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云
一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這兩闋詞培養了我對北固山的感情,一直以來,我對這座山無限向往。橫枕長江的北固山,讓辛棄疾悵恨交加留下千古名篇的北固山,會是怎般雄偉的模樣,是如何的嵯峨險峻高聳入云?我期待有那么一天,我能親臨鎮江,登上北固山峰頂,踩著詞人的足跡,一覽歷史蒼茫,江濤滾滾。
初秋的陽光下,鎮江的高樓、街道和草木都籠罩在一片刺眼的白光里,我們在一輛大巴車上,聽當地的作協主席介紹北固山。那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朗誦起辛棄疾的這兩闋詞來,慷慨激昂神采飛揚,仿佛也如詞人一般,正于高山之巔俯瞰神州,正在試圖“看試手,補天裂”。下車了,走一小段路,拐個彎,前面是一片浩渺江水,這,就是長江了。北固山呢?他指著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喏,這就是!”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心目中雄偉似辛棄疾的北固山,竟是如此一個小丘?真的很矮小很不起眼,高不過五十多米,據說長也只是二百米左右,與黃山、華山、武當山那些我攀登過的名山相比,它真不過只是一個小丘啊!站在山下,下巴略舉,山頂就盡收眼底,山頂蔥綠的樹木就盡收眼底。好在,早已經過了以貌度人的年齡,轉瞬我就接受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北固山堆砌的是歷史,厚重的是歷史,并非尋常的山石;曾經讓辛棄疾感慨萬端的,也非山石,而是無處尋覓的孫仲謀,是消失在斜陽草樹里的劉寄奴,是一段段歷史的風煙歷史的故事。
當年,孫權就是站在這個小山丘上,看他的將領訓練他的東吳水師。他一步步徘徊在山頭,與謀士們談兵論道,思考興國大計,山上的石頭聽過他拍案而起的憤怒,聽過他失利后沉重的嘆息,見證過他與劉備商討的破曹大計,孫劉聯合。赤壁好一場大戰啊,燒得曹軍喊爹哭娘,江中浮尸無數。十九歲就執掌軍政大權的孫權,這個統率千軍雄踞江東英姿勃發的青年,就是辛棄疾眼中的榜樣,就連向來目中無人的曹操都仰天嘆息——生子當如孫仲謀!而劉裕,那個小名寄奴的在北固山下土生土長的貧困青年,當年也率領萬千軍馬,平內亂,取蠻夷,收復中原,成就帝業……年少萬兜鍪,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他們都建立了多么大的功業,這樣的人生,才稱得上快意,算得上圓滿。
詞人站在北固山上北固樓頭,舉目眺望,遼闊的江水正滔滔東流,時光之水正滔滔東流,英雄總被雨打風吹去,早已經無處尋覓,可是,他們建立的豐功偉業卻長存史冊,長存人們心中。而我呢?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何時才能“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呢?
一闋《南鄉子》吟罷,辛棄疾發出痛苦的、沉重的嘆息。
一闋《永遇樂》吟罷,辛棄疾發出痛苦的、沉重的嘆息。
已經六十五歲的辛棄疾,立在北固山頭,懷古思今,胸中無限憂憤悵惘,此時,離他孤軍深入敵營捉拿叛賊,已經四十三年,這個當年被宋室皇帝贊美不迭的“少年英雄”,已被冷落了四十三年,不能秣馬厲兵上前線,一塊好鋼埋沒于塵土中,眼看著再沒有翻身之機。江山如此多嬌,可惜功業未成,廉頗將老,英雄已是暮年了。
可是,男兒到死心如鐵,四十三年里被頻繁調任頻繁彈劾甚至不得不幾度退隱鄉間的他,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直到死,他收復中原的志向,都還是尖銳和雪亮的。三年后,金兵加緊進攻,危急之中,宋寧宗趙擴想到了驍勇善戰的辛棄疾,欲起用他率兵殺敵,但此時,他已經臥在榻上,病入膏肓了,詔書宣讀的任命,不知他聽懂了沒,只是彌留之際,他仍口中念念有詞:“殺賊……殺賊……”消息傳到朝廷,趙擴泫然淚下。
一切都晚了。
北固山頭,辛棄疾感慨著古人,北固山下,我感慨著辛棄疾。歷史在一代一代人的感慨中層層堆積,偉岸了北固山。梁武帝蕭衍昔年登臨時,寫下了“天下第一江山”六個字,似乎早就預見到了這座山的厚重,這個稱謂,北固山擔得起。這個秋陽熱烈的正午,長江邊上,我在北固山腳下徘徊著,踟躕著,五十多米的山頭,終究沒有去攀登,它,太雄偉,也太沉重了……
二
站在江邊往上看,北固山山頂上,郁郁蔥蔥的綠樹叢中,一座灰色的建筑物半隱半現,這就是有名的甘露寺了。
熟悉三國的人,對這座寺院都不陌生,它是劉備與孫權之妹相親的地方。孫劉兩家聯合抗曹,在赤壁大敗曹操后,孫權欲討還被劉備借去的荊州,大都督周瑜獻了一個美人計,要以孫家小妹尚香為誘餌,騙劉備前來相親,然后將他扣押用來交換荊州。孰料諸葛亮料事如神,將計就計,不僅荊州未還,還賺得美人歸。京劇《龍鳳呈祥》唱的就是這個故事。作為戲迷,這出戲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喜歡馬連良唱的喬國老,慣扮老生的馬連良,唱腔寬廣沉厚,飽滿滄桑,嗓音似有強大的磁場,吸引得戲迷們神魂出竅,意醉心迷。與孫權的對話《勸千歲》那一段,就是他唱出名的。“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劉備本是靖王的后,漢帝玄孫一脈留……”把劉備的家世及實力娓娓唱來,二弟的“青龍偃月鬼神愁”,三弟的“丈八蛇矛慣取咽喉”,唱得威風凜凜氣勢十足,腔與詞俱美,俱氣勢磅礴,真是憑空長了劉備的氣勢。這一段,常在各種晚會上被專業非專業的老生們演唱。
《龍鳳呈祥》劇中有一個細節很可愛,喬國老為了助劉備相親成功,夜晚派管家去驛館給劉備送染發劑,叫他把胡子染黑。要知道,劉備此時已是四十八歲,孫家小妹年齡雖沒有詳細記載,但吳國太生的五個孩子中,孫權排行老二,年方二十七歲,小妹是老五,如此推算,她最多二十歲左右吧。相親成功,小妹之母吳國太會護佑劉備周全;如果失敗,他可能就要送命給甘露寺廊下埋伏的刀斧手。把花白的胡須染黑的劉備,相親那天甘露寺前遇見喬國老,劉備托起胡子,與他相視會心一笑,真是個活潑生動耐人尋味的情節。不知為何,后來再演的《龍鳳呈祥》里,這個細節被刪去了,老劉備上來就是黑胡子,這就少了些許趣味。
新婚燕爾的劉備,“年老得配女嬌娃”,與孫小妹卿卿我我,在鐵甕城里樂不思蜀,北固山頭,到處都是他倆幸福的腳印吧。兒女情長,英雄氣就短了,山下那滔滔東去的長江水,已經喚不起他曾經的斗志。趙云無奈,只得拆開諸葛亮的錦囊,用曹操要攻打荊州的謊言騙他離開。當時,諸葛亮和張飛接應的小船,應該就泊在不遠處,荒涼野渡,蘆葦蒲草叢生,劉備偕新娘分開葦叢,踏上小舟,船夫蕩開櫓槳,船尖犁破江面,箭一般離開東吳的領地,這時候,諸葛帶領的那些兵士們,吆喝著“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著實把周瑜氣得不輕。
如果按照童話的思路,離別了東吳的夫妻二人,從此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三足鼎立群雄爭霸中,愛情不過是馬蹄上揚起的灰塵,不過是沙場點兵時開在將士腳下的一朵單薄的小花,哪里有什么天長地久呢?此后不久,孫權趁劉備出征之際,以吳國太病重為由,把小妹從荊州騙回東吳,從此夫妻天各一方,再也沒有相見。孫小妹經常站在北固樓頭眺望吧,劉備他什么時候才能出現?什么時候才能遣船來接呢?想佳人,妝樓頤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可是在戎馬倥傯的男人那里,兒女私情如何能勝江山之重?終是魚雁一去無消息。有消息還不如無消息。那一天,沒等到劉備舟船的小妹,等來了他白帝城病死的噩耗,悲痛欲絕的小妹未辨信息真假,山頂遙祭之后,將身一縱,投向江中。
孫家小妹殉情之事,書上無載,一直眾說紛紜,但這個小插曲在群雄逐鹿的三國故事中,在明晃晃的兵戈殺伐中,又是一處多么溫軟的存在。
一千多年一晃而過,小妹投江激起來的水花,早已經平靜下來,只有山上的祭江亭還在,山下的蟹黃湯包還在。據說,人們懷念投水殉夫妙齡早逝的小妹,怕江里的魚蝦傷了她的玉體,就用面粉包了蟹黃和豬肉投進江中。這也是鎮江特色美食蟹黃湯包的由來。
京口瓜洲一水間,即使站在北固山下,也可以有這樣的視角。京口就是腳下的鎮江,瓜洲是對岸的揚州。兩座城市,隔著這一條江水,遙遙眺望。揚州林立的高樓歷歷在目,一個巨大的電廠的煙囪赫然挺立著。同行的鎮江市作協主席指著斜對岸的江岸說,那兒,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地方。
從清末到今天,交通不斷發展,當年需要一個月才能走完的行程,而今幾個鐘頭就可完成,一切都不再是從前慢吞吞的樣子了。被時代拋棄的河運,再難重現當初的輝煌,更大程度上,只是一段歷史的見證。
斜對岸的瓜洲古渡口,也早已沒有漕運的船只停泊,被改造成一個景區,只有尋找歷史的有心人,才能從寂寞的江面上看到舳艫千里的昔日輝煌。而岸這邊,京口的古渡口也早因水位變遷而廢棄。它被挖出來,封在厚厚的玻璃下面展示著,供過往游人憑吊和感慨。元朝詩人行端攀上當年的北固山時,曾留下詩句:“三面鯨濤碧連天,金湯形勢尚依然。”那時候,北固山三面江水環繞,而今天,東西兩側水面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翠綠的樹,是行道的地磚,是腳步輕快的二十一世紀的行人。
海上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江水一樣滾滾而逝的時間,讓當年堅固如鐵的北固山,與其上以為能千年不倒的鐵甕城,和當年的江山一樣,成為考古隊伍刀鏟下的遺跡。北固山還是那座山,山頭的北固樓,已經重建了多回。不絕的游人吟詠著辛棄疾的懷古詞,登臨斯樓,看滿眼風光,看滾滾長江,斯人斯景斯懷,在時間的流逝里,被悄悄地埋進過往,成為新的歷史。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