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蕾
摘?要: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是確定管轄法院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對維護當事人利益及設計訴訟策略意義重大。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前提為“無法確定合同履行地的給付之訴”,應注意“合同履行地”并非“合同約定的履行地點”。訴請給付貨幣案件中,需要根據(jù)不同的訴訟請求明確不同的爭議標的,從而確定合同履行地的管轄法院。此外,爭議標的為從合同義務、不同類型爭議標的并存及給付與非給付之訴并存等特殊的訴請給付貨幣案件中,如何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需做深入的分析論證。
關鍵詞:合同履行地;訴請給付貨幣;管轄法院;爭議標的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1.07.053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十八條第二款(以下簡稱“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中規(guī)定“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的,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但實務中存在諸如以訴請為給付貨幣而要求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即原告所在地)法院管轄的片面理解。因此,本文結合最高院的理解與適用及各地法院裁判案例等,就“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在訴請給付貨幣案件中的適用展開具體討論。
1?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適用前提
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適用前提為“無法確定合同履行地的給付之訴”,這里包含兩個層面:一是無法確定合同履行地,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第一句明確規(guī)定適用前提為“合同對履行地點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故案件當事人已在合同中明確約定履行地的,則不管合同是否實際履行或者實際履行的地點是否與合同約定相同,均以合同約定的履行地來確定管轄法院,無需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二是僅適用于給付之訴,合同糾紛包括給付之訴、確認之訴和形成之訴,最高院認為“單純地請求確認合同效力或者請求解除合同的訴訟”,因爭議標的為合同效力或合同是否解除,非具體的合同義務,故不能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
關于“無法確定合同履行地”的理解,實務中有觀點認為合同中約定了具體的交付地點,如貨物接收地,則“合同履行地”是約定且明確的,應當排除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此種觀點混淆了民事實體法和民事訴訟法的合同履行地,以及合同履行地的全部合意及部分合意。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語境下的“合同履行地”是狹義的、純粹的程序法概念,盡管參考了實體法采用“特征履行地”為主,結合“實際履行地”的判斷原則,但依舊以確定管轄法院為根本目的。因此,程序法的合同履行地可能和實體法無關(如不以合同約定的交付地點為合同履行地),或者部分相關(如僅以爭議標的相關的履行地作為合同履行地),不管如何,程序法的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最終均需達到依據(jù)該規(guī)則能確定唯一且明確管轄法院的目的。
以最高院(2016)最高法民轄16號的裁定為例,浙江省高院認為訂貨合同中約定了明確的交貨地點,作為買賣合同中的一項主要義務,該交貨地點的約定可以認定為約定了合同履行地,而不可機械的理解為必須要寫明“合同履行地為某地”。江蘇省宿遷中院則認為本案雙方當事人并未在《訂貨合同》中約定合同履行地,故應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確定管轄法院。最高院贊同江蘇省宿遷中院的觀點,認為“‘合同約定履行地點的,是指合同當事人對合同履行地有書面的、明確的約定,涉案合同中并未對合同履行地作出明確約定”。
可見,合同約定了貨物交付地點,但未約定“合同履行地”,最高院依舊將之認定為“履行地點沒有約定”,從而依據(jù)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確定管轄法院。有人認為最高院的裁定過于機械,其觀點忽略了合同義務的多樣性,對于買賣合同而言,貨物交付地、接收地、安裝地、運輸?shù)鼐呛贤男械?,甚至一個合同中可能存在兩批貨物交付地不同的情況,此時依據(jù)合同約定的履行地點確定管轄法院是混亂且不明確的,這恰恰違背了程序法需要的管轄法院唯一、明確。
2?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一般適用
2.1?“爭議標的”與“訴訟請求”的區(qū)分
訴請給付貨幣案件適用《民訴法司法解釋》第十八條第二款“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的,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需以區(qū)分“爭議標的”與“訴訟請求”為前提。
爭議標的與訴訟請求是相互聯(lián)系但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爭議標的是訴訟請求的合同基礎,而訴訟請求是爭議標的在民事訴訟中的具體表現(xiàn)。標的指的是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合同多為雙務合同,雙方當事人均需承擔相應的權利義務,爭議標的則是當事人對合同約定的一方當事人需要承擔的義務及對應的權利存在爭議。訴訟請求是當事人在合同糾紛中,基于爭議的權利義務關系向法院提出的要求對方承擔合同責任的申明和請求。
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邏輯在于通過訴訟請求確定雙方當事人存在爭議的權利義務關系(即爭議標的),然后依據(jù)不同類型的爭議標的確定合同履行地,最后由合同履行地有管轄權的法院對案件進行審理。
2.2?訴請給付貨幣指向的不同爭議標的
要求被告給付貨幣的不同訴訟請求,其指向的爭議標的可能完全不同,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確定的管轄法院也就不盡相同,具體而言以下幾種情形。
2.2.1?要求繼續(xù)履行合同而訴請給付貨幣
對于此問題的分析,(2018)最高法民轄終44號案件的論述最具有代表性。最高院在該案中認為民間借貸糾紛“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有兩種不同的情形:當案件當事人對款項是否出借存在爭議,則以借款人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當案件當事人對借款本息是否歸還存在爭議,則以出借人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
借款合同中,出借人的主要義務是出借貨幣,借款人的主要義務是歸還貨幣并支付利息,若訴訟請求為出借人繼續(xù)履行出借貨幣義務的,則爭議標的是合同的貨幣出借義務,應當由接收貨幣的借款人所在地法院管轄;若訴訟請求為借款人繼續(xù)履行歸還借款義務的,則爭議標的是合同的款項歸還義務,應當由接收貨幣的出借人所在地法院管轄。
2.2.2?要求解除合同后恢復原狀而訴請給付貨幣
最高院(2018)最高法民轄終217號案件中,被告“因原告未依約支付股權轉讓款”解除協(xié)議,此后原告訴請被告返還股權轉讓款、資金占用利息等,最高院認為“本案的爭議標的為返還股權轉讓款”,由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法院管轄。但是,同樣是訴請解除合同后返還已支付的對價款,因指向的爭議標的不同導致適用不同的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如最高院(2016)最高法民轄27號案件,原告因被告“提供的設備無法安裝使用”而要求解除合同,返還貨款、賠償損失,最高院認為“該訴求所指向的合同義務為被告應當按照約定交付貨物,該案當事人爭議標的不是給付貨幣和交付不動產(chǎn),依據(jù)《訴訟法司法解釋》第十八條第二款‘其他標的,履行義務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的規(guī)定,本案合同履行地應為履行該義務的被告一方住所地”。
2.2.3?要求承擔違約責任而訴請給付貨幣
合同一方當事人因違約而向對方支付違約金并不是一項合同義務,實質(zhì)是因違反合同義務而產(chǎn)生的責任,該種責任需還原到合同中的原給付義務方可確定爭議標的。福建省高院(2016)閩民轄終123號案件中,原告以被告違反合作協(xié)議約定為由,訴請被告支付違約金,福建省高院并未直接將支付違約金認定為爭議標的,而是以導致違約責任的原合同義務作為案件的爭議標的,其認為“原告訴訟請求所指向的爭議標的是被告應履行向原告支付土地出讓金的出資義務,該爭議標的屬于給付貨幣的范疇,原告作為接收貨幣一方,其住所地應當認定為本案訟爭合同的履行地?!?/p>
3?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特殊適用
根據(jù)訴訟法理論,訴訟請求可分為給付之訴、確認之訴、形成之訴,而根據(jù)實體法理論,合同義務(可能的爭議標的)具有多樣性,包括主給付義務、從給付義務、附隨給付義務等,兩相結合形成的各種訴訟案件復雜且充滿爭議,僅依據(jù)前述分析完全無法解決實務中遇到的各種問題,接下來對三類特殊情況下的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適用進行著重分析。
3.1?爭議標的為從給付義務時的適用
有時,訴請給付貨幣指向的爭議標的是一項從給付義務,比如買受人未按合同約定交付發(fā)票,出賣人據(jù)此要求其支付違約金,該種情況下應當將爭議標的認定為“給付貨幣”的主給付義務還是直接以“交付發(fā)票”的從給付義務作為“其他標的”來確定合同履行地?
合同法理論認為主給付義務是實現(xiàn)合同目的所必需的,從給付義務是為了實現(xiàn)主給付義務,附隨給付義務是依據(jù)誠實信用原則產(chǎn)生的通知、協(xié)助等義務,附隨給付義務不能夠產(chǎn)生獨立的訴訟請求,故本文不予討論。
從司法解釋對主從關系的管轄規(guī)定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百二十九條規(guī)定由主合同確定管轄法院而非擔保合同,故通常由主法律關系的管轄吸收從法律關系的管轄。訴訟請求指向從給付義務時,也應當再次還原到合同的主給付義務來確定合同履行地。從各級法院對該問題的審判實務看,雖然存在諸如福安法院“本案爭議標的為給付發(fā)票,為‘其他標的,故履行義務的被告一方所在地為合同履行地”的觀點,但成都中院認為訴訟請求“要求被告辦理房屋所有權變更登記手續(xù)”的爭議標的是“交付不動產(chǎn)”的觀點仍為大多數(shù)。從學術理論的角度看,學者也認同“原則上應根據(jù)主要或基礎性的請求確定履行地,不能由原告自由地加以選擇”。
綜上,當訴訟請求指向的合同爭議標的為從給付義務時,應當以該從給付義務對應的主給付義務作為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中的“爭議標的”,然后據(jù)此確定合同履行地以及管轄法院。
3.2?不同類型爭議標的并存時的適用
通常訴訟案件存在多個訴訟請求,且均指向同一爭議標的,如貨物買賣合同糾紛中,出賣人因買受人逾期付款而訴請支付貨款、違約金及實現(xiàn)債權的費用均指向買受人的付款義務,此時爭議標的非常明確為“給付貨幣”,合同履行地為“接收貨幣一方所在地”。但是,有些案件中的多個訴訟請求可能指向不同的爭議標的。
當不同訴訟請求指向的爭議標的為合同中的一項主給付義務及其從給付義務時,根據(jù)前述分析,可直接適用該主給付義務相應的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但是,當不同訴訟請求指向的爭議標的為合同中的兩項不同主給付義務時,合同履行地的確認將出現(xiàn)爭議。
司法實踐中的觀點大相徑庭且缺乏權威案例,蘇州中院認為訴請被告“支付加工價款同時接收產(chǎn)品,但支付加工價款系本案加工合同項下主要義務”,故以主要義務確定合同履行地。海曙法院認為原告訴請被告接收貨物并支付相應的價款,故案件的爭議標的是履行合同而不是給付貨幣,由“其他標的”負有履行義務的一方法院管轄。滄州中院認為訴請包括“繼續(xù)履行合同(接收產(chǎn)品的行為)和給付貨款,而非只是要求上訴人給付貨幣,因此,認定的本案爭議標的為給付貨幣有誤”,本案不能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而只能由被告住所地法院管轄。常德中院認為本案糾紛涉及兩種不同的爭議標的,因此依據(jù)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確定的原告及被告住所地法院對本案均有管轄權。
最高院和學者的觀點較為一致。最高院認為“應當依照履行合同主要義務所在地確定為合同履行地,當主要義務履行地無法確定的,兩個以上合同履行地的人民法院都有管轄權”。肖建國教授認為,若案件爭議的多個標的中只存在一個主要義務,則以該主要義務作為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確定管轄法院的依據(jù);若存在兩個及以上主要義務時,則依據(jù)主要義務確定的管轄法院對案件均有管轄權,原告可擇一起訴。
因此,準確把握最高院和學者對該問題的理解是解決訴訟請求指向多個爭議標的時如何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關鍵。需要注意的是,主給付義務和次給付義務與主要義務和次要義務是合同法理論對合同義務的不同分類,兩者均以合同義務是否能決定合同性質(zhì)、類型及實現(xiàn)合同目的為分類依據(jù),但前者強調(diào)合同義務是否獨立,后者強調(diào)合同義務是否影響合同成立及實現(xiàn)。司法實踐中不必過于拘泥,要“結合合同履行的實體內(nèi)容”來確定主要義務或主給付義務。
3.3?給付與非給付之訴并存時的適用
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適用前提為“給付之訴”,因此,有的法院裁定認為“原告的訴訟請求為解除合同以及要求被告返還已給付貨幣,故爭議標的非給付貨幣,因此不適用于《民訴法司法解釋》第十八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前述裁定其實隱含了一個問題:給付之訴與非給付之訴(確認之訴及形成之訴)并存時,如何確定管轄法院?
一種觀點認為訴訟請求包括確認合同解除并返還合同解除后的款項及支付違約金,后面兩項訴請是由第一項訴請解除合同產(chǎn)生的,應以解除合同這一訴訟請求來確定管轄法院,前述裁定即采納了該種意見。另一種觀點認為,最高院對于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僅適用給付之訴的表述為“單純地”提起確認之訴時無法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因此,對于“非單純”地請求確認合同效力并給付貨幣,依舊能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最高院(2017)最高法民轄終336號案件采納了該種意見,且為司法裁判中的主流觀點。
法學理論認為,給付與非給付之訴并存構成具有牽連關系的訴的客觀合并,訴的合并將導致管轄合并,受訴法院只需對幾個合并的訴其中之一有管轄權即可,否則案件將依法移送管轄。盡管單純的確認合同解除之訴不能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但當該確認之訴與給付之訴合并后,依據(jù)給付之訴確定的管轄法院同樣對確認之訴具有管轄權,因此,給付與非給付之訴并存時,仍可基于給付之訴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以確定管轄法院。
4?結語
盡管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在訴請給付貨幣案件中的適用存在不同理解,但依據(jù)最高院《關于民訴法解釋中有關管轄若干問題的理解與適用》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的相關解讀,輔以權威案例及理論分析,基本能解決實務中遇到的各種適用問題。但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很多案件的代理人、法官對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的理解存在誤區(qū),希望本文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能為實務界就如何在訴請給付貨幣案件中適用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提供一定的參考。
參考文獻
[1]高民智.關于民訴法解釋中有關管轄若干問題的理解與適用[N].人民法院報,2015-8-27.
[2]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2015:148-153.
[3]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轄16號民事裁定書[Z].
[4]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一卷)[M].北京:中國人民法學出版社,2015:396.
[5]從給付和附隨義務以是否可獨立訴訟為標準[N].安徽法制報,2015-8-20.
[6]福建省福安市人民法院(2016)閩0981民初4261號民事裁定書[Z].
[7]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川01民轄終470號民事裁定書[Z].
[8]吉林省松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松管終字第41號民事裁定書、福建省寧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閩09民轄終96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2民轄終657號民事裁定書等[Z].
[9]王亞新,雷彤.合同案件管轄之程序規(guī)范的新展開——《以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18條的理解適用為中心[J].法律適用,2015,(8)[Z].
[10]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蘇05民轄終323號民事裁定書[Z].
[11]浙江省寧波市海曙區(qū)人民法院(2017)浙0203民初3617號民事裁定書[Z].
[12]河北省滄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冀09民轄終87號民事裁定書[Z].
[13]湖南省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湘07民轄終136號民事裁定書[Z].
[14]肖建國,劉東.管轄規(guī)范中的合同履行地規(guī)則研究[J].現(xiàn)代法學,2015,(5).
[15]李龍.民事訴訟訴的合并問題探討[J].現(xiàn)代法學,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