怎么辦?》,載李洱:《熟悉的陌生人》,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73頁。
⑩李洱:《“知言行”三者統一,是我的一個期許——答舒晉瑜》,載李洱:《熟悉的陌生人》,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150頁。
11聞國新著《家》,《晨報》副刊《家園》,1933年11月7號,轉引自高淮生、李春強:《<紅樓夢>對20世紀中國小說創作的影響研究》,《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5期。
12計文君:《誰是繼承人——紅樓夢現當代繼承研究》,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年版,111頁。
1314項靜:《小說的節日和集市》,《解放日報朝花周刊·評論版》2019年1月24日。
15邵部:《當下生活的沙之書——評李洱的應物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
16叢治辰:《偶然、反諷與團結——評李洱的《<應物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6期。
17李敬澤整理:《個人寫作與宏大敘事——對話之一(1998年11月3日)》,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頁。
18李敬澤等:《集體作業——實驗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版,153頁。
19王堯:《新“小說革命”的必要和可能》,《文學報》2020年9月24日。
20李洱:《文學是一種質疑,是一種對話》,載李洱:《熟悉的陌生人》,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97頁。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文學館)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