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嵐太郎/Taro Igarashi
潘奕 譯/Translated from Japanese by PAN Yi
筆者策展的“不可能的建筑”展(Impossible Architecture),于2019-2020年間在埼玉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The Museum of Modern Art,Saitama,圖1)、新潟市美術(shù)館(Niigata City Art Museum,圖2)、廣島市現(xiàn)代美術(shù)館(Hiroshima City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圖3)和大阪國立國際美術(shù)館(National Museum of Art,Osaka,圖4)等4家位于日本不同地區(qū)的美術(shù)館間巡展[1-4]。如果說到街角矗立的大型地標性建筑,非建筑學專業(yè)的公眾也會對其有所認知。但如果說到1960年代激進主義(Radicalism)的建筑電訊派(Archigram)和超級工作室(Superstudio),或是俄羅斯構(gòu)成主義(Constructivism)的雅科夫·切爾尼霍夫(Yakov Chernikhov)、創(chuàng)作了解構(gòu)主義系列畫米克羅美加斯(Micromegas,圖5)的丹尼爾·里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當代日本的藤本壯介(Sou Fujimoto,圖6)和石上純也(Junya Ishigami)、數(shù)字化建筑的馬克·福斯特·蓋奇(Mark Foster Gage,圖7)等等,恐怕就不一定了。僅收錄從未實現(xiàn)的項目,說實話,我認為這是一次稍顯瘋狂的策展。
然而,當展覽揭開帷幕,其結(jié)果比我預想的更為叫座。在巡展首站的埼玉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雖然是在客流稀少的2月開幕,但相較于筆者此前策展在同館展出的“戰(zhàn)后日本住宅傳說”展(Legendary Houses in Postwar Japan,2014)[5],這次觀展的人數(shù)更多,熙熙攘攘。換言之,即便是非建筑學專業(yè)的群體,其對從未實現(xiàn)的建筑作品抱有的興趣也可見一斑。在社交網(wǎng)站搜索展覽的反響后發(fā)現(xiàn),似乎還有不少平時不逛博物館的人前來觀展。事實上,持付費門票的觀展人數(shù)比例也比通常要大(即很多來觀展的都是自愿前往的非受邀人士)。
當然,這可以歸功于展覽展出了日本最為著名的未建成項目——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務所(Zaha Hadid Architects)與日本設計聯(lián)盟(Architects JV-Nikken Sekkei, Azusa Sekkei, Nihon Sekkei, and Ove Arup & Partners Japan)合作的日本新國立體育館(New National Stadium of Japan),這是本次展覽的核心。這一項目因為被確定撤標之前電視新聞的連日報道,在日本可以說是人盡皆知。但這并非全部原因。事實上,“不可能的建筑”展吸引到了橫跨多種興趣領(lǐng)域的人群,包括科幻、動漫、電影、文學、信息技術(shù)、烏托邦等。而在上述領(lǐng)域,經(jīng)常出現(xiàn)具有未來感的建筑。換言之,他們將其視作科幻等興趣領(lǐng)域的延伸而享受著這個建筑展。后續(xù)出版的展會圖錄網(wǎng)羅了大量關(guān)于尚未實現(xiàn)與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建筑信息的年表,并非作為書末附錄,而是采取封面與內(nèi)頁作品介紹并行的獨特形式(圖8)[6],銷量也很好。書籍這樣設計的好處在于,不用逐一翻閱書后的年表就可以在同一頁面上看到同一時期內(nèi)建成了哪些建筑。

1 埼玉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展覽海報(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2 新潟市美術(shù)館展覽海報(圖片來源:參考文獻[2])

3 廣島市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展覽海報(圖片來源:參考文獻[3])

4 大阪國立國際美術(shù)館展覽海報(圖片來源:參考文獻[4])
2019年2月11日,筆者與埼玉縣立近代美術(shù)館館長建畠晢(Akira Tatehata)一起參加了展覽的座談會,當時也是座無虛席的盛況。會上談及了展覽的意圖、籌備的過程、展出新國立體育館方案的背景等。以俄羅斯構(gòu)成主義的弗拉基米爾·塔特林(Vladimir Tatlin)創(chuàng)作的第三國際紀念碑(Monument to the Third International,1919,圖9)[7]為入口、以新國立體育館的競賽方案為出口,橫跨20世紀初到21世紀初的展覽大框架是由建畠館長決定的。恰巧,2019年時值第三國際紀念碑方案誕生100年,而“不可能的建筑”巡展的最后一站在原定召開東京奧運會的2020年。扎哈·哈迪德深受俄羅斯構(gòu)成主義影響,她在建筑聯(lián)盟學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的畢業(yè)作品也以此為主題。實際上,建畠館長此前就同筆者商討策劃一個關(guān)于未實現(xiàn)的建筑展覽,當時我的設想是收集競賽落選方案。但在2015年扎哈的方案化為一紙空談后,這個展覽就變成了以此項目為核心,介紹因各種緣故而從未得以實現(xiàn)的建筑。

5 丹尼爾·里伯斯金的米克羅美加斯系列畫

6 展覽展出的藤本壯介Beton Hala濱水中心方案模型(Beton Hala Waterfront Centre 2011,2012)

7 展覽中馬克·福斯特·蓋奇設計的赫爾辛基古根海姆美術(shù)館方案影像(Guggenheim Museum, Helsinki,2014)
于是,我們首先調(diào)查了新國立體育館的模型和圖紙是否能展出。我們聯(lián)系了日建設計,得知還存有一個用于風洞實驗的巨大模型,因此趕赴位于千葉縣的實驗機構(gòu)確認實物(圖10)。模型已無用武之地,我們懇請持有方不要丟棄它,展覽可以將其作為一個“原本可能實現(xiàn)的項目”,輔以效果圖和技術(shù)圖紙進行展出。在這個項目深陷媒體炒作時,網(wǎng)上流傳著“幾乎沒有技術(shù)圖紙”或是“結(jié)構(gòu)不可行”等不實信息。但實際上,該項目已經(jīng)繪制了大量的技術(shù)圖紙,結(jié)構(gòu)的研究也持續(xù)推進,是在結(jié)構(gòu)上和法律上都已經(jīng)通過了審批只等開工建設的階段被叫停了。即使是在建筑界,這一事實也鮮為人知,這也是本次展覽的一個重大意義。在非專業(yè)的觀展人士中,也有不少人原本以為這個項目還只是個空殼,但他們認為如果方案已經(jīng)推進到這個深度了,還是應該要建起來的。
即便扎哈的方案在國際競賽中勝出,還是被歸因于造價飆升而遭到撤標。雖然筆者懷疑這主要是出自當時的首相安倍晉三的政治考量。因為在國會無視了多數(shù)人反對的聲音強行通過了《安保法案》(Legislation for Peace and Security)后,立刻對該項目撤標,于是一時間新聞報道充斥著對新國立體育館的關(guān)注,這對轉(zhuǎn)移媒體視線相當有成效。其后,扎哈于2016年3月突然去世,磯崎新(Arata Isozaki)發(fā)表了如下悼文:“‘建筑’被暗殺了?!弥@一訃聞,我非常憤怒。……這個正在準備另一場戰(zhàn)爭的國家的政府,把扎哈·哈迪德的形象作為招徠奧運會的一張王牌,又沒能把控住這個項目,還通過操縱輿論的排外主義,取消了這個項目?!盵8]“不可能的建筑”展也是一個質(zhì)疑這一項目面臨的結(jié)果是否正確的展覽。順帶一提,一位外國記者在對該展覽的評論中,將其描述為“一個地方美術(shù)館對國家決定提出異議的展覽”。
解釋一下這個有些不同尋常的展會標題背后的意圖。這是一個介紹所謂的未建成(unbuilt)建筑項目的展覽,之所以特意以“不可能”(impossible)一詞為題,是因為這個詞包含了“可能”(possible)。換言之,我們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未建成這一事實,更重要的是與可能性相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就像在《碟中諜》(Mission: Impossible)系列電影中,湯姆·克魯斯飾演的伊森·亨特最終完成了看似絕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何驚天動地的計劃之實現(xiàn)都是基于事先構(gòu)思的結(jié)果。新國立體育館的設計方案在技術(shù)上是可行的,但隨著推行建設的意愿喪失而消逝。其實,從展覽的海報和傳單設計上可以看到,在展覽名稱“不可能的建筑”上畫著一條刪除線(圖11)。將否定了“可能”的“不可能”再次否定,就是“可能”。思考“不可能”可以成為重新思考“可能”之含義的契機。

8 展會圖錄封面設計(圖片來源:參考文獻[6])

9 弗拉基米爾·塔特林和一位助手在第三國際紀念碑模型前(圖片來源:參考文獻[7])

10 在千葉縣研究機構(gòu)所見用于風洞實驗的新國立體育館模型

11 被畫上了刪除線的“不可能”(5-7.10.11 攝影:五十嵐太郎)
后文將介紹出現(xiàn)在本次展覽中的部分項目。如果這些項目成案的環(huán)境有所不同,很多項目完全是可以實現(xiàn)的。例如,川喜田煉七郎(Renshichiro Kawakita)的烏克蘭劇場競賽設計方案(Ukrainian Theatre,1932,圖12),這是日本人第一次在國際競賽斬獲獎項的方案。值得大書特書的是,該方案在當時就容納了應對視頻等多媒體的功能,同時深受歌舞伎劇場影響而組合了眾多可動裝置,運用現(xiàn)在的技術(shù)完全可以建造落地。此外,還有像前川國男(Kunio Maekawa)的東京帝室博物館方案(Tokyo Imperial Household Museum,1931,圖13)、磯崎新的新東京都廳舍方案(Tokyo Metropolitan Government Building,1986,圖14)這樣違背了競賽要求而理所當然落選的項目。剛從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事務所學成返回日本的前川,在日本民族主義抬頭的當時反抗競賽要求的帝冠式(Imperial Crown Style,或稱東洋風格),提交了現(xiàn)代主義的設計方案;而磯崎在明知是超高層建筑競賽的前提下,反而設計了一個非高層建筑的方案,其中包括一個供東京市民使用的大型室內(nèi)廣場。這兩個方案都因質(zhì)疑設計競賽本身而載入史冊。

12 川喜田煉七郎烏克蘭劇場競賽設計方案模型(制作:諏佐遙也,2018)

13 前川國男東京帝室博物館競賽設計方案模型(監(jiān)制:松隈洋,2018)

14 磯崎新新東京都廳舍競賽設計方案展示

15 菊竹清訓國立京都國際會館競賽設計方案模型(制作:早稻田大學古谷誠章研究室,2011)

16 朱塞佩·特拉尼但丁紀念堂設計方案模型(制作:千葉工業(yè)大學今村創(chuàng)平研究室,2018)

17 尤納·弗里德曼的空中城市構(gòu)想(圖片來源:參考文獻[9])

18 基于塞德里克·普萊斯娛樂宮構(gòu)想的娛樂宮機械裝置圖紙展示

19 OMA法國國家圖書館競賽設計方案模型

20 白井晟一原爆堂設計方案模型(監(jiān)制:岡崎乾二郎)(12-16.18-20 攝影:五十嵐太郎)
菊竹清訓(Kiyonori Kikutake)的國立京都國際會館競賽落選方案(Kyoto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Hall,1963,圖15)、朱塞佩·特拉尼(Giuseppe Terragni)將但丁作品《神曲》中描述的結(jié)構(gòu)空間化得到的但丁紀念堂方案(Danteum,1938,圖16)等,都并非在物理上不可能實現(xiàn)的建筑。尤納·弗里德曼(Yona Friedman)于1950年代末提出的“空中城市”(Spatial City,圖17)[9]構(gòu)想,和基于塞德里克·普萊斯(Cedric Price)“娛樂宮構(gòu)想”(the Fun Palace)的娛樂宮機械裝置(Fun Palaces,1964,圖18),可以說在1970年大阪世博會上藉由丹下健三(Kenzo Tange)設計的“大屋頂”展場與節(jié)日廣場(Festival Plaza)實現(xiàn)過。而建筑電訊派波普風格的高技派設計方案幾乎沒有技術(shù)方面的考證,但其作品形象的傳播,可能為其10年后蓬皮杜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1971)跨時代的競賽方案埋下了勝利的種子。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領(lǐng)銜大都會建筑事務所(OMA)設計的法國國家圖書館方案(Very Big Library,1989,圖19)將不規(guī)則的虛空(void)實體化,其本身就是具有藝術(shù)作品之力量的方案?,F(xiàn)實中在塞納河畔建成的是在競賽中勝出的多米尼克·佩羅(Dominique Perrault)通透且極簡的圖書館方案。OMA的虛空理念雖然在競賽中落敗,但也影響了其后的建筑界。
綜上所述,未曾實現(xiàn)的建筑與已實現(xiàn)的建筑相比,因其前衛(wèi)性而具有相同的分量,甚至因其對未來的預見性而具有更重要的分量。只關(guān)注已實現(xiàn)的建筑無法掌握歷史的全貌,有必要結(jié)合二者思考。因此,“不可能的建筑”展副標題為“另一部建筑史”。
此外,白井晟一(Seiichi Shirai,1905-1983)的原爆堂方案(1955,圖20)雖然名列新聞通稿與宣傳單,但在展覽會開始前還是決定不予展出了,這不是因為與白井遺屬有什么爭執(zhí)。原爆堂是白井晟一在沒有接受任何委托的情況下,自發(fā)構(gòu)思的著名展覽設施方案,用以展出丸木位里與丸木俊描述戰(zhàn)爭的悲慘場景的大型畫作《原子彈爆炸之畫》(原爆の絵),也是當時現(xiàn)代主義設計所缺乏的象征性設計作品。建筑的平面圖使人聯(lián)想到原子彈爆炸后的蘑菇云,從水體中升起的黑色圓柱體貫穿長方體,具有類似于宗教建筑的神圣感。白井在當時曾說,當某天民眾的聲音響起時,這個項目終能實現(xiàn)。但直到現(xiàn)在還未能建成。不過,近期出現(xiàn)了本項目將要實現(xiàn)的動向,項目相關(guān)人士為了避免招致“這個項目不可能實現(xiàn)”的誤解,決定退出本次展覽。而我們原計劃展出由藝術(shù)家岡崎乾二郎監(jiān)制的漂亮的原爆堂模型,此事實屬遺憾。
筆者與未建成的建筑實屬緣分深厚,我的大學畢業(yè)論文就研究了18世紀法國建筑師讓-雅克·勒克(Jean-Jacques Lequeu)。也許他并非廣為人知,但就像設想了巨大球體的牛頓紀念堂(Cenotaph for Sir Isaac Newton)的艾蒂安-路易·布雷(Etienne-Louis Boullée)和設想了在圓形的理想城市中穿插幾何形體建筑的克洛德-尼古拉·勒杜(Claude-Nicolas Ledoux)一樣,勒克也是在20世紀被重新發(fā)現(xiàn)、作品被歸為幻想建筑(Visionary Architecture)i的建筑師。啟蒙運動(或稱理性時代)中建筑學也發(fā)生了革命。布雷的空心球建筑直徑超過了100m,以當時的技術(shù)是不可能建成的。勒杜在半圓形的皇家鹽場(Royal Saltworks at Arc-et-Senans)建成后,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他失去了工作,而原本他設想將半圓形鹽場通過嫁接的方式補全為一個圓形,即他理想中的城市,因此他提出了球形的住宅、圓柱形的守河人屋等以當時的常識來看完全沒有可能的建筑,可以說,這是一個夾在可能與不可能間不上不下的項目(圖21)。

21 克洛德-尼古拉·勒杜皇家鹽場(21-a 攝影:五十嵐太郎,21-b~e 圖片來源:https://fr.wikipedia.org/wiki/Claude-Nicolas_Ledoux)a-皇家鹽場實景b-半圓形鹽場設計方案c-勒杜理想中的圓形城市d-球形的住宅e-圓柱形的守河人屋

22 讓-雅克·勒克的畫作(圖片來源:左-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7703120m,中-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7703116q/f1.item,右-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7703094k)
建筑史學家埃米爾·考夫曼(Emil Kaufmann)將他們視作現(xiàn)代主義的先知,并出版了一本名為《從勒杜到勒·柯布西耶》(Von Ledoux bis Le Courbusier)的著作。布雷與勒杜摒棄了古典主義的裝飾而采用幾何手法的設計,被評價為現(xiàn)代主義的先鋒作品,但在其后嶄露頭角的新生代勒克卻和他們不一樣,有著截然不同的個性。比如,他畫了惡搞般的球形建筑,也畫了牛形的牛棚、共濟會入會儀式的空間、詩意的拼貼建筑等,留下了夢幻的百科全書般的作品集后杳無音訊(圖22)。在勒克被重新發(fā)現(xiàn)后,他那奇妙的設計被稱為建筑超現(xiàn)實主義(Surrealism)。勒克幾乎沒有實踐作品,正當他即將成為一名建筑師展開職業(yè)生涯時,法國大革命爆發(fā),他的前途被阻斷了。于是他白天作為制圖員工作,恐怕只能晚上回家再畫那些不可思議的建筑了。他可能根本沒有實現(xiàn)那些方案的打算。
在日本,第一次展出這3位建筑師圖稿原件的,是“未來都市的考古學”展(Archeology of The Future City,東京都現(xiàn)代美術(shù)館,1996)[10]。該展從文藝復興時期的理想城市開始,到18世紀的喬瓦尼·巴蒂斯塔·皮拉內(nèi)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20世紀初的未來主義(Futurism)和俄羅斯構(gòu)成主義、1960年代的建筑電訊派、1970年代的阿爾多·羅西(Aldo Rossi)、1980年代蘇聯(lián)的圖面建筑學(Paper Architecture)等等,涵蓋了眾多未建成的項目,是具有跨時代意義的展覽。當時筆者作為研究生,負責編寫展覽圖冊的作品介紹和年表。這是為配合原定在同年舉辦的世界城市博覽會(World City Expo Tokyo '96)而策劃的建筑展。但由于反對派在東京都知事選舉中獲勝,博覽會驟然終止,只舉辦了展覽。其后,筆者也參與了數(shù)個未建成建筑類的展覽,并為各展會的圖冊撰稿,包括:“朱塞佩·特拉尼:超越法西斯主義的建筑”展(Giuseppe Terragni: Architecture of the Epoch and Beyond,水戶藝術(shù)館,1998)[11]、磯崎新“UNBUILT/反建筑史”展(UNBUILT,TOTO GALLERY · MA,2001)[12]、“建筑電訊派的實驗建筑1961-1974”展(ARCHIGRAM -Experimental Architecture, 1961-1974,水戶藝術(shù)館,2005)[13],以及“Archilab:建筑·都市·藝術(shù)的新實驗1950-2005”展(Archilab-New Architecture, Art and the City, 1950-2005,森美術(shù)館,2004-2005,圖23)[14]。
其中 “Archilab”展是一個大規(guī)模展會,借展了法國FRAC中心(FRAC Centre)與蓬皮杜中心收藏的前衛(wèi)建筑設計的模型與圖紙,加之日本當代建筑師的項目。從1960年代的建筑電訊派、超級工作室、藍天組(Coop Himmelb(l)Au)、阿基佐姆協(xié)會(Archizoom Associati)、康斯坦特·尼烏文赫伊斯(Constant Nieuwenhuys)、克洛德·帕朗(Claude Parent)、新陳代謝派(Metabolism),到20世紀末的漸近線事務所(Asymptote Architecture)和荷蘭NOX事務所,介紹了大量20世紀后半段的項目。像這樣與其他同類型的展覽相對比,“不可能的建筑”展可以說是涵蓋了整個20世紀內(nèi)容的總合集。藏品方面,向加拿大的建筑中心借用了一些。當然,展覽在一定程度上收錄了一些常見作品,但也收錄了一些過去不太受關(guān)注的作品,比如川喜田煉七郎的烏克蘭劇場方案、村田豐(Yutaka Murata)的蓬皮杜中心競賽佳作方案(圖24)等。如前所述,收錄爭議性的新國立體育館方案也包含了傳播性的考量。
筆者也曾參與過“3·11之后的建筑”展(Architecture since 3.11,2014-2015)[15]與“當形式訴說”展(When Form Speaks,2020-2021)[16]這樣傳統(tǒng)形式的建筑展,與未建成類建筑展的巨大差異在于,其展品原件往往存在于展廳之外。因此,在這種展覽中我們會使用模型、圖紙或影像來替代展品原件。在藝術(shù)展中,繪畫、雕塑等作品幾乎都可以在展廳展出原件,與之相對的建筑展則基本上看不到原件。反而是在未建成建筑的展覽中,展出的模型、圖紙等都是展品的原件。也就是說,展廳就是這些作品的“建設場地”,未建成建筑與展覽的匹配性非常之好。
與其他未建成類建筑展作比較可知,本次展覽的一大特點是收錄了藝術(shù)作品。當然,之所以產(chǎn)生了這種差異,參與巡展的4家展覽機構(gòu)都是美術(shù)館、各家美術(shù)館學藝員ii的傾力配合是一大原因。但更為深層的理由在于,藝術(shù)作品所能呈現(xiàn)的空間層面的想象力很少能超越建筑作品。例如,岡本太郎(Taro Okamoto)在《妖怪東京》(おばけ東京,出自Draft of Urban Planning of Tokyo for Ourselves/Artificial Island of Ikoi Island,1957)中提出將東京的皇宮改造為娛樂中心,并在東京灣建立一個休閑人工島。這個作品僅留存下粗略的草圖,想法的瘋狂程度恰如其藝術(shù)家的身份,但事實上,它啟發(fā)了丹下健三著名的“東京規(guī)劃 1960”(A Plan for Tokyo 1960,1961)。另一方面,建筑師也會從藝術(shù)的角度去發(fā)散思維。例如宣言“一切皆為建筑”(Alles ist Architektur)的漢斯·霍萊因(Hans Hollein),他畫了一幅壯漢握緊的拳頭垂直向上的畫,命名為《超高層建筑》(Skyscrapers,1958,圖25),這說明霍萊因?qū)⒎墙ㄖ惨曌鹘ㄖ?/p>
藝術(shù)家組合荒川修作與馬德琳·金斯(ARAKAWA + Madeline GINS)創(chuàng)作的“質(zhì)疑的過程/天命反轉(zhuǎn)之橋”(The Process in Question/Bridge of Reversible Destiny,1973,圖 26),是接受了在法國設計橋梁的委托后,設計出來的讓人難以通過的、充滿了障礙物的方案,結(jié)果該案被拒。而與橋梁有關(guān)的作品,還收錄了山口晃(Akira Yamaguchi)的畫作《新東京名勝·東海道中·日本橋·改》(New Sights of Tokyo: Tokaido Nihonbashi Revisited,2012,圖27)。1964年東京奧運會前夕,在歷史悠久的日本橋上方架起了首都高速公路,進入21世紀后,因其工程對景觀的破壞而開始研討將其轉(zhuǎn)入地下。筆者并非完全不同意這一設想,但同時,在保留或拆除首都高速公路這兩個選項之外,山口的作品提出了第三個選項:在首都高速公路的上方再建上一座木構(gòu)拱橋。如果這一想法得以實現(xiàn),將出現(xiàn)明治時代的石構(gòu)日本橋、昭和時代的混凝土結(jié)構(gòu)首都高速公路以及平成時代的木構(gòu)拱橋(源自江戶時代的施工技法)等3座橋疊加在一起的景象。乍看之下荒誕可笑的方案,可以打破思維的僵化,創(chuàng)造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觀。筆者還挺想看到它真的實現(xiàn)。
未曾實現(xiàn)的建筑只停留在紙上,因此它不會腐朽,也不會遭到拆除,其形象將永放光芒。同時,藝術(shù)家天馬行空的建筑也在紙上得到發(fā)展,不受現(xiàn)實束縛的想法擁有的是徹底的自由。如此一來,藉由“不可能”,建筑與藝術(shù)登上了同一個舞臺,于展覽共存。

23 “Archilab”展的宣傳廣告

24 村田豐蓬皮杜中心競賽佳作方案展示

25 漢斯·霍萊因畫作展示,右為《超高層建筑》(23-25 攝影:五十嵐太郎)

26 荒川修作與馬德琳·金斯創(chuàng)作方案“質(zhì)疑的過程/天命反轉(zhuǎn)之橋”展示

27 會田誠(Makoto Aida)戲仿山口晃的《新東京名勝·東海道中·日本橋·改》創(chuàng)作的《新日本橋》(Shin Nihonbashi,2018-2019)(26.27 攝影:五十嵐太郎)
譯注/Note from Translator
i “Visionary Architecture”指僅存在于紙上但仍具有遠見性的建筑。在這里,visionary一詞既意指這種建筑為理想化、具有烏托邦情結(jié)的作品,也意指其帶有對真實生活中的“不可能”的洞察,即根植于實際。中文對這一概念有“空想建筑”“幻想主義建筑”等翻譯珠玉在前,本文遵照作者稱其為“幻視の建築”的描述,譯作“幻想建筑”。
ii 學藝員是日本一種具有國家認定資格的職業(yè),為在博物館(包括美術(shù)館、科學館、動物園等)中從事專業(yè)性工作的人員,工作內(nèi)容與在歐美國家博物館、圖書館等機構(gòu)供職的職業(yè)策展人(curator)大致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