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全媒體記者 李遼
專訪導演李路

《人民的名義》《巡回檢察組》導演李路資料圖片
半框眼鏡,國字臉,眉頭緊鎖,一臉正色——記者面前的李路,調性與他導演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巡回檢察組》如出一轍。
《巡回檢察組》雖然未能再現《人民的名義》那樣的“現象級”盛況,但也是創造了高收視紀錄的又一佳作。熱播結束,余味猶存。帶著對反腐題材的反思,1月21日,《法人》記者如約造訪了李路。
側光而坐的李路待在一間冬日暖陽的屋子里,被照亮的半邊臉如同雕塑一般“凝重”,眼前的李路更像一個嚴肅的思想者,你很難將他簡單歸納為娛樂圈人士。
“好導演和好制作人的標準是什么?”面對記者的問題,李路思忖片刻后抬起頭,“一個好的導演或制作人,首先一定是社會學家和樸素的哲學家。”
同行的眼中,李路心中始終有一份傲氣,讓他在這個圈子里顯得不那么“合群”。玄幻、穿越、古裝、都市等熱門題材,他從來不接。“我好像沒什么‘應景之作’。”他自嘲卻面露得意之色。
總有人對他選擇劇種的“路數”不解:為何不拍點時裝劇,又輕松又容易賺錢,天天拍這些難啃的東西干什么?“貧窮出藝術家,憤怒出詩人。現在很多導演,既不貧窮,也不憤怒,就像個圓潤的技術工人,或者說華麗的工匠。”李路的觀點可謂直言不諱。
上世紀60年代,李路出生于吉林長春。1989年李路從吉林藝術學院導演系畢業后來到南京,進入江蘇電視臺文藝部工作,歷任南京電影制片廠生產副廠長、江蘇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等。
年輕時的李路也曾被壓力和焦慮裹挾,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有一次,一位朋友來單位看我上了一天的班,到晚上跟我說,你忙了一天有意思嗎?對社會有什么貢獻?”之后,李路仔細回味這句話,覺得確實應該把手里的事兒停一停,思考一下活著的意義和方向。
這件小事也成為一個契機,李路導演的《老大的幸福》順利開播,并登頂當年的電視劇收視冠軍。該劇創作背景正值2008年前后,經濟空前繁榮,全民皆商。該劇呼吁全社會放下浮躁心態,回歸慢生活,思考真正的幸福觀。
隨后,李路執導了2012年的電視劇版《山楂樹之戀》、2015年的《坐88路車回家》。前者呼吁回歸純愛,遠離泛情與濫情;后者重現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代浪潮:經商、下海、改制以及先鋒思潮的涌現,劇情充滿“溫暖與朝氣”,展現了改革大潮中,人人都躍躍欲試,想做點事兒……
細說入行30多年來為數不多的影視作品,李路對自己的創作風格有一個大致的總結,“我喜歡有歷史縱深感的時代劇,或者說多年以后拿出來仍能回味的電視劇。”
2017年,李路執導的《人民的名義》掀起收視高潮,成為近年來影響最大的電視劇之一。該劇創造了最近10年來國內電視劇最高收視紀錄,由此引發的反腐話題層出不窮。劇評人認為,相比于以往反貪劇,《人民的名義》更側重人性的思考。
2020年年末,李路執導的《巡回檢察組》,帶著強烈的個人特色,以藝術手法弘揚了依法治國進程中的司法進步與法治力量,對政法系統內部錯綜復雜的人情與生態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展現。
在這部劇里,李路身兼三職:總監制、總制片人、導演。把握這種主旋律正劇,對當下國家政策、公檢法體制和相關生態,甚至對中國法治建設都要具有深刻的了解,李路顯然“有備而來”。他對記者說:“如果你僅是一個‘技術型選手’,平時沒有知識積累,對政治背景、政策法規、時代脈搏無法把握,那操作這種劇是有難度的。”為了證明這句話,他讓記者看同行發來的微信:“路哥,這劇就算擺在我桌子上,我也不敢拍啊”。但是,李路具備這樣的底氣。
在《巡回檢察組》創作前,李路一點兒沒客氣,他對該劇出品方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專職副主任范子文、中央軍委后勤保障部金盾影視中心主任李學政開誠布公:“如果對劇情限制過多,我不會來導。”同時,他也該劇的給編劇余飛定了調:“別有畏難情緒,不給你設限,洋洋灑灑地寫,最后我來幫你穩穩地收。”

李路在拍攝現場資料圖片
之后,李路和演員于和偉、成泰燊,文學編輯王彬幾個人組成了劇情補充小組。即使在整個拍攝期間,劇本仍然在不斷調整,包括臺詞、人物脈絡,以及后來發現不能自圓其說的人和事。“我們都力求完美。盡管如此,還是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李路說。
《巡回檢察組》分支很多,布局很廣,多條故事線貫穿其中,劇情撲朔迷離。“我對余飛說,你的劇本前面部分非常精彩,不愧是大師之作。如此精心編排的故事,后面堅決不能爛尾。”最后,李路甚至直接把余飛“抓”到拍攝地青島“關”了起來,最后的5集連改6稿。高標準和嚴要求沒讓兩人“翻臉”,李路笑稱:“合作完后,余飛還嫌不過癮,和我約定好未來還要再合作兩部劇。”
李路雖然有幾部大熱的劇作傍身,已成為炙手可熱的“名導”,但事實上,他坦言自己依舊是“劍走偏鋒”的業余導演。
近幾年,他的作品幾乎都聚焦于反腐倡廉、依法治國、政務治理上。《人民的名義》成為“現象級”反腐大劇后,因尺度大卻能在網臺同時播出,令人心生好奇“為什么李路敢碰大尺度反腐題材”。
“一味地贊揚,沒有鞭撻,那就是送錦旗、唱贊歌、喊口號,這些我不會做。”李路認為,“如果批判大于贊揚,沒法播出來。所以,批判與贊揚的平衡是需要制作人去把握的。”
“拍攝《人民的名義》時,我是拿著身份證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簽約的。”李路說,“合同最終蓋上了我的名章,我既是導演又是總制片人,還是運作整個項目的第一責任人。”
《巡回檢察組》同樣面臨創作的風險。“邪不壓正,這是創作者血液中流淌的正義感與執著精神。創作者不能一味地展現官員腐敗的過程、鋪陳黑道橫行的邪惡細節。”他舉例,“米振東的江湖道義讓人覺得新鮮刺激,但能不能單獨拿出來拍成《教父》呢?顯然不能。”李路強調,“光明戰勝黑暗,正義戰勝邪惡,這是反腐劇一定要貫徹的主基調,不能讓編劇和演員由著性子去拍。”
在《人民的名義》之前,曾以《人間正道》《絕對權力》《國家公訴》等政治小說聞名的作家周梅森已有8年時間不從事電視劇編劇工作。據說,他的電腦里放著個文件包,里面裝著400多萬字的官場生態案例。“當時,周梅森在機房里看《人民的名義》樣片,激動得連廁所都顧不得去上。”李路說,“從文字到影視化呈現,加入了演員的表演、拍攝場景的調度和拍攝手法的運用,是二度創作的又一次飛躍。”
針對網上《人民的名義》被全網下架的傳言,李路顯得有些激動,“這事兒,你一定要幫我澄清。這部劇全網播放版權到期后,優酷買下了獨播版權,沒有與其他平臺分銷。”最后,他很嚴肅地補上一句,“我的兩個劇都在優酷上,優酷可一定要辦好了!”
在拍攝《巡回檢察組》時,李路原本預估這部劇會有輿情風險,但現在看來幾乎都是正面評價,讓他如釋重負。劇中多處細節體現了李路對劇作整體風格的把握能力,對公檢法司、政治生態以及國家政策的深刻了解。
對于特意選擇海濱城市青島作為該劇拍攝地,李路說,“在拍攝前的劇本圍讀時,我和美術指導說,服刑人員家屬去監獄探視時,一定要乘坐公共汽車經過一段沿海公路。海是開闊的、無垠的,即便描寫到罪犯群體,我們整體劇的基調也同樣是陽光的、向上的,給人以希望和力量。”他對一部劇風格的把握如此細膩,令人折服。
很多人對于劇中老干部、省政法委書記張友成感到惋惜。一方面,此人位高權重、心系百姓,甚至可以提出“人民的正義”口號;但另一方面卻對自己妻兒疏于管理,被人利用和陷害,自己反過來被人“拿捏”。李路說:“這是我們真實生活中存在的案例。”
《巡回檢察組》劇情結尾,省政法委書記張友成的夫人、商人鄭雙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辦理了離職手續,這個情節其實也有文件可依。《中國共產黨廉潔自律準則》《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等對領導干部及其配偶、子女等經商辦企業都有明確規定。北京、上海等地出臺的試行規定之中,也明確了一定級別的領導干部,其配偶不得經商辦企業。
對于創作細節的把控,在《人民的名義》劇情里同樣體現。市委書記李達康暗訪轄區的政務窗口,不高不低,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彈幕里網友稱“此細節過于夸張”。結果第二天,各地網友發來了和劇情一模一樣的政務窗口圖片,刷爆了網絡。李路說,“此劇播出后,聽說很多政務窗口都進行了重建和改良。”
李路的父母都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復旦大學新聞系高材生,這樣的生長環境讓他從小熱衷于觀察生活。談到自己的成長經歷,李路自言:“100米之內吧,只要我目光所及的人,什么身份,什么工作,我基本能判斷得八九不離十。”

李路與演員宋春麗資料圖片
在李路的作品中,還有一部早期高分兒童劇《小蘿卜頭》值得一提。該劇始終聚焦于一個主題——任何軍隊和政府都不能將年幼的兒童作為政治犯關押在監獄,其違背人性、違背倫理。劇中一個情節打動人心:紅紅的糖果紙、小鴿子飛出窗外,小小的孩子卻被留了下來……這些細節的設計令觀眾心如刀絞,至今仍是80后、90后“虐心”的童年回憶。
一個人對于復雜人性的洞察離不開平時生活的積累,李路以自己的方式“積蓄能量”。他稱,自己一直也在使用微信朋友圈,但幾乎從不設防。“各色人等都有,我交朋友只看一點,好不好玩、靈魂是不是有趣。”李路認為,有趣的人往往能代表一種類型。“《巡回檢察組》里沈廣順那一類的朋友,我也有不少,哪怕社會職級很低。”他的擇友觀很有意思,“光認識達官貴人有什么用呢,父母生病了還不是這些普通小兄弟們去幫忙照顧。”
對于自身的定位,李路更愿意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業余導演。“我什么都干,投資、學習、拍戲。中國的導演里,我可能是上商學院最多的。”他隨后解釋,“我上學不是去尋找投資機會的,每個同學從事的領域不同,創業路徑不同,我可以在他們身上學習,用于影視創作。”他再三強調,自己不會和同學金錢往來,“我從沒讓同學投過一分錢,可能投資生財了,但朋友卻做不成了。”
“在影視圈里,我從來不混圈,”李路的這句話,有些讓人意想不到。“我一般都把應酬推掉,所以他們覺得我挺神秘吧。”他似乎不在意錯失一些機會,“活了這么多年,我發現沒有一個好機會是別人給我創造的,都得靠自己發掘。”李路仿佛擁有十分理智清醒的人生。
“想出名、找機會才混圈子,這兩點我都不需要了。也許我自己的內心,就是我的圈子吧。”李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