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康
導語:關于各國中央銀行或中央政府是否應發行數字貨幣的討論由來已久,實際的數字貨幣建設則伴隨著爭論十分謹慎地緩慢推進。本文通過列舉央行數字貨幣對于經濟運行的有利之處、論證全盤鋪開央行數字貨幣與現行經濟金融體系的抵牾之處,詳細解答開發由國家背書的數字貨幣為何會在近些年形成熱潮、主要發達經濟體為何對這一風潮如履薄冰。
盡管中國央行和配合進行試點的城市及公司都不愿過多談及數字貨幣(DC/EP),但是公眾對數字貨幣的關注度依然不斷上漲,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公眾認為數字貨幣的推廣會深刻影響他們的日常經濟生活。
已經啟動數字貨幣工程的央行當然遠不止中國央行一家,國際清算銀行(BIS)2020年5月對66家中央銀行所做的一項調查顯示,已有超過80%的央行正在致力于研發央行數字貨幣(CBDCs),只不過還沒有一家像中國央行走得那么遠——已經推動數字貨幣進行測試。
只要對已經宣布啟動數字貨幣工程的央行略加梳理就會發現,全球主要經濟體的央行反倒表現得更為“遲疑”。2019年11月,路透社報道說,他們獲得了一份由歐洲央行起草、準備提交當年12月召開的歐盟財長會議的文件,文件呼吁歐盟成員國央行同歐洲央行一道探索發行自己的央行數字貨幣。文件出臺的一個重要背景是,2019年6月,臉書公司宣布準備推出一款名叫Libra的私人數字貨幣,該計劃立即遭到了各國金融監管機構的反對。當年9月,歐盟的兩個核心成員國——德國和法國便宣布,準備推動歐盟發行自己的官方數字貨幣。歐洲央行的方案曝光8個月之后,日本央行才正式發布官方報告,宣布準備嘗試發行一款央行數字貨幣,以作為傳統日元之外的另一種可供選擇的貨幣。不過關于正式發行的具體時間和具體計劃,日本央行還沒有公布,而只是宣布準備就數字貨幣的適應力和可得性進行前期論證,以消除發行數字貨幣可能遇到的主要障礙。相比之下,作為握有主要國際貨幣鑄幣權的美聯儲表現得尤為“謹慎”,直到2020年8月13日才由美聯儲理事、舊金山聯邦儲備銀行行長萊爾·布雷納德(Lael Brainard)對外宣布,美聯儲正在與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人員合作對央行數字貨幣展開前期研究,以期對數字貨幣能獲得更深入的理解。布雷納德強調,雖然美聯儲不排斥數字貨幣,但還沒有做好發行數字美元的準備。
數字貨幣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全球絕大多數央行會對數字貨幣表現出高度的熱情?為什么歐盟、美國、日本等發達經濟體反倒表現得謹言慎行?
央行數字貨幣不是基于去中心化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貨幣
什么是數字貨幣?簡而言之,數字貨幣就是一種只能以數字、電子形式,而非以實物形式投入使用的貨幣形式,又被稱為“電子貨幣”或“互聯網現金”。目前最為大眾所熟知的一種數字貨幣,可能要算由自稱日裔美國人中本聰的神秘人物(Satoshi Nakamoto)開發,2009年1月正式誕生的比特幣。對數字貨幣的歷史了解得更多一點的人,可能還會知道美國計算機科學家、密碼學家戴維·李·喬姆(David Lee.Chaum)1983年提出的數字現金(digital cash)和1996年至2008年間曾擁有數百萬用戶的互聯網貨幣——電子黃金(e-gold)。
但是,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比特幣是一種基于去中心化分類賬(decentralized ledger)和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貨幣(cryptocurrency)。加密貨幣自然是數字貨幣,但不是所有的數字貨幣都是加密貨幣,比如下文要著重討論的央行數字貨幣。
央行數字貨幣與加密貨幣的區別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央行數字貨幣是中心化的(centralized),那意味著凡是網內進行的交易均須接受一個中心節點(比如銀行)的管理;而加密貨幣是去中心化的(decentralized),網內的管理權不歸屬于哪一個節點,而是歸屬于社區里的絕大多數用戶。
第二,數字貨幣不是透明的,那意味著數字貨幣用戶從一開始就不能自由選擇數字錢包的地址和查看別人的錢是如何轉移的,所有的信息都是嚴格保密和只對用戶本人開放的;而加密貨幣是透明的,用戶做過什么交易、收到多少進賬,社區里的每個人都能看見,因為所有的收入流都會被放到一個公共鏈,即區塊鏈上。
第三,數字貨幣有一個中心機構,負責處理交易中發生的任何問題和出現的緊急情況,比如應用戶或監管部門的請求凍結、取消某筆交易;而加密貨幣是由各自的社區負責管理的。
第四,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對數字貨幣均出臺了法律,比如歐盟的關于電子貨幣業務和審慎監管的指令(Directive 2009/110/EC)和美國的《統一商法典》第4A條(Article 4A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國家對加密貨幣進行立法,甚至絕大多數國家至今還沒有承認加密貨幣的合法地位。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進一步給央行數字貨幣下一個簡單的定義:央行數字貨幣是一種國家法定貨幣的數字形式,和傳統的紙幣相同點是央行數字貨幣也是由央行發行的,不同點是央行發行數字貨幣不需要任何實物做準備,全憑政府信用支持。
但是,各國央行進行數字貨幣開發時必須就兩個基本性的問題做出選擇:一是采取什么表現形式,即是基于代幣(token-based)的數字貨幣,還是基于賬戶(account-based)的數字貨幣;二是采取什么設計路線,即是可達所有用戶還是特定用戶,是全部匿名還是部分匿名,是點對點支付還是需要通過中介進行支付,是限時開放還是全天候開放,是附息還是不附息,是設定使用額度還是不設定使用額度。上述問題不僅關乎數字貨幣本身的使用價值和儲存價值,更重要的是還關乎央行貨幣政策的傳遞和國家金融系統的結構、穩定及安全。
如果用貨幣發行必然涉及的四個基本問題——由誰發行(央行還是別的機構)、采取什么形式(數字貨幣還是實物貨幣)、發行給誰(所有用戶還是特定用戶)和采用什么技術(代幣還是賬戶)繪制一個韋恩圖,就可以發現,央行可以發行三種形式的數字貨幣(圖中灰黑色區域)——兩種為基于代幣的數字貨幣,一種為基于賬戶的數字貨幣。兩種數字代幣之間最主要的區別是,一種可達所有普通用戶,主要用作零售交易的支付工具,另一種則只能到達特定用戶,主要用作大額交易的支付與結算工具;而賬戶版本的數字貨幣則是央行提供給轄區內所有用戶的一種一般用途賬戶(詳見圖1)。
2017年8月,羅格斯大學經濟學教授邁克爾·D.波爾多(Michael D.Bordo)和達特茅斯學院經濟學教授安德魯·T.列文(Andrew T. Levin)向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NBER)提交的一篇工作論文,則從支付成本、價值儲存安全性和幣值穩定性三個方面綜合考慮提出:如果從降低支付成本的角度考慮,應該發行基于賬戶的數字貨幣;如果從價值儲存安全性考慮,附息數字貨幣顯然更合適;如果從最終要代替紙幣的角度考慮,當然應該發行可達所有用戶的數字貨幣。同時,建立一個有助于幣值穩定的金融政策框架同樣重要。但是,如果從貨幣設計特征的角度進行綜合考察則會發現,能夠同時實現全天候所有用戶可得、完全匿名、點對點支付、附息和限額使用的,只有基于代幣的數字貨幣,而基于賬戶的數字貨幣暫時還難以實現匿名交易和點對點支付(詳見表1)。
為什么各國央行熱衷開發數字貨幣
1985年5月,耶魯大學經濟學教授詹姆斯·托賓(James Tobin)參加日本央行貨幣與經濟研究所舉辦的第二屆國際研討會時,正式提出應由中央政府發行主權數字貨幣,而且就中央政府發行數字貨幣可能出現的監管、支付、儲蓄、計息和貨幣政策執行問題提出了應對建議。1993年,芬蘭央行還正式推出了一種形似電話卡的電子貨幣卡——埃文特卡(Avant card)。芬蘭央行的實踐以失利告終,2006年以后埃文特卡便逐漸退出了市場,該個案呈現的各種問題,無疑是值得后來者研究的。但是,各國中央銀行、國際金融機構和學術界就上述基礎性問題展開深入研究是最近四五年的事情。2015年9月,英格蘭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安德魯·G.霍爾丹(Andrew G. Haldane)就如何執行負利率問題發表演講時披露說,英格蘭銀行正在討論發行一種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央行貨幣。英格蘭銀行的研究人員當年2月發布的一項研究議程提出,他們想要解答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從貨幣和金融穩定的角度看,向普通民眾發行一種新型央行貨幣的成本與收益會是多少?會對現有的支付和結算系統帶來哪些沖擊?” 2016年3月,英格蘭銀行主管貨幣政策的副行長本·布羅德本特(Ben Broadbent)發表講話證實了霍爾丹的說法,而且首次使用了“央行數字貨幣”一詞。隨后,瑞典、烏拉圭、中國、東加勒比、日本等國家的央行紛紛公布了各自的數字貨幣研發計劃,國際清算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金融機構和托比亞斯阿德里安(Tobias Adrian)、奈佩爾特(Dirk Niepelt)等一大批經濟學家亦展開了相關研究。
各國央行、國際金融機構和經濟學家們對央行貨幣數字的熱情突然高漲,一方面固然跟金融科技的快速發展有關,比如金融領域的技術革新迫使金融機構和經濟學家們必須正視現有金融系統面臨的挑戰,新式支付服務和金融中介的興起以及現金使用比例的快速下降似乎預示著傳統的支付、結算和價值儲蓄工具正在走向沒落,而比特幣、Libra等私人數字貨幣的崛起更是對現行的央行貨幣制度構成了直接的威脅;另一方面則是相關研究不斷自我強化的結果——研究者們越來越發現,對各國央行來說,擁抱數字貨幣、掌握發行數字貨幣的主動權,不僅無損央行的地位,還能借助數字貨幣輕易實現多重的政策目的。
發行數字貨幣能豐富央行貨幣政策工具箱。比如,用數字現金取代實物現金可以幫助央行拓寬“零利率下限”(Zero Lower Bound)約束,使得央行的長期負利率政策(短期負利率政策對刺激投資和消費幾乎不會產生任何作用,因而央行的負利率政策往往會持續一年以上)更容易得到執行?,F行貨幣制度下,央行的利率政策需要通過商業銀行體系向下傳遞,而央行的長期負利率政策必然引發商業銀行的博弈反應:取出存入央行的存款,用現金的形式自行保存,以避免向央行支付利息,結果使得央行的負利率政策無法傳遞下去;提高貸款利率,以彌補因支付央行利息而蒙受的收益損失,結果是央行的負利率政策反而提高了資金使用成本;出于彌補因支付央行利息所蒙受損失的考慮,向經常賬戶增收管理費,如此一來,客戶肯定寧愿持有現金而不愿意儲蓄,結果使得商業銀行很難吸收到足夠的存款用于支持央行的負利率政策。但是,使用央行數字貨幣,就可以無需商業銀行充當傳遞媒介,而讓央行的長期負利率直接到達企業和個人。
當然,正如一些數字貨幣的批評者所指出的那樣,現有貨幣制度下央行不是沒有可以架空商業銀行中介作用,讓負利率政策直達消費者的途徑,比如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于1969年提出的“直升機撒錢”(Helicopter Money),簡而言之就是央行增發一批貨幣,然后無償地平分給每一個公民,以提高他們的消費和償債能力。但問題是,“直升機撒錢”需要一個合適的渠道保證央行發出來的錢能夠到達目標人群的賬戶上,而連接著央行貨幣發行機關和民眾數字現金賬戶的數字現金系統,就是一個很好的分發渠道,它至少可以避免現存貨幣系統執行“直升機撒錢”可能帶來的諸多問題。比如,通過商業銀行發錢,央行必須支付給商業銀行一筆“辛苦費”,對商業銀行來說,相當于獲得了一筆沒有任何風險的附息存款;而對央行和政府來說,則跟發行債券從市場籌錢差不多,因為二者所支付的成本是差不多的。當然,央行和政府可以設法建立一些不需要付費的撒錢渠道,但那意味著需要設立一套不附息的存款系統,結果很可能會打亂現有的存款系統。
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可以提升金融系統的安全性?,F行貨幣制度下,只有存款類金融機構(主要是商業銀行)可以到央行辦理存貸款業務。但是,數字貨幣制度下,私人、企業、非銀行金融機構均可直接到央行辦理存款業務,從而避免了流動性和信用風險全部集中于商業銀行的問題,大大降低了大型商業銀行的系統重要性。2008年金融風暴中,美國聯邦政府為什么必須出手拯救銀行?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一些商業銀行大而不能倒——它們一旦倒閉,就可能引發系統性金融風險。另外,由中央銀行直接提供無風險的數字現金代替商業銀行存款,可以大大減少政府為銀行存款提供安全保障的必要性,從而從根源上消除金融系統中的道德風險。
發行央行數字貨幣有助于鼓勵支付系統中的競爭和創新?,F行貨幣制度下,提供支付服務必須經過大型商業銀行,不管是直接刷卡,還是線上支付,因為只有大型商業銀行及少數特殊金融機構(比如英國的住房信貸互助會)才擁有央行存款賬戶。一些后來者,比如小銀行、第三方支付公司,即便能夠提供更好的支付服務,若想分一杯羹,必須與大型商業銀行簽訂代理協議。而大型商業銀行顯然是不愿意小銀行和第三方支付公司加入競爭的,除非后來者接受它們的定價標準。但是,如果發行可以直達每一個消費者的央行數字貨幣,那么所有希望提供支付服務的機構均可直接從央行獲得許可,而不必依賴大型商業銀行。進入通道放寬,必然會吸納更多的行業參與者,強化行業內部競爭,而競爭強化的結果必然是推動行業技術不斷改進、服務質量不斷提升和收費水平不斷趨于合理。
發行央行數字貨幣不僅順應實物貨幣逐漸走向沒落的歷史潮流,而且可以幫助央行增加一部分鑄幣稅。2014年,英國居民刷卡支付規模首次超過現金支付,預示著現金支付走向沒落已經不可避免。隨著線上支付的興起,現金支付的占比肯定還會進一步下降,現在已有不少經濟學家開始展望現金支付被電子支付取代后的場景。而私人數字貨幣的崛起又給各國央行提了一個醒,如果各國央行還對基于金融科技創新的數字貨幣視而不見,它們很可能失去對貨幣發行的主導權。所以,擁抱數字貨幣,幾乎成了各國央行迫不得已的選擇。
更重要的是,如果央行能主動發行數字貨幣,還可以收回一部分正在流失的鑄幣稅。古代的鑄幣稅主要來自貨幣的幣面價值和實際價值之差,現代的鑄幣稅則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央行向商業銀行提供貸款,收取利息;通過公開市場操作,賺取回購和逆回購的利差。最近五六年,各國央行的鑄幣稅收入呈明顯減少趨勢,原因不是貨幣發行量減少了,而是各國央行為刺激經濟紛紛調低了基準利率以及越來越多的現金退出了流通領域。比如,因為調低了基準利率,英格蘭銀行的鑄幣稅收入從2007~2008年度的約24億英鎊下降到了2014~2015年度的約5億英鎊。發行央行數字貨幣當然不意味著會提高基準利率以增加央行的鑄幣稅收入,而且如果僅僅是消費者由持有實物現金改為持有數字現金,將對增加央行的鑄幣稅收入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僅僅是現金形式由實物的變成了數字的,不會改變央行未支付非附利負債的數量。但是,如果現在持有銀行儲蓄的消費者一部分轉變成了持有數字現金的消費者,那就意味著央行發行的現金進入流通領域的數量增加了,帶來的鑄幣稅自然就增多了。
央行如果能夠預防性地發行一定數量的數字貨幣,就可以有效彌補非銀行機構放貸導致的流動性減少的問題。商業銀行發放貸款是可以創造存款的,但是一些非銀行金融機構的借貸行為則不會,比如點對點貸款公司發放的貸款只是把現有的儲蓄存款從儲蓄者的賬戶上轉移到了貸款者的賬戶上而已。如此一來,必然會導致市場上流通貨幣的減少。而且非常值得關注的是,最近幾年全球范圍內點對點貸款公司發展很快,搶占的貸款市場份額越來越大,那意味著貸款機構的貨幣創造能力越來越弱,于是就需要央行提前發行一定數量的貨幣,用來填補貨幣被點對點貸款公司從銀行借走發放出去,最終離開流通領域所留下的缺口。發行數字貨幣就是央行用來填補缺口的較好方式。
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可以增強金融系統的包容性。世界銀行的一項研究顯示,目前世界上還有約1.1%的15歲以上的人沒有任何金融機構賬戶,約3.6%的成年人沒有銀行借記卡。發展中國家不能享受任何金融服務的人的占比明顯偏高,比如厄瓜多爾,截至2016年擁有銀行賬戶的成年人只有46%左右。但是,央行的數字現金賬戶能夠給不能享受傳統金融服務的人提供便利的現金服務和安全的銀行賬戶。
使用央行數字貨幣可以幫助有關政府部門防范非法經濟活動。使用央行數字貨幣,就相當于使用實物貨幣時交易雙方必須及時向央行通報所用貨幣的編碼,使得央行可以跟蹤每一筆交易發生的具體金額和準確地點。這對相關政府部門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有效防止偷稅漏稅,因為使用央行數字貨幣交易,就不能像使用實物貨幣那樣可以通過離岸銀行和地下錢莊避開央行和政府的監管。二是可以打擊經濟犯罪,因為通過觀察分析犯罪嫌疑人的金融活動,可以提前洞悉犯罪嫌疑人的犯罪活動,從而及時予以制止;即便犯罪活動已經發生,仍能通過準確跟蹤犯罪嫌疑人的活動軌跡,阻止洗錢行為的發生甚至替受害人追回損失的財物。
現存金融結構尚不允許全面推廣央行數字貨幣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發行央行數字貨幣,改變的不僅僅是法定貨幣的形式,更重要的是金融行業的游戲規則。于是,各國央行不可能不考慮:新的游戲規則會對現存金融結構帶來什么樣的沖擊?金融結構應該如何進行調適?而從發達經濟體央行的謹慎中可以推知它們的答案,即現存金融結構尚難承受過激數字貨幣政策的沖擊。
商業銀行系統首當其沖。正如上文反復提及的那樣,數字貨幣制度下,央行的很多政策目標能夠得以實現的一個重要前提是不需要商業銀行充當媒介參與政策傳遞。那意味著,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受沖擊最大、最直接的會是商業銀行系統。赫蘇斯·費爾南德斯-維拉維爾德(Jesus Fernandez-Villaverde)、丹尼爾·R.桑切斯(Daniel R. Sanches)、琳達·希林(Linda Schilling)和哈拉爾·F.福里格(Harald F. Uhlig)四位經濟學家2020年6月向費城聯邦儲備銀行提交的一篇工作論文甚至警告說,發行央行數字貨幣給商業銀行系統帶來的沖擊之大,甚至可能直接導致商業銀行關門大吉。
現代經濟生活中,商業銀行經常發揮著信用中介、支付中介、信用創造、金融服務、調節經濟的功能,而不僅僅是作為央行的博弈對手存在的。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允許普通用戶繞過商業銀行系統直接與央行發生業務聯系,必然導致商業銀行的一些功能被轉移到央行,比如信用中介、支付中介、調節經濟、部分金融服務;另一些功能則可能被消滅,比如信用創造。因為信用創造是以存貸款業務為基礎的,一旦信用中介的功能被轉移,信用創造自然就無從談起。一些功能被轉移,很可能是因為新的載體具有更多更大的優勢;但是一些功能被消滅,則可能導致整個金融系統出現功能缺失。比如,截至2020年8月12日,美聯儲通過印鈔和量化寬松共向市場投入了約9萬億美元的流動性,而同期市場上流通的貨幣供應量(M3)則多達18萬億美元左右,差不多是美聯儲投放的流動性的兩倍。從理論上說,廣義貨幣是商業銀行系統通過信貸發放和發行數字貨幣創造出來的。當然,正如上文所言,商業銀行創造的貨幣對市場流動性的貢獻因為點對點貸款公司的迅速崛起而正在不斷減小,而且央行完全可以通過增發一定數量的數字貨幣來填補因商業銀行系統創造的貨幣數量減少而留下的流動性缺口。但是,點對點貸款公司不可能搶占大量商業銀行的貸款業務,而央行用提前發行一定數量的數字貨幣來填補因商業銀行系統創造的貨幣數量減少而出現的流動性缺口,更像是計劃經濟的做法,缺陷是顯而易見的。由此可見,商業銀行創造信用的功能至少短時期內是不能替代的。
鑒于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可能給商業銀行系統帶來的沖擊,一些商業銀行主張央行應該采取偏保守的策略,發行只面向商業銀行和清算所的批發央行數字貨幣(Wholesale CBDC),只允許商業銀行同央行發生的存貸款業務、票據買賣行為、跨境結算使用央行數字貨幣。但是,只發行批發數字貨幣與央行所追求的目標——讓數字貨幣到達每一個普通用戶,從而最終實現替代實物貨幣的目的——是相抵牾的。從多家央行曝出的消息說,它們打算同時發行兩種數字貨幣——面向商業銀行和清算所的批發數字貨幣與面向公眾的零售數字貨幣(Retail CBDC)。那意味著,商業銀行必須做好與央行及大型科技公司展開業務競爭的準備。
貨幣總量控制面臨挑戰。自1971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以來,全世界共發生12次金融危機,以2008年的美國金融危機和2012年的歐洲債務危機為最;而1947年至1971年間,只發生了一次貨幣危機——英鎊危機,而且沒有出現重要金融機構倒閉的現象,也沒有金融機構需要政府救助。1971年以后金融危機增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各國央行發行貨幣不再以有限的貴金屬做準備,貨幣擴張和信用擴張受到的約束越來越小,這極大地影響了金融市場的穩定性。
2008年金融危機以后,各經濟體實施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貨幣寬松政策。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后,各經濟體又再一次祭出了貨幣寬松的大旗。雖然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各國明顯加強了對金融行業,特別是銀行業的監管,2010年9月12日由27個國家的銀行業監管部門和中央銀行高級代表組成的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還就一份更嚴格的全球銀行業監管文件《巴塞爾協議Ⅲ》達成了一致,但是各國央行的貨幣擴張行為還是令人不禁對各國及國際組織通過的監管辦法的有效性產生懷疑。如今,一種更不受發行準備約束的法定貨幣又要進入市場了,人們自然更有理由追問:如何保證引入央行數字貨幣之后貨幣發行比以前更透明?誰能控制貨幣數字發行的規模?
于是,一些經濟學家想到了必須給央行的數字貨幣發行設定一個合適的錨。自法定貨幣誕生以來,黃金、外匯、糧食、國債等都曾充當過法定貨幣的錨。2020年8月13日,舊金山聯邦儲備銀行行長萊爾·布雷納德講話時,提到了國際清算銀行的一項倡議,那就是由央行發行一種穩定幣(stablecoin)作為央行數字貨幣的錨。然而,穩定幣本身就是一種法定貨幣,同樣需要發行準備。就此,國際清算銀行建議說,可以用一組自然資本資產(natural capital assets)做為發行準備:50%為土地和森林,35%為可再生能源,10%為最大的100家遵從責任投資(ESG)理念的公司,5%為生物技術研究項目。當然,上述自然資本資產組合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應該進行動態管理的。國際清算銀行的倡議能否變成現實,可能還需要召開第二次“布雷頓森林會議”,由世界主要經濟體的財政和央行代表討論決定。
國際貨幣格局面臨重新洗牌。美元目前仍是國際主要結算貨幣和儲備貨幣,然后依次是歐元、日元和人民幣。但是,如果推行央行數字貨幣,國際貨幣格局則可能面臨一次劇烈的洗牌。目前的國際貨幣格局,主要是由各種貨幣背后經濟體的經濟實力、國際市場地位、控制的國際金融機構和對外開放水平等因素決定的。但是,如果各國法定貨幣改成數字貨幣,那么游戲規則很有可能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各國央行數字貨幣的地位,不管是作為結算貨幣還是儲備貨幣,很可能直接由背后的發行準備決定,因為各國所擁有的發行準備的數量和質量,會直接決定各家央行可發行數字貨幣的數量和幣值的穩定性,而可發行數字貨幣的數量和幣值的穩定性,往往會決定該種貨幣的流通范圍和國際市場對該種貨幣的接受度。由此不難預測,雖然第二次“布雷頓森林會議”未必會召開,但是圍繞發行準備的國際爭論肯定會非常激烈和曠日持久。為應對全球氣候變暖的國際多邊談判尚且會持續幾十年而無果而終,何況一場關乎各國貨幣國際主導權和國內金融安全的多邊談判呢?就拿國際清算銀行提出的方案來說,因為每個經濟體的自然稟賦、技術發展水平和企業發展方向不同,究竟應該如何分配各種自然資源資產的權重,甚至要不要引入新的資產,肯定會成為各國爭論的焦點。
除了以上三個方面的挑戰,發行央行數字貨幣還可能引發社會公正問題、人際信任問題、國際貿易問題,甚至氣候變化問題,而且每一個問題都牽涉甚廣,不是短時間可以解決的。所以,我們一方面的確看到了發行央行數字貨幣可能帶來的諸多好處,但是可能引發的諸多問題同時又提醒決策者,發行央行數字貨幣不可操之過急。
(作者系中國建設銀行《建行財富》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