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龍
美國文化的一大特征緣于它由不同文化匯流而成。說好聽些,它是世界各種文化合力塑造的成功范例;但直白些講,它也是人類學意義上全球各型文化雜交的結果。它有雜交優勢,但也有異變和衰減劣勢。因之,在美國,民族和宗教等議題是大話題。因為這些是社會支柱,它們本身就是政治和經濟利益的集中體現。所以,美國凡跟種族、宗教乃至語言和文化習俗等有關的輿情,如果處理不當,隨時會引發軒然大波。近百年特別是這半個世紀以來,它幾乎已成為美國社會的不定時炸彈,不時引發巨大的社會動蕩。
美國曾驕傲于其文化優勢,素稱自己是“文化熔爐”。它的確曾經是熔爐——煊赫、強大,有包容性和熱量。但時過境遷,這熔爐理論漸被質疑甚至拋棄了。美國文化不再是熔爐,而被人稱為“拼盤”。
為啥是拼盤呢?因為這盤里有很多東西并不能被融化合體。既然不能融化,就保留原樣吧,但保留原樣要有能被保留原樣的本錢。首先,它得有營養有賣相,能上桌。但即使是拼盤,內容上一般也應有主次,如“五味拼盤”“肉菜拼盤”或“海鮮拼盤”之類名目。其實,拼盤之說也并不太符合美國現實,而且聽上去比較蕪雜,這種學說現已漸漸式微。
美國人最喜歡的說法仍然是自稱“文化熔爐”。但既是熔爐,就要夠大夠強夠熱,有大肚能容的爐體。然而后來它的原材料投入量過大過猛,大到不能再饕餮融會的程度。于是它開始分流,將陣容區分為“主流”和“支流”云云。在百多年的時間里,外來文化和移民的奮斗目標是“融入主流社會”。其后主流又漸次分蘗,因發展過于蓬勃而進一步裂變和泛化。近半世紀的文化理論已經不再堅持熔爐理論而強調起了“多元文化”。文化之所以多元,是因為它各自堅持保持自我而拒絕融合。于是就又有了新意迭出的“馬賽克”“色拉缽”理論。馬賽克一目了然,是指一種碎片式拼貼,它有點過于生澀和機械,這個名詞不為理論家所待見,旋即無疾而終。倒是“色拉缽”的說法活了下來。
色拉實質上也是綜合體,它由不同素材組成。哪怕是最簡單的蔬菜色拉,也是由生菜西紅柿洋蔥萵苣和橄欖油大蒜奶酪等雜拌組合而成。它們雖共處一缽卻各美其美絕不融合,但這并不影響它們互相映襯結合而變成一道新的美味。當然,如果再配以雞肉、海鮮等,還會更立體更豐富。除原料外,色拉還因調料不同而被分為各種花樣,如地中海式、法式、意式、南美式,還有亞洲諸種。這“色拉缽”理論雖原指烹調,但以之喻文化調和也并不違和——中國圣人自古也是用烹調理論來比喻政治和治國的。
色拉缽理論受到追捧緣于“熔爐”等理論的失勢。如果主流文化夠強大如昔之“氣吞萬里如虎”,它是不屑承認“色拉”的。它要大一統,容不得各美其美。在這種意義上,“熔爐理論”也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主流文化強大到能輕易同化一切外來文化,它不會愿意變成馬賽克和色拉。人類學理論認為,文化是執拗的,即使處于弱勢,它也可能不被同化。北美印第安文化幾百年來也沒有被熔爐徹底改變;曾經幾乎被融化的非裔文明卻又在執著尋根,現在則更認為自己就是主流而另立山頭,抗衡“主流”,則是另一顯例。
但文化學理論仍在發展。越過了“色拉缽”,現在更細化出了“掛毯理論”。這個理論更易理解:它強調美國文化像是一襲華麗的掛毯,在其構成中,每一根經緯線都貢獻了力量,這些經緯就是多元文化,這掛毯是世界所有文化合流而織成的結果。但是,相當多的傳統文化學者認為,掛毯理論是一個弱化了的象征和符號,并不符合美國歷史文化的實際。它不僅失卻了大熔爐理論的生猛和氣勢,而且看上去花團錦簇,拆開卻只是一絲一縷,恰如七寶樓臺,推倒即成一盤散沙。這個符號代表不了美國的文化精神。
我讀故我在
最近美國媒體報道,在歐美,有一種“厭讀現象”在蔓延。其實,這種情形已早現端倪而且其來有自。
厭讀現象跟眼下美國的鄙薄智識傾向及粗魯、霸悍的政治文化有關。現在政壇的非智識化乃至弱智化傾向對這種文化退化現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譬如說,政界人士居然跨界給防疫抗病亂開藥方;因政治偏見而拒絕口罩等有效的防疫方法并煽動擁躉的反智情緒;因政治利益而吹牛撒謊卻毫不臉紅……凡此種種,都讓明明引領世界科技潮流的美國一再變成世人的笑柄甚至病疫的重災區。
記得千禧年時美國媒體做過一個時事調查,居然有百分之二十多的被訪者答不出當時的美國總統是誰,而中學生里居然有百分之四十的人不知道紐約在美國的什么位置。
美國素稱有著世界上最先進的科學家群體和最智慧的頭腦,為什么會出現這樣反常的現象呢?其實,如果我們注意到美國社會的兩極分化現象,就不難理解這種絕圣棄智現象的社會根源。
據紐約教育局數據顯示,前些年,紐約白人高中生畢業率跟美國全國持平,大約是百分之七十四。而亞裔的畢業率只有百分之六十二,非洲裔百分之三十八,拉丁裔是百分之三十三。近年來經過整頓,有了較大進步。今年亞裔高中生畢業率居所有族裔榜首,達百分之八十八點二;白人學生位列第二達百分之八十五;非洲裔學生進至百分之七十三點七,位列第三;拉丁裔學生已達百分之七十二。看起來整改收到了效果。可是就在這當口,居然又出現了反對讀書的喧囂。
當下有些年輕人甚至歌手、名人公開宣稱他們不讀書。他們的資訊來源是電視、電腦和手機,幾乎很少讀報紙、雜志和書籍,因為電子資訊圖文并茂無須費力思考,省卻了閱讀的麻煩。而美國一些嚴肅報刊雜志也報道,電子產品和科技進步的便利也讓一些民眾抗拒閱讀,使其閱讀能力退化。而長遠地看,這種退化可能會極大地影響人類的未來。
我們不應該輕言放棄讀書。人類從蒙昧時代到有書可讀熬了無數萬年,堪稱艱難歷盡。人類歷史從何時算起?就是從有文字時開始。然而,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只是冰山一角,此前幾十萬年人類的進化史都在冰山之下。基于這個事實,我們更應該珍惜文字,珍惜書。
回顧人類演化史,原始人無法記錄文明及所思所想,只能結繩或用木板刻痕記事。繩子和木質材料易朽,在考古史上無存。人類最早的“書”是用燧石刻在原始巖洞、穴壁、山巖上的,然后是鐫在石頭和龜甲,鍥刻在待燒的泥版上,甚至堆塑在史前的墓穴里。從結繩、刻痕、雕鍥、摹形、圖案到將之抽象成符號,最后才發展到能造字、識字,這是一段何其漫長的時光。
有了文字,又經歷好多年后,才有了書。最早的文字和書是圣物,是絕對權力的象征,它能夠破譯上蒼的密碼,掌控世俗的命運。因此,古人限制讀書的權利。曾經,讀書是神圣的,教皇、圣人、教士和騎士才享有這種權利。在中世紀歐洲,甚至有的國王都是文盲。世界史上也曾有規則禁止俗人、商人和平民讀書;有的地方甚至還把人分成等級,按級限制讀書權;更有一些文明和種族還按照性別限制讀書資格。所幸這一切都已成了往事。但是,它們卻未必不會復返。而讀書,是抵抗愚昧、提升人性的最有效手段。有了它,人類才能不斷向前邁進。
眼下西方一些拒絕讀書的反智傾向,不免讓人擔心——人類發明文字用去了數萬年,而若要拋棄它可能只需要短短一代人的時間。報紙上曾經報道一些不幸被動物劫持的幼兒變成生物學上的狼孩熊孩,獲救后已全然失去認知能力而終生不能交流和閱讀。這種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人跟動物的距離,可能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遙遠。
不讀書,認知就很容易退化。我讀,故我在。人應該為自己能讀書而驕傲,而不是相反。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