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竹林寺

左中美

初見竹林寺，是那年清明時節的早傍晚。下了班，橫穿過小小的縣城，又在出城的公路上走了約一公里，而后離開公路，沿一條窄窄的向上的小路行大約兩三百米，親戚姑父家的墳就在路側。姑姑一早打來電話，說今天要給孩子爺爺奶奶立碑，讓我們下午下了班過去吃飯。若是常年的祭掃，姑姑姑父倒也沒有叫上我們。

到了墳上，吃了幾片煎粑。看著晚飯還有一會兒，姑姑向東面指著說：過去幾步就是竹林寺，可以去看看。于是，踅過去瞻仰。

從墳地斜過去二三十米，寺腳是一方畝把多的平地，而寺所在卻是一面斜坡，從樸拙的十來階石梯上去，兩進坐東面西的殿閣倚坡前后而居。寺并沒有院墻，比起別處常見的寺宇來，兩間殿閣也稍有些簡陋，尤其是前殿，直接敞開著，里面的幾尊佛像一目了然。后殿是正殿，有木雕彩繪的六合門，只是漆色有些剝落。門額上有黑地金字的殿匾。左右四下逡巡一番，沒見有人，門倒是推得開，吱嘎推開了進去，諸佛在高臺上各自安靜著，不見悲喜。

一一瞻仰了一回，像平日里去過的許多寺院里那樣，里面有幾尊佛像也說不上名尊。回身關了門出來，看斜陽黃黃地照著殿宇，照著寺所在的這面斜坡。殿下左側一眼有著麻白石圍欄的井，井旁一根約兩米高的同樣麻白石的扁柱，正面寫著紅漆字：唐標鐵柱遺址。井口只有一只桶那樣大，俯身往井中望去，并沒有多的水，只在井底上隱約見出巴掌大的水光。用手拍拍井欄，“啪啪”的聲音在欄外很快地就散了，手薄石厚，并沒能從井里拍出期待的回聲來。殿下右側的院場腳下，靠著前殿后墻是一棵高樹，有三五成群的鳥兒披著斜陽的光飛來落到上面，有一些則飛過高樹，落到大殿的屋宇上來。

不只是姑父家的，在這竹林寺的西面和北面坡上，耕種著的田疇以及坡上的草木間還有許多石冢。人家分散在寺的近旁以及坡下。親戚姑父家的老宅就在坡下如今的大公路旁。在這方縣城里，人們習慣把這一片上都稱作竹林寺，故而“竹林寺”是早就知道的，知道它就在公路上面的高處，只是一直還不曾到過。

數年前，縣里面發生了一件文化大事：有當地學者和史學界權威專家共同考證得出，史上著名的“唐標鐵柱”，其遺址就在漾濞江畔今天的竹林寺一帶。《大唐新語》載：“唐九征為御史，監靈武諸軍。時吐蕃入寇蜀漢，九征率兵出永昌郡千余里討之……時吐蕃以鐵索跨漾水、濞水為橋，以通西洱河，蠻筑城以鎮之。九征盡刊其城壘，焚其二橋……建鐵碑于滇池，以紀功焉。”是時，吐蕃為打通與西洱河部落的聯系，在漾水和濞水，即今天的漾濞江、順濞河上，修建鐵索橋，并在重要位置建筑城堡，派重兵鎮守。唐九征打敗吐蕃后，拆毀城堡，斬斷兩條江上的鐵索橋，依漢例將鐵索鑄煉成鐵柱以紀功：一以撫慰在這次遠征中為國捐軀的唐軍將士，二則表明這片土地已重新納入了大唐王朝的版圖。專家們在經多方史料查考印證的基礎上，加以地面考古，最終得出“唐標鐵柱”在漾濞城外竹林寺一帶的結論。這一重大論證出來，竹林寺一時成為文化熱點。現時寺中的“遺址”石柱，想必便是那時立下的，寺中的古井所在，被考證為當年的鐵柱位置。

而唐九征立鐵柱那會兒，這坡上還沒有這間竹林寺。寺是八百多年后的明代萬歷年間才建起來的，相傳是因為寺院周圍的山坡上到處生長著成片的龍竹、慈竹、紫竹、香竹、金竹等各種竹子，當地人稱為百竹園，是故得名竹林寺。清乾隆年間本邑貢生蒙朝賢有一首題為《晚游竹林寺》的七律，見證了二百多年前竹林寺所在的清幽之境：

晚步招提興轉奢，幽篁深處靄輕霞。

樓殿上方宜夕照，林泉下界有人家。

江皋石齒支前度，嶺表煙痕送暮鴉。

老衲莫催鐘磬音，欲從竹樹寫黃華。

據老漾濞人講，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滇緬公路修建之前，古老的西南絲綢之路就從寺前經過，春秋四季，常有過往的商旅以及文人墨客到寺內敬香禮佛，或是游玩小憩，留下眾多詩文，只是在后來的變遷中都慢慢散佚了。

而就是這幽篁深處、煙靄輕霞的清靜所在，在抗戰之中，競也做了國難烽火的見證。1940年10月，日軍飛機開始轟炸滇緬公路上的各處橋梁，企圖切斷中國軍隊的生命線。作為滇緬公路上的重要津渡，漾濞江大橋成為日軍重點破壞的目標。對此，當時在漾濞就護橋做了如下的布防：國民交通警備部隊一個排駐扎縣城下街，重點守備漾濞江大橋;國民黨云南省防空部隊煙幕彈部隊一個排駐下街古清真寺;而國民黨陸軍炮兵四十九團一營二連（高射炮連）一百余人則居高駐在竹林寺，并在對面的馬把臘山和飛鳳山設有炮臺。各方胼手胝足，全力防守，終使日軍炸橋的圖謀未能得逞。

終于，抗戰勝利，帝寇敗走。寺還在那里，只是，路不再從寺門前經過，而是從坡下的江邊就進了城。至此，寺便成了一隅。如此也好，清靜之地自得清靜。卻不想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競遭了被拆毀的命運，一應殿宇被毀棄，只留下個“竹林寺”的地名，被當地的人們還那樣叫著。

聽說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后，這寺才又被當地的信眾們一磚一瓦地拼湊著在原處重新建了起來，且一年一年，在里面塑起了諸佛。路在坡下，人、車從江畔的路上行過，看不見寺的所在，倒是站在飛鳳山上多年前修建的望江亭上看過來，這斜坡上的寺宇可一覽無余。

——也只是知道寺在那里，卻多年來一直還不曾去過。那年“唐標鐵柱”的論證塵埃落定之后，想必這寺便又重歸了寂靜。似乎，也沒聽說此后寺里的香火比先前更旺了起來。人住在城里，寺就在城外，離得也并不遠，只是這世間事，似乎總要慢慢地等著某個機緣，就像竹林寺這樣看似近切的所在，總也要等著那一個機緣到了，才肯前來與你晤面。夕光淡淡，照著這簡陋和寂寥的古寺。站在殿前看寺的近旁，并沒有多的竹子——那舊時的“百竹園”，以及詩中的“幽篁深處”，都已在時光的流變里湮滅，只有“樓殿上方宜夕照”也許依然是舊年的樣子。

大體也就是那年夏天，和朋友在傍晚散步時又去過一次，斜陽的光里，寺還是先前所見的寂寥模樣，只是多了一只狗，見有陌生人來，很盡責任地對著我們吠了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