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銳
(中山大學 傳播與設計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迭代,網絡文學經過二十余年的快速發展,已經成為我國文化領域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被文化產業譽為和韓國電視劇、日本動漫、美國大片并列的四大世界級影響力文化輸出。在自身擁有4.67億[1]線上閱讀受眾的同時,網絡文學還是影視、動漫、游戲的重要內容源頭,拉動數字文化創意產業,有效帶動了我國文化產業的發展。與傳統勞動過程相比,數字勞動的勞動場所和要素都發生了變化,這種轉變將會深刻影響雇傭關系、勞動的控制過程和勞動報酬支付形式。[2]建立在數字經濟基礎上的網絡文學不僅改變了傳統文學寫作、傳播與銷售方式,促成并加快了本身的產業化與資本化,使之從傳統文學的附屬品變成獨立的文學品類。網絡文學發生了巨變,它的變化進一步證明網絡文學不僅僅是網絡與文學的結合體,更是商業與文學的結合體。在這種背景下,純粹用傳統文學研究框架無法解釋網絡文學的全貌,無法理解為什么“類型化”的網絡小說大行其道,從而無力解決網絡文學所存在的系列問題。文學是時代的先聲,也是社會的產物。本文以平臺經濟為理論框架,從平臺情感勞動視角出發,結合社會現實與網絡文學生態,重新闡釋當下網絡文學外在特征和內在屬性,以及網絡文學的生產模式與銷售方式,并以此為切入點,嘗試對網絡文學存在的問題提出解決之道。
研究網絡文學之前,必須先弄清楚“網絡文學”概念。傳統文學強調網絡文學的文學性,對網絡文學概念的界定分為兩種路徑。第一種路徑從通俗文學論出發,認為網絡文學是指首發于網絡、在線連載的超長篇通俗小說(鄭崇選,2011)。[3]第二種路徑從新媒介文學論出發,將之定義為以互聯網和手機等數字媒體為中介進行生產、傳播和閱讀的文學類型(許苗苗,2015);[4]或者是以網絡為媒介的新消遣文學(邵燕君,2020)。[5]大部分學者認為簽約作者享受了“自由寫作”,并沒有主動承擔對于社會和文化的責任擔當,因此簽約作者往往被冠名為“網絡寫手”,很少被稱為“網絡作家”乃至“網絡作者”(曾照智、歐陽友權,2014)。[6]社會科學更多的是從數字視角看待網絡文學,視其為平臺經濟的一種。網絡文學誕生之初也是中國互聯網技術崛起之時。強勁的數字技術,促使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變革。一種依托數字基礎設施和網絡系統的平臺經濟形成(胡慧、任焰,2018)。[7]這種可以收集、處理并傳輸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等經濟活動信息的一般性數字化基礎設施,稱為數字平臺,它為數字化的人類生產與再生產活動提供基礎性的運算力、數據存儲、工具和規則(謝富勝、吳越、王生升,2019)。[8]基于此,社會科學研究者大體從以下三種路徑進行研究。從異化勞動理論出發,在網絡文學平臺化運作時期,網絡作家淪為真正意義上的“數字勞工”,勞動的動因異化為對高額商業利益的追逐(蔣淑媛、黃彬,2020)。[9]從勞動過程理論出發,網文平臺通過產量競賽、創意規訓以及權責置換等方式,實現了對網文寫手的“執行”“概念”與“契約”的三重控制,確保網文寫手能夠進行連續性、高質量和高承諾的勞動供給(張錚、吳福仲,2019)。[10]從眾包生產模式理論出發,網絡文學產業平臺通過制造“夢想”的機會和技術控制,重建勞動價值體系,使網絡作家積極地參與到自我規訓的生產過程之中(胡慧、任焰,2018)。[11]盡管網絡文學從誕生之初至今已經有二十余年的歷史,但是學術界對于網絡文學概念卻言人人殊。究其根源,筆者認為是因為數字經濟發展日新月異,建立在數字技術基礎上的網絡文學從傳統文學的附屬品發展到擁有獨立的生產模式及完善的產業鏈,這種質變的路線難以用一詞概其全貌。梳理完文獻可見,盡管傳統文學與社會文學對于網絡文學的商業性存在分歧,但是網絡時代卻是與消費時代重疊,在這種背景下,簽約作者的情感輸出肯定是要打上商業的烙印(邵燕君,2020)。[5]
社會學家霍克希爾德(Hochschild)通過對空乘人員勞動過程的研究,提出情感勞動(Emotional Labor)的概念,指出情感的商業運作已經成為服務業、零售業等行業的重要內容。她認為從事情感工作的勞動者提供服務的過程,類似體力勞動者制造商品的過程:雙方均受制于規模生產的法則,但是情感服務更多地歸屬于機構所有而非個人。[12]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平臺勞動作為一種新型勞動形式,越發普遍化。平臺服務通過滿足消費者的情感欲望獲取收益,平臺情感勞動者提供的情感無需依托線下服務或者實物,直接成為具有交換價值的商品。在此,計算機軟硬件和網絡服務搭建的數字平臺不僅成為勞動者的生產資料,更是情感勞動的載體:滿足特定期待的情感以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媒介信息形式在數字平臺上(以及在不同數字平臺之間)傳播和交換。[13]本文認為網絡文學雖然是商業與文學的結合體,但是網絡文學包含著簽約作者的情感勞動,理應具備情感消費品的屬性。
20世紀90年代末期,網絡文學開始起步,這個階段網絡文學只是作為傳統文學的附屬品,網絡文學網站本身并不具備獨立盈利的能力,網站上的作品免費分享給讀者閱讀,網絡文學作者并不創造商業利潤。2003年VIP收費制度確立了網絡文學作品的商品屬性,使得網絡文學作品成為一種可以銷售的情感消費品,同時也是網絡文學作者從“寫作”走向“生產”的標志。網絡文學網站作為一個“售賣場”,向生產者(作者)收取一定比例的分成。此時網絡文學作者類似“計件工”,網絡文學網站按照其實際生產作品的數量計算薪酬。為了更多的獲利,文學作為作者個人意識形態的意義遭到拋棄,用戶(讀者)的代入感與“爽”感成為作者創作時的首要目的。2008年盛大文學集團成立,它改變了網站僅作為“售賣場”的職能,著手對網站內的作品進行全版權運營。之后,大量資本進入網絡文學行業,網絡文學網站進入平臺化運行模式,開始大量雇傭員工,并促使了一種新的職業誕生——網絡文學簽約作者。自此,網絡文學平臺成為資本方,讀者變為消費者,簽約作者成為負責滿足用戶欲望的數字勞工,“勞-資-客”三方關系形成。如此,在消費社會、網絡空間的場域下,網絡文學生產模式形成(如圖1所示)。

圖1 網絡文學生產模式
網絡文學生產模式的確立不但打破了印刷媒介主觀能動性的凝固化,作者可以隨時獲取讀者反饋并及時更新劇情,而且打破了以作者思維為主導的傳統文學單一敘事模式。在這種生產模式下,作者的主體意識被部分剝離,必須讓渡一部分主觀意識給平臺。平臺為了控制單個作者的創作內容,確保生產出來的產品符合消費市場的需求,于是網站編輯的權限被放大,他們充當著替平臺挑選商品的角色,他們一方面要求作者根據讀者反饋或者以往的市場經驗進行內容創作或者內容修改,如果作品銷量不佳,甚至會建議作者棄文;另一方面,會根據平臺的要求,定期推薦作品參與平臺市場推廣。讀者成為消費者,不但可以借助互聯網上信息快速溝通性參與到作者創作過程,甚至還可以與作者在線討論創作思路。網絡作品被高度商業化,消費者(讀者)的情感欲望滿足與否成為網絡文學作品好壞的評判標準。評價標準是理性行為的指揮棒。這種評判標準必然導致網絡文學的發展必須遵循市場經濟規律:如果一類作品受歡迎,即進行大量復制;如果不受歡迎,則快速被新的產品更替。即便一部作品還處于創作過程中,如果它的不受歡迎,平臺會選擇對其進行放棄處理,轉而把資源投入其他作品。隨著網絡文學生產模式大范圍的推廣,網絡文學行業不斷地完善,形成一條完整的網絡文學產業鏈:上游原創內容制造、中游影視劇改編為主的IP開發、下游全版權開發與變現。通過全產業鏈運營,一部網絡作品的利潤被放大數倍,網絡文學的商業價值獲得全面的開發。
網絡文學生產模式的全面鋪開,必然導致網絡文學作品會存在大量類型化、同質化的現象。從2003年VIP制度確立算起,近20年間產生了成千上萬本網絡小說,根據傳統文學的常識推斷,這些小說的劇情與主角應該各具特色,但是縱觀網絡文學市場上流行的橋段與主角形象,絕大部分趨于同質化,而大量讀者明知情節雷同,依然前赴后繼貢獻著點擊率。解釋這種傳統文學看來的反常現象,必須跳出文學文本,借助平臺經濟理論,從網絡文學生產模式視角出發,才有可能找到答案。
首先,從網絡文學生產來看,類型文適合大批量生產。在網絡文學生產模式中,網絡文學作品作為一種情感消費品,情感在此成為一種具有交換價值的商品。計算機軟硬件和網絡服務搭建的數字平臺不僅成為勞動者的生產資料,更是情感勞動的載體:滿足特定期待的情感以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媒介信息形式在數字平臺上(以及在不同數字平臺之間)傳播和交換。[13]為了獲得盈利,簽約作者必須學會操控讀者的情感欲望,一旦這種操控變成一種“滿足——上癮”機制,才能真正地馴服讀者,令讀者成為自己的粉絲。所以網絡小說篇幅大多非常長,動輒一百萬字,一個情節緊扣下一個情節,作者每天持續定量更新,使作品與讀者之間產生黏合效應,如果不及時更新或者更新速度太慢,則會被讀者拋棄。所以,最佳的創作模式就是在固定模式下進行內容編寫,因為這種“固定內容模式”是已經被消費市場“檢閱”、屬于可以“獲利”的文字內容,按此模式生產出來的作品是“安全可靠”的。
以霸道總裁類型文為例,它的基本設定見表1:

表1 霸道總裁類型文的基本設定
霸道總裁文給廣大女性展現了一個可以接近中產階層及以上的階層的機會,這個機會看上去非常容易獲取,僅僅是通過女性的美貌和身體就可以換取。女性讀者在閱讀霸道總裁文時,極其容易把“平凡”的自己代入到“平凡”的女主角身上,幻想著自己也會有朝一日遇見愛上自己的“霸道總裁”,假性物欲與情感需求獲得極大的滿足,這就是霸道總裁文帶給女性讀者的“爽”感。在市場的號召下,大量簽約作者加入霸道總裁類型文的制造過程中,實現從“情”到“錢”的變化。
其次,從網絡文學的銷售來看,類型文非常方便平臺開展宣傳與售賣。打個比方,人們去超市購物時,商品會分門別類擺放在貨架上任由顧客挑選,售貨員還會把打折促銷商品或者剛剛上市的新品擺放在超市最顯眼的位置,以便顧客一進超市就能看見這些商品。消費者(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感需求,在平臺的推薦頁面進行挑選不同的類型文,嘗試不同的“爽”感和代入感。平臺根據消費者(讀者)閱讀喜好的數據調整銷售方向,并把數據反饋給編輯,通過編輯控制簽約作者“內容生產方向”;另外,平臺會根據市場發展需要,制造新的情感欲望,開發新的類型文,引導消費者(讀者)情感需求進行消費。網絡文學生產與銷售模式都決定了網絡文學的類型化特征。
最后,類型文并不是固定不變的,當一個類型文發展到飽和階段,消費者(讀者)呈現明顯的閱讀疲憊,新的類型文會孕育而出。這并不是偶然現象,而是體現了一定的規律性,這種規律即市場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消費市場上某種商品趨于飽和,消費者的消費欲望不再旺盛,自然就會誕生新的商品。以女性穿越文為例,最開始的穿越文直接繼承臺灣言情小說的“男強女弱”的愛情模式,女主角全心全意談情說愛,對于權力與財富的欲望并不太濃烈,代表作有金子的《夢回大清》、桐華的《步步驚心》等等。接著,宮斗類型文從穿越文中分裂出來,充滿欲望的女性角色出現在各種皇權斗爭中,宮斗文中的女主角也被賦予“大女主”的稱謂,代表作有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與《后宮:如懿傳》。之后,種田類型文興起,女主角們一改“大女主”對權力的渴望,轉而承認男性的領導權,并在這種環境中積極尋找適合自己的位置,代表作有關心則亂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類型文的變化并不是由一方決定,而是在勞—資—客三方共同的作用下發生的,“所謂類型并不是任何人規定的,而是作者和讀者在長期的文學實踐中以真金白銀協商出來的契約,它和人的基本欲望模式、思維模式、閱讀模式深層相關。”[14]
總而言之,網絡文學生產模式導致網絡文學類型化現象。在這種生產模式之下,網絡文學生產必須以獲得利潤為內在驅動。在利潤的驅動下,作者生產著滿足各類情感需求的網絡類型小說,不斷滿足讀者各類情感需求來完成利益的獲取。而網絡文學的類型化也有效地促進網絡小說批量生產,并導致讀者習慣性享受快餐式的一次性情感消費行為,而不是去追究內在營養的貧乏與空洞。這種情感消費行為如果不加以干預,而是任由網絡文學平臺逐利而行,將會導致網絡文學徹徹底底喪失其文學意義,不但沒有滿足人的精神性需求,反而培養了讀者對網絡文學這種情感消費品的更大欲望。
平臺化運營模式下,網絡文學作為情感消費品,它必須要在消費市場上流通,并接受消費者的檢閱;它的目的是宣揚物欲為主的消費文化服務,所以它的文本里充斥著大量對個人欲望的描述,不斷刺激著消費者(讀者)的私欲;它必須推崇中產階層及以上階層的消費觀念,不自覺地屏蔽底層文化,或者故意夸大底層文化中的迂腐與落后,以求獲得更多的公眾關注度。這些現象并不令人費解。鄭也夫在著作《后物欲時代的來臨》中提到:“消費演進的最后階段,是完成它對一代民眾的塑造。自然,這是通過設置、行動、話語、氛圍,全方位的誘導而完成的。最終它成功了,馴化的工作完成了。消費的動機和習慣內化到了億萬人心中。”[15]占據大眾話語權的消費文化不斷地對消費者進行馴化,身處這種時代背景之下,任何作者在其創作過程中毫無質疑會受到消費文化的馴化,不自覺地為其服務。網絡文學生產模式加劇了網絡文學商品化,一方面令網絡文學行業不斷擴張,另一方面,也令網絡文學行業不斷逐利而行,不斷拋棄文學最重要的社會公共關懷的意義。
網絡文學遵循消費市場規律折射出種種缺乏抵御力的現象,同時也是反觀消費文化對文學發展甚至社會發展的一種有效契機。2008年與2014年兩次“凈網”行動,迫使網絡文學的“文學性”加重,擔負起傳播“正能量”的主流文化功能。網絡文學作者在網站發表收費作品時需要與網站簽署具有法律效應的合同,實行實名制登記。這意味著網絡文學不再是純粹“自由之地”,它與傳統文學一樣,必須接受統一管理和相關約束,并被納入社會主義文化的大格局中。從長遠來看,這非常有利于網絡文學的健康及長久發展。盡管網絡文學須遵從消費市場規律才能獲得更多生存動力,但一味地追求商業效應會失去文學性。在網絡文學產業中,有必要在社會主要矛盾變化、時代發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社會文明的大格局之下,科學調整網絡文學的文學屬性與商業屬性的內在結構,合理調配、規制網絡文學類型化的外在特征,從而實現網絡小說產業應有的價值目標,既體現經濟效益,更體現社會效益。
文學性與商業性并不沖突,完全可以共存。類型文是被文化消費市場檢驗過“合適”消費者的敘事模式,它的死板性和規律性令“情節抄襲”與人工智能寫作軟件獲得了實現的可能性,但是在網絡作者與讀者的共同努力下,我們還是看到了不斷更新換代的網絡文學類型文。當下的網絡文學題材不斷擴展,不斷涉及社會民生問題,力求捕捉到這個時代的方方面面。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我們的文學藝術,既要反映人民生產生活的偉大實踐,也要反映人民喜怒哀樂的真情實感,從而讓人民從身邊的人和事中體會到人間真情和真諦,感受到世間大愛和大道”。[16]網絡文學發展必須堅持文學性,發揮文學的主體意識形態,警惕商業化造成文本工具化的負面影響,才能實現網絡文學美好和諧的藝術前景。
基于此,現有網絡文學生產模式必須進行改革,才能解決網絡文學商業化加劇的問題,從而引導網絡文學高質量發展。具體而言,與現有生產模式相比,可增加以下三塊模式:首先,需要相關法律法規對簽約作者的勞動行為進行明確界定與權責賦予,積極肯定簽約作者主體的成果正當性,保障簽約作者享受應有的福利、待遇與社會保障。其次、建立相關行業協會及監管機構,協調平臺與簽約作者之間的權益糾紛,維護簽約作者正當權益。最后,從創作者個體來看,提高簽約作者整體文學素養。長期以來,網絡文學作品有數量缺質量,這樣的局面不但不利于網絡文學健康持續發展,也愈發導致中下層網絡文學作者群創作欲望的缺失。提高簽約作者的整體素質,也能增強其在勞動過程中的話語權。保障廣大網絡文學作者的工作體面性既是對勞動個體的權益保障,也是網絡文學行業持續健康發展的必然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