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培
《詩經》是一部重要的文化經典。據《論語》記載,孔子曾向弟子們講述學習《詩經》的重要性。《論語·陽貨》有云:“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經》不僅是一部重要的詩歌總集,全面記錄了先秦時期的社會風貌;而且也是一部反映倫理道德觀念的重要典籍。在古時的外交、議政等重要場合,卿大夫們也常常引用《詩經》中的文句,賦詩言志。
然而,《詩經》素有難治之名。清代大儒皮錫瑞就曾如此感嘆:“詩為人人童而習之之經,而詩比他經尤難明。”《詩經》語義古奧,漢代儒生在研習《詩經》的時候,已經感到艱澀。歷經千年流傳,我們今天在學習《詩經》時感到困難,也就不奇怪了。
近代學者王國維發明的“二重證據法”對研究《詩經》很有幫助。他在《古史新證》中對“二重證據法”進行了細致描述:“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份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
王國維所言“紙上之材料”,亦即傳世書籍,通常也被稱為“傳世文獻”。古書歷經轉寫傳抄,在流傳時常會出現文字錯訛、篇幅散佚等情況,導致今人的閱讀困難。而“地下之新材料”,則是通過考古發掘出土的地下文物文獻,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出土文獻”。出土文獻有很多種,比如甲骨文、青銅器銘文、簡牘帛書、石刻碑文,都屬于重要的出土文獻。可以為《詩經》研究所利用的出土文獻,首先是青銅器銘文。青銅是由銅、錫、鉛等金屬元素所構成的合金。先秦時期,青銅是較為貴重的金屬材料。貴族們在宗廟、祭祀、禮儀等重要場所使用青銅鑄造的器物,來顯示莊重與尊貴。古人會在青銅器上銘刻文字,記錄鑄造器物的始末,來彰顯功業,并傳諸子孫。這些銘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就是金文,也叫鐘鼎文。金文文獻直接反映了先秦社會的歷史風貌,作為同《詩經》時代相近的文獻材料,也是《詩經》研究的有益補充。
而所謂“二重證據法”,簡要地說,就是利用出土文獻“補證”傳世文獻的錯訛與缺失。例如,《尚書》中有“寧王”一詞。古代學者認為,“寧王”意為“安寧天下之王”,是一個稱謂,而并不特指某位君王。這樣的看法延續了幾千年,甚至宋寧宗趙擴謚“寧”,也是受此影響。根據《洛水集》中《仁文哲武恭孝皇帝謚議廟說》記載:“夫賢起有堯之野,萬國咸安。舜躬天德之全,出寧四海。或遺大龜之寶,亦取安邦。或惟武功之圖,亦貴能敉。然則寧之為義大矣。”可見宋寧宗以“寧”為謚,正是因其有寧靖天下之功,和古人對《尚書》中的“寧王”理解一致。

對青銅器出土、研究的記載,古已有之。《史記·孝武本紀》有言:“五月,返至甘泉。有司言寶鼎出,為元鼎。”漢武帝時期就曾有一尊青銅鼎出土,時人將其視為祥瑞。漢武帝甚至將年號改為“元鼎”。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也說道:“郡國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可見他在編寫《說文解字》的時候,已經留意到青銅器銘文文字。近些年,海昏侯劉賀墓葬的考古發掘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在劉賀的墓葬中,也出土了西周時期的青銅提梁卣和東周時期的青銅缶。這兩件青銅器應當是劉賀的個人收藏品。可見青銅器在漢代已經并不稀見,甚至開始成為貴族的私人收藏品。

《欽定西清古鑒》上記載的周文王鼎
宋代是我國青銅器研究的第一個高峰期。也是從宋代起,學者開始利用青銅器銘文研究《詩經》。在唐末與五代的割據戰亂結束后,宋代的統治者比較注重維系政治秩序的穩定。由此,宋代統治者對上古三代之治與經典研究十分重視,青銅器也由此開始得到時人的關注。唐代墨拓技術的進步,也為銘文拓片的流傳提供了客觀條件。我們知道,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其在自傳《六一居士傳》中提到自己“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這金石遺文一千卷,就是歐陽修的青銅器拓片收藏。

到了清代,傳統的文字、聲韻、訓詁之學迎來發展高峰。作為重要的古文字材料,金文研究也迎來了第二個黃金期。作為上古三代寶器之一,青銅器深受清代帝王青睞。乾隆皇帝曾敕令學者對清宮內藏的青銅器進行整理,并編著成四部重要的圖錄:《西清古鑒》《西清續鑒甲編》《西清續鑒乙編》《寧壽鑒古》。這四部書也并稱為《西清四鑒》,其中的圖錄囊括了四千余件青銅器。清宮大內所藏青銅器之豐富,由此可見一斑。在嘉慶朝,阿林保曾在皇帝五十歲壽辰時進獻著名的散氏盤作為壽禮。嘉慶皇帝因此龍顏大悅,阿林保也被提拔為兩江總督。帝王如此,清代的學者們更是重視青銅器的價值。每有新的器物出土面世,學者們都會爭相觀摩寶藏。士大夫之間彼此傳抄銘文,轉贈拓片,相互切磋琢磨,往往傳為美談。更有甚者,出高價求購重器。這種追捧青銅器的風氣,甚至促使盜墓活動益發猖獗。

待到現代考古學逐步發展起來,地下文物的學術價值得以進一步彰顯。王國維之后,陸續也有一些學者開始利用出土文獻研究《詩經》。其中代表性的專著有屈萬里的《詩三百篇成語零釋》、姜昆武的《詩書成詞考釋》、林義光的《詩經通解》、楊樹達的《〈詩〉“敦商之旅,克咸厥功”解》等。集中體現這一領域成就的,是于省吾的著作《澤螺居詩經新證》。這是最早的一部較為全面、系統地利用出土文獻研究《詩經》的著作,旨在利用出土文獻“發明新義,證成舊說”。這種利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校勘《詩經》中的錯訛字、訓解疑難語句的研究方法,被胡樸安先生稱為“新證派”。

到了20世紀,戰國楚簡相繼出土面世,更為《詩經》研究注入了新鮮血液。
據考證,至遲在商代晚期,古人就已經開始使用竹簡當作書寫材料了。《尚書·多士》有言:“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甲骨文的“冊”字是象形字,即像竹書簡冊之形;甲骨文的“典”字,則是像成冊的竹書置于幾案之形。一些出土的甲骨刻辭上,也刻劃有“界格”。學者們普遍認為,這些“界格”是受到竹簡書寫形式影響而形成的。
制作竹簡時,人們會首先將竹子劈開,制成長度、寬窄都一致的竹蔑。然后將這些竹蔑用牛皮或草繩編聯成冊。之后,再將初步制成的簡冊放在火上炙烤,去除竹簡中的水分,以延長保存時間。炙烤的環節叫做“殺青”。我們今天仍會使用“殺青”這個語詞。竹簡分為青面和黃面,也叫竹青或者竹黃。黃面是竹蔑的內里,青面是竹蔑的外皮。通常情況下,古人會將字跡寫在竹黃一面,因其利于水墨滲透,保存字跡。

我們目前所見的戰國竹簡,基本都是楚國文獻。這并不是因為只有南方的楚國才使用竹簡作為書寫材料。那么,為什么只有楚簡保存下來了呢?原因就在于南方濕潤的氣候和特殊的地理條件適宜竹簡的保存。例如,兵馬俑在剛剛出土的時候是彩色的,但在接觸空氣不久后,染料會被空氣氧化,兵馬俑就會因此褪色。除了受到空氣氧化的影響,蟲蛀與霉蝕也是竹簡難以保存的重要原因。中原地區氣候干燥,北方六國所使用的竹簡,基本都沒能保存下來。而楚國地處南方,空氣濕潤,氣候多雨,地下水位也較高。隨葬入墓的竹書很容易被墓穴滲水浸泡。竹簡浸水隔絕了氧氣,才得以保存下來。同時,水分的填充使得竹簡的纖維結構得以保持。這些楚簡在出土后,經過專家的整理,注入人工膠質置換竹簡中的水分,就可以使得楚簡恢復飽滿如初的形態,能夠為后世學者所研究了。
研讀楚簡、釋讀古文字是一件十分困難的學術工作。先秦時期尚未形成統一的文字,人們的書寫帶有很大的隨意性。一些字形或只記錄字音,或任意簡省形體,一些楚簡中的疑難字,至今學者也很難得出一致的釋讀意見。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也能夠讓我們更加直觀地感受到秦始皇“書同文”的歷史貢獻。戰國時期,楚地方言的發音同中原語音也有很大的差別,這也使得楚簡中的語音通假與我們此前見到的通假字例有所不同。《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記載:“眾車入自純門,及逵市。縣門不發,楚言而出。”《左傳》中的“楚言”,應當即是楚令尹子元等人所講楚地方言。許多楚簡當中的通假字例都是我們此前從未見過的。例如,楚簡中將秦國大夫“騫叔”寫作“邗叔”。若非根據語境推斷,我們很難知道二者竟是指同一人。
那么,為什么楚簡中會有如此眾多的通假字呢?學者推測,這可能同先秦時期學術流傳的形式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們都知道孔子設杏壇講學的故事。古時學者授學,大多以口授形式展開。師長開課授業,學生耳聞記錄。這種以口耳為媒的傳授形式,決定了在書寫過程中會普遍著重記錄字音。楚簡當中有為數眾多的通假字,也就不足為奇了。
目前為止,學界陸續整理公布了《郭店楚墓竹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等幾批寶貴的楚簡文獻,其中有許多同《詩經》研究相關的內容。
《郭店楚墓竹簡》出土于湖北省荊門市紀山鎮郭店村。根據墓葬中銘文“東宮之師”推斷,墓主人很有可能就是楚國太子橫的老師。太子橫就是楚懷王的兒子、后來的楚頃襄王。墓葬中的楚竹書,很可能就是當年楚國太子所學習的內容。《郭店簡》保存得比較完整,內容也比較豐富。經過整理后,這批竹簡共計約800 枚,分為竹書16 篇,字數超過13000 字。《郭店簡》中收錄有一篇楚竹書《緇衣》引用了許多《詩經》語句,其中有一些異文很有價值。其余如《五行》與《性自命出》等篇章,也與《詩經》有一定的聯系。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以下簡稱《上博簡》)由上海博物館前館長馬承源先生從海外搶救回國,經過整理,結集為9 冊先后出版。《上博簡》中總計有超過1200 枚竹簡,包括竹書數十篇。《上博簡》中學術價值極高,與《詩經》關系最為密切的,便是《孔子詩論》這篇竹書。目前討論《孔子詩論》的論文已達數百篇,相關學位論文與學術著作也有數十部。僅僅一篇楚簡文獻,就能夠產生如此數量的研究成果,足以說明其學術價值之高。
《孔子詩論》共計存簡29 枚,但簡文殘損較為嚴重,完整的竹簡僅有一枚。完簡長約55 厘米,竹書全篇40 厘米以上的竹簡僅存8 枚。由此可見竹書殘損的嚴重程度。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也正因為簡文的不完整,使得《孔子詩論》更加神秘。直至今日,學者對《孔子詩論》的討論和研究仍在繼續深入。
《孔子詩論》的內容以對《詩經》詩旨討論為主,全文共涉及60 篇詩。這60 篇詩文在今本《詩經》中基本都可以找到對應篇目,但也有《河水》這樣的篇題,在今本《詩經》中并未出現。因為簡文殘缺,我們已經無法得知《河水》篇的詩文內容。《河水》很可能是逸詩,也可能是今本《詩經》中某篇詩文的異名。《孔子詩論》對詩旨的討論,大部分可以同《詩序》的解說相對應。但李學勤先生經過研究認為,《孔子詩論》對于詩旨的解釋,較《詩序》更為貼近詩文本意。有鑒于此,一些學者也嘗試著根據《詩論》對《詩經》詩文的解釋,重新探討詩篇詩旨。
值得一提的是,根據研究發現,《孔子詩論》第2 簡至第7 簡的上下兩端均有8 厘米左右的留白。這種情況在楚簡中極為少見。學界至今也沒有對這種留白現象的成因得出一致結論。在《孔子詩論》之外,《上博簡》中還有一些內容,如《逸詩》《采風曲目》等篇目,也同《詩經》有著密切的關系。

戰國楚竹書《孔子詩論》,現藏上海博物館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三)·周公之琴舞》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則是由清華大學校友從海外尋購、捐贈給母校收藏研究的。到2020年為止,《清華簡》已經陸續整理出版了10 冊,凡計竹書數十篇。《清華簡》簡文內容豐富。其中,《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耆夜》等幾篇竹書同《詩經》關系較為密切。《周公之琴舞》共計存簡17 枚,全文含10 篇詩,可分為周公所作和成王所作兩部分,皆為以儆戒為主題的詩。周公所作部分僅一篇詩,其他9 篇為成王所作。各詩以“啟曰”起始,以“亂曰”結束。其中,成王所誦9 篇中的第一篇,可與今本《周頌·敬之》相對應。《芮良夫毖》經綴合共得28 枚簡。簡文從西周末政治形勢入手,重點記載芮良夫的訓誡之辭。簡文兩處引文可與《左傳》所載逸詩和《詩經·豳風·伐柯》相對照。《耆夜》體現了先秦時期的“賦詩”現象,全篇有14枚簡,記述了武王戡耆得勝后在“文大室”進行“飲至”禮的始末。期間,武王、畢公和周公先后唱和。周公見蟋蟀降堂,起興而作詩《蟋蟀》。簡文《蟋蟀》詩與《詩·唐風·蟋蟀》可以互相參讀。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召南·草蟲 采蘋》
日益豐富的戰國楚簡文獻已經成為《詩經》研究的有益補充。時至今日,仍有不少楚簡材料待整理公布。相信日后,學界同仁會為我們呈現出更多、更為精彩的內容。隨著考古學科的不斷發展進步,內容豐富的漢簡也開始走進學者們的視野當中。此外,石經、敦煌等文獻材料,也在不斷豐富著我們對《詩經》認識。出土文獻是一座留待我們開掘的知識寶庫,幫助我們在認識《詩經》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注釋:
[1]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83頁。
[2][清]皮錫瑞撰:《經學通論·詩經》,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頁。
[3]王國維著:《古史新證》,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頁。
[4][宋]程珌撰:《仁文哲武恭孝皇帝謚議廟號》,載《洺水集》收入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一一〇冊,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59頁。
[5][清]孫詒讓撰:《契文舉例·名原》,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20頁。
[6][漢]司馬遷撰:《史記·孝武本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73頁。
[7][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17頁。
[8][宋]朱熹撰,趙長征點校:《詩集傳》,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95頁。
[9][漢]班固撰:《漢書·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
[10][唐]房玄齡撰:《晉書·束皙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32頁。
[11]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2頁。
[12]李學勤:《〈詩論〉說〈關雎〉等7 篇釋義》,《齊魯學刊》2002年第2 期,第90-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