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星/LI Ruoxing

1 孝泉小學實體模型

2 孝泉小學平面

3 寰島中學航拍

4 寰島中學教學樓標準層平面(1-4 圖片來源:TAO)
自開始學習建筑以來,我經常被家人和朋友問一個問題:“你來給我們講講這個建筑好不好?我們感覺不出來。”建筑是為大眾所設,而何時開始,只有建筑師才懂如何解讀建筑?建筑如何引發具有普適性的意義和價值?身體是每個人存在于世接觸到的第一個三維物體,伴隨并影響著人的思維方式和心理需求的形成。身體也是每個人使用建筑的主體,身體體驗是感受空間、理解空間的基礎[1]。無需建筑學的背景知識,也無需高雅的審美品味,使用者透過身體與建筑師天然地連接起來。在當今的硅基時代,網絡搶奪了建筑作為信息交流場所的功用,很多活動不再需要身體去實地執行,建筑和城市的熱度降低[2]。身體作為碳基文明與硅基文明的核心差別,是找回建筑活力與價值的重點。
身體與建筑的聯系存在于兩個層面:基于身體知覺系統的感知層面和基于身體意象理論1)的認知層面,認知的形成是以感知為基礎發展而來。與感知建筑相關的最重要的身體知覺系統是觸覺,它是唯一涉及全身的知覺系統,且觸覺攝取的信息本身就具有人與環境相互作用的特質——觸覺對環境的感知基于身體,觸覺對身體的感知也基于環境[3]。身體與建筑在認知層面的關聯源于身體經驗的記憶形成的認知模式,以潛意識作用于人對建筑的認知。身體意象理論所研究的人認知自己身體的方式同樣也是人認知建筑的方式。
硅基時代大量身體的更多時間被鎖定在電腦和手機的屏幕之前恍若虛無,但孩子的身體仍然是優秀的環境體驗者。在華黎為設計海口寰島實驗學校初中部所做的調研里,學生們說:“最喜歡走廊。我們是單側教室、單側走廊,一下課就涌到走廊上鬧。7、8個男生排排靠在欄桿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往端頭走的女生。考完試大家會把椅子別在欄桿上坐,有種懸浮在三樓的刺激感。”身體感受構成了孩子對建筑最深的記憶,他們依賴身體與建筑建立聯系。從兒童教育的角度看,身體也占據著重要的位置。經典的育兒理念蒙特梭利教學法強調感官的體驗是智力發展的基礎,無法要求孩子單純訓練智力[4]。這些原因讓身體視角成為教育建筑設計中不可忽視的重點。
以下基于作者對華黎主持的跡·建筑事務所(TAO)設計的四川德陽孝泉小學(簡稱孝泉小學,圖1、2)所做的使用后評估2),以及參與海口寰島實驗學校初中部(簡稱寰島中學,圖3、4)的設計過程,從身體視角解讀這兩個教育建筑設計。兩個項目分別完成于2010年和2018年,時隔8年不同的視覺效果背后是對于身體問題相似的關注和回應。
在孝泉小學和寰島中學里,有很多契合身體尺度的場所,它們與孩子們的身體產生豐富的觸覺互動。孝泉小學使用后評估顯示,孩子們最愛的場所有個昵稱是“石屋”,親密的尺度讓孩子坐、臥、蹲、鉆,能自在折騰(圖5-7),激發出很多連華黎都沒有預期到的自主活動,實現了“試圖激發小孩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使他們在游戲中去釋放個性”的目標[5]。寰島中學附著在走廊之外的陽臺給孩子們扎堆聊天時身體的倚靠和探身觀望時身體的支撐(圖8)。這些場所藉由身體的觸覺體驗被真實地占有,形成棲居的美好感受,就像孝泉小學的孩子們在使用后評估中所說的“在黑洞子里聊天下棋感覺很愜意”[6]。
可以通過身體視角解讀的空間尺度不僅局限在對身體的契合,還存在于對身體的超越。超尺度通過與身體尺度的并置能夠引發強烈的感受。在寰島中學里,這些超尺度的場所是片狀柱廊、中心庭院和秘密之塔。在附著陽臺的走廊之外,是4層通高的片狀柱廊(圖9),片狀柱廊作為界面圍合出超尺度的中心庭院(圖10),中心庭院的盡頭是比屋頂還高的一座單層塔——秘密之塔(圖11)。它們超越身體尺度、超越實際功用,而又透過柱廊與內部的身體尺度場所并置,讓身體感受到從包裹到釋放的巨大反差,引發精神上的思考。華黎有意將不同尺度的空間集合在一起,凸顯超尺度的精神性與身體尺度的私密性,由此達成他的設想:“中心庭院是一個沒有屋頂的殿堂,這里可以成為典禮、演出、集會等具有儀式感的集體活動場所”(圖12、13)[7]。而如果不與身體尺度并置,超尺度空間就喪失了對比的基準,會讓身體無處安放又麻木無感。

5.6 孝泉小學“黑洞子”里的孩子

6 孝泉小學“黑洞子”里的孩子

7 孝泉小學樓梯間洞口里的孩子

8 寰島中學陽臺上的孩子

9 寰島中學陽臺與片柱柱廊

10 寰島中學片柱圍合中庭

11 寰島中學秘密之塔

12 寰島中學華黎手繪草圖

13 寰島中學教學樓剖面模型1:100

14 寰島中學教學樓剖面模型1:100

15 寰島中學坡道

16 寰島中學教學樓豐富的樓梯

17 寰島中學樓梯上的孩子(5 攝影:李若星,6-17 圖片來源:TAO)
空間流線決定了身體在建筑中的移動路徑,刺激身體的觸覺之一——肌肉運動感,包含樓梯、坡道和走廊引發的身體平衡和移動,以及流線轉折和遮擋引發的身體方位偵查[3]。寰島中學里設置了數不清的高高低低的坡道和樓梯,讓孩子們撒腿盡情奔跑,用自主的運動釋放自我(圖14-17)。身體移動有助于其他感官產生感受,人在運動中會有更敏銳的感知能力,進而促進思考。正如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所說:“散步促進我的思想。我的身體必須不斷運動,腦筋才會開動起來。”[8]
在平面的曲折和剖面的高差之外,寰島中學和孝泉小學的核心交通空間旁邊都設置了片狀柱廊。身體與片狀柱廊的角度和位置關系的變化帶來視線通透程度的變化,具有迷宮的特性(圖18、19),引發身體方位偵查的動覺感受,激發孩子移動和探索的欲望。在孝泉小學的使用后評估中,孩子們覺得建筑最大的特點是“好玩”(趣味性),而“好玩”的第一原因就是“像迷宮”[6]。這種流線與片狀柱廊結合的空間模式從孝泉小學到寰島中學進一步升級,由單向流線變為環狀流線,讓孩子們可以透過柱廊“形成觀望與對視”(圖20)[7]。親生命性假說3)支持了這種身體感受的意義,想要接觸其他生命體的欲望在觀察他人移動的情景中被滿足,產生出建筑具有活力的感受[9]。華黎對寰島中學的定位是“一所關于漫游與發現的學校”[7],可見被身體感知的空間流線是這座建筑的核心。
人對身體的認知內容構成與空間結構相關并承載著意義的抽象概念——身體意象。中心和邊界是身體與建筑共通的意象。身體內部只有可以引發觸覺的部分能夠被認知,韻律性跳動的心臟是最明確的內部地標,形成人對“中心”的認知[10]。因此“中心”并不是幾何中心,而是基于觸覺的一種內部感受。同理,在建筑中身體活動的焦點構成建筑的中心。在孝泉小學里,中心是集中了高差轉換并貫穿校園的連廊,被華黎稱為“脊椎”[5],它連接起教室與街巷、庭院、小橋等豐富的場所(圖21-23)。在使用后評估中,孩子們在如同城市般復雜的空間里從不迷路,因為到了“脊椎”也就找到了去任何地方的路。中心賦予空間結構以焦點和秩序,構成定位的基點。這種基于身體認知的空間結構將身體的內在秩序延伸到外部,給孩子自然和諧的安全感。
嬰兒通過與環境的互動分離出自我與外界,沖突和矛盾發生的界面構成了對“邊界”的認知,這是人類認知三維世界的最基本的模式[10]。建筑的初衷是從自然環境中為人類分離出一塊不同于外部空間的庇護性場所,分離的邊界構成對場所領域性的認知。孝泉小學的興趣教室與普通教室分別位于核心交通空間“脊椎”的兩側,線性的走廊、樓梯和片狀柱廊構成的邊界強化了兩側場所氛圍的不同(圖21、24、25),讓普通教室更有秩序、興趣教室更為自由。在寰島中學里,塑造場所的邊界同樣是能夠被身體接觸、使用和穿越的一系列空間。中心庭院北側的邊界由內到外是普通教室-走廊-隔層錯落的陽臺-挑空-片狀柱廊,南側的邊界由內到外是興趣教室-坡道-片狀柱廊(圖26)。孩子們在與邊界平行行走、垂直穿越和在邊界里滯留的過程中不斷感受邊界,使邊界內外的場所特質得到強化,凸顯華黎想要在中庭塑造的具有儀式感的集體性空間,以及在柱廊之后的允許自由釋放的個體化空間(圖27)。

18 孝泉小學片狀柱廊的封閉視線(攝影:李若星)

19 孝泉小學片狀柱廊的通透視線

20 寰島中學可以相互觀望的柱廊

21 孝泉小學軸測圖(19-21 圖片來源:TAO)

22 孝泉小學中心“脊椎”內部(攝影:李若星)

23 孝泉小學中心“脊椎”與西側的趣味空間

24 孝泉小學“脊椎”西側的興趣教室

25 孝泉小學“脊椎”東側的普通教室

26 寰島中學剖透視

27 寰島中學柱廊與教室之間的坡道(23-27 圖片來源:TAO)
寰島中學分為普通教室和興趣教室,對于興趣教室的每一種特定功能(舞蹈、音樂、繪畫、書法),華黎都設置了與之匹配的特定空間剖面,營造契合功能的氛圍。這種氛圍通過身體能夠認知的空間動勢得以產生。身體感受可以拓展到比身體邊界更大的空間中[10],當空間界面壓低、傾斜或彎曲時,視覺與觸覺的聯動讓身體就像直接與空間界面接觸,感受到的力賦予空間以動勢。在舞蹈教室里(圖28),換舞蹈鞋的空間被低矮的平頂覆蓋,跳舞的空間被高大的單側拱頂覆蓋,前者里的身體被擠壓,后者里的身體被釋放,單向拱頂更強化了身體的不穩定感,讓孩子的身體被空間動勢所激發,與舞動的意愿所契合。在美術教室里(圖29),墻壁向上延伸形成的弧形屋頂包裹著超出常規教室的空間體積,讓孩子的身體感知到向外延展的自由。從兩側向中間傾斜的墻壁和弧頂又向身體施力構成了穩定感,從而形成自由釋放又安穩專注的繪畫氛圍。
當孩子以身體體驗建筑時,他們接觸到的材料質感影響著建筑傳遞給孩子的感受。孝泉小學并沒有像常規的兒童建筑那樣使用豐富的色彩,而是大量使用了清水混凝土。使用后評估中,孩子們對混凝土的反饋是“喜歡它摸著舒服、很滑、很天然、很寧靜”。他們敏感地察覺出混凝土在施工過程中留下的凹凸的痕跡和不均勻的色彩,并且他們認為這比均一肌理的涂料和面磚更美、更讓人放松。有時間痕跡的、有豐富色彩的材料與身體關系更親近(圖30),引發更多的身體感知,是孩子們感知到建筑氛圍特質的重要途徑。孝泉小學的材料運用實現了華黎想要在一所災后新建學校中營造“古老”氛圍的初衷。
身體視角是建筑價值的基點之一,它影響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感受和理解建筑的方式,為建筑設計提供了具有普適性價值的視角。從身體視角對以上兩個由跡·建筑事務所完成的教育項目的解讀可以清晰地看到建筑學所追求的棲居感、精神性、趣味性和場所氛圍等都可以通過身體切實地傳遞給使用者,還可以通過身體達成激發感知、鼓勵探索、釋放自我和解讀形式等目的,讓建筑能夠有力地契合當代教育理念。身體視角同樣可以應用在任何類型的建筑設計中,希望有更多的建筑通過身體視角拉近與使用者之間的距離,讓使用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建筑的美好之處,在硅基時代重新喚醒建筑的活力和價值。

28 寰島中學舞蹈教室

29 寰島中學美術教室

30 孝泉小學混凝土、木材和磚與孩子身體的豐富互動(28-30 圖片來源:TAO)
注釋
1)身體意象理論(Body Image)由弗洛伊德的學生保羅·謝爾德(Paul Ferdinand Schilder,1886-1940)在其著作《人體的意象與外觀》(The Image and Appearance of the Human Body)一書中提出。謝爾德對身體意象的定義是:我們在思想中形成的自己身體的意象,也就是身體顯現給我們自己的方式。身體意象理論對于人類如何認識身體的姿態、如何運用服裝修飾身體、如何運用舞姿表達情感等問題的研究都與建筑設計相關。
2)作者于2013年10月完成德陽孝泉民族小學的使用后評估,通過訪談、問卷調查和焦點小組的方式評價使用者對建筑的滿意度,相關內容詳見參考文獻[6]。本文中引用的孝泉小學學生關于感受的話語均來自調研記錄。
3)親生命性假說(Biophilia Hypothesis)由美國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 Wilson,1929-)在其著作《親生命性》(Biophilia)中提出。威爾遜將“親生命性”定義為“人類對其他生命形式緊密聯系的渴望”,表達出人類被有生命力的物質吸引的心理傾向,受到生理學家和心理學家從實證方面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