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來
天津市勘察院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多年了。他生前曾任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講師、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導師、中國音樂家協會常務理事兼民族音樂委員會主任、中國傳統音樂學會會長、《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主編。1985年至1988年,他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1988年離休。父親一生酷愛自己從事的音樂事業,行事勉力認真,為中國音樂學的發展披荊斬棘、鋪路開道,做了大量工作。

1979年,黃翔鵬為本文作者24 歲生日手書的一首詩,此為其中的一段

少年時的黃翔鵬
“憨渾出沒人鬼界,曖昧抑揚齒唇間。老子萬般無計較,愚迂胸襟不得閑。”這是1979年我24 歲生日時,父親為我寫的長詩中一段。當時他問我生日想要什么禮物,我說想讓父親給我寫一首詩。他聽了之后很高興,就為全家四口人各寫了一段,題目是《戲做全家畫像》,當時家里沒有好用的毛筆,就用了一支禿筆寫的。這四句話也是他一生的寫照。
1927年12月26日,父親出生在南京車兒巷。他的母親因生他時難產,不幸去世,他從小跟著祖父、祖母生活。家里清貧,父親在親友的幫助下才上了學。祖母勤勞善良,教育他做人要正直,不欺負人,不說謊話,所以父親從小就勤奮好學,為人厚道。他性格內向,不愛講話,但對音樂卻情有獨鐘,為了學習音樂歷盡艱辛。他酷愛鋼琴,但家里窮,他就和南京一家教堂的牧師商量,想借用教堂的鋼琴練琴,并以幫助教堂打掃衛生和參加唱詩班作為答謝。牧師說:“那就夏天中午來,冬天清晨來。”父親一口答應了。就這樣,父親夏天中午在酷暑下練琴,腳下一片汗水;冬天清晨在嚴寒中練琴,凍得渾身發抖。但他做事認真,善始善終。那個教堂雖然離家非常遠,每天要從城南跑步到城北,他都咬牙堅持了下來。
父親十幾歲就參加了革命,成為中共地下黨員,不顧個人安危為黨工作。在南京鐘英中學,他是第一任地下黨支部書記,發展了許多同學入黨。他各門功課成績優秀,又謙虛和藹,在同學中威望很高。他跟伙伴們一起唱歌演劇,鍛煉身體,追求真理和光明。在黃氏大家族里,父親排行老二,有11 個弟弟和5 個妹妹,弟妹們都很喜歡他,從小受他的影響,也都先后走上了革命道路。
高中畢業后,父親同時考取了金陵大學物理系和南京國立音樂院理論作曲系。他一開始選擇了金陵大學物理系,但半年后,聽從地下黨組織安排,他轉到南京國立音樂院學習并擔任地下黨支部書記。

1952年1月,黃 翔鵬(前排左一)任中央音樂學院赴朝鮮創作組組長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就讀于中央音樂學院,畢業后留校擔任少年班副主任。但好景不長,1957年的那場政治風暴,我母親成了“右派”,父親受到牽連也被開除了黨籍,理由是與“右派”妻子沒有劃清界限,犯了根本立場的錯誤。但他認為我母親沒有錯,為了母親和我,為了我們的家庭,在此后的22年里,父親忍辱負重,一個人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母親先是在農村勞動,后又被分配到天津音樂學院工作。在那一段時間里,父親獨自拉扯著我,既當爹又當媽,我們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但父親卻樂觀地說:“這是大企鵝保護小企鵝。”
在那個年代,父親和我是“右派”家屬,大多數親戚朋友都不敢和我們沾邊,父親也怕連累別人,盡量不跟人家來往。1958年,中央音樂學院從天津遷到北京,父親也調到了北京的民族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研究所的前身)。后來聽父親講,那時他帶著年幼的我還有幾大包行李,坐火車搬家。他一個人根本拿不動這些東西,也沒有人幫忙。于是,他先抱著我走一段路,然后放下我告訴我不要動,再回去背行李,就這樣反反復復、一步一挪地才搬到了學院路十間房。幸虧父親那時年輕,還有些力氣。那個年代沒有錢,沒有搬家公司,也沒有出租車,有的只是力氣。
1965年至1966年,母親去農村搞“四清”,我和弟弟被留在天津音樂學院幼兒園,弟弟1 歲半,我10 歲,放學后就回幼兒園吃住。“文革”時期,我父母都被關進了牛棚,1969年,我和弟弟隨母親去了104 干校。父親則在“五七”干校種了6年菜。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和繁重的體力勞動不但剝奪了他看書做學問的權利,而且連寫信的時間也沒有,一度跟家里失去聯系長達一年之久。由于干校生活環境極差,他得了慢性氣管炎,后來發展成了肺氣腫、肺心病。
1976年2月,我已經參加工作,埋頭努力,也積極要求進步。我在信中告訴父親,我寫了入黨申請書。父親收到我的信非常高興,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給我回信,竟寫了6頁紙。他寫的第一句話就是:“好女兒,有志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第一次這么鄭重其事地給我寫信,他第一次詳細地告訴我他的家庭背景和參加革命的經歷,并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他是如何犯了嚴重錯誤被開除黨籍的,說他始終還在爭取重新入黨。看了父親的信,我淚如雨下,久久不能平靜。我父母從來沒跟我講過他們的人生經歷,我也從來都不知道父親曾經是一名共產黨員。記得“文革”初期,我問父親我算什么出身,他也只是說:“爸爸對不起你……”當時我并不理解這是為什么。此后,每次看到這封信,我的心情都十分壓抑,我替父親的遭遇感到難過。我把這封信收藏起來,不敢再看。
父親一生忠厚善良,處處嚴于律己。1957年以后,母親的工資從一百多降到二十多元,父親的工資也只有幾十元。兩地生活更費錢,但是他仍然堅持給他的繼母每月寄去10 元生活費,直到1975年老人家去世。
1963年,有段時間我總是生病,經常扁桃腺發炎,所以父親存下15 元錢準備讓我做手術切掉扁桃體。當時恰逢所里號召大家捐款為傳達室耳聾的老張買助聽器,我看到研究所門口貼出了捐款小字報,上面有捐款者的姓名和所捐錢數,少則幾角,多則幾元,父親的名字赫然在前頭,捐款數目正是15 元。那年頭一個月的工資也才幾十元。我問父親怎么捐那么多,父親說老張的耳朵是抗美援朝時被炮彈震聾的,他聽不見聲音很可憐,這是應該捐的。我父母都很善良,經常拿錢和糧票幫助身邊有困難的人。因為這個原因,我的扁桃體摘除手術是又過了三年才在天津做的。
60年代初,中央音樂學院處理二手鋼琴,500 元一臺,父親找我的五爺爺和二舅借錢買了他心愛的鋼琴(那時我二舅剛從抗美援朝前線復員回來,有一些復員費)。這架鋼琴音色很好,陪伴父親度過了漫長的人生。他用這架琴教了很多小孩子,研究所的小朋友們只要是喜愛音樂的都跟著學琴,父親還給他們配了鑰匙在我家練琴。父親不僅免費教,還自己買禮品表彰學琴好的小孩。我兒時的朋友們到現在還很感謝父親那時給她們打下的音樂基礎(包括樂理、五線譜)。雖然她們后來沒搞音樂,但至少還能彈幾下鋼琴(包括我)。

1955年10月作者出生,一家三口合影

1958年作者與父親合影
父親在穿戴上從不講究,不修邊幅。他要還賬,要買書,要抽煙喝茶,還要照顧我,所剩無幾的工資不夠買衣服的,所以就更要省吃儉用。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生活質量無從談起。布鞋穿破了腳趾頭露在外面,衣服破了還在穿,就像個老農民,但他從不在乎別人怎么看。
記得我剛上小學時,父親沒有給我買新的布書包,而是在地攤上買了個草編的包讓我湊合用。剛開始我還覺得挺新鮮,但是到學校看見同學們用的都是布書包,沒有一個人用草編的書包,我成了另類,遭到同學們的譏笑。回到家我就不干了,跟父親說,我也要布書包。父親卻說,用什么書包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好好學習,要艱苦樸素。我只好繼續背著草編的書包上學,但當時總感覺自卑,低人一等。現在想來不知是因為經濟困難還是沒時間去買,但在父親的鼓勵下,我學習還是不錯的,還當上了“三好學生”。
人的腦子總是有限的,在一方面發達,另一方面就遲鈍。父親把心思都用在了學習和工作上,因此,丟東西就成了他的強項,丟雨傘、丟手套、丟帽子、丟錢包……冬天他還總是丟手套,后來就學著幼兒園小朋友的樣子,拿根繩子把兩只棉手套拴在一起,掛在脖子上。
父親丟東西的毛病似乎也遺傳給了我。小時候我也愛丟東西,家里的鑰匙老是被我弄丟。那時我父親把鑰匙拴個繩給我掛在脖子上,結果我喜歡玩雙杠“金鉤釣魚”,一倒過來鑰匙就丟掉了。后來父親索性配了10 把鑰匙讓我丟,果不其然,陸續地10 把全丟了。再后來他買了個密碼鎖,這下不用鑰匙,就沒東西可丟了。我覺得密碼鎖既好玩又新鮮,就把密碼告訴了我所有的小伙伴。結果可想而知,人人都能進我家。后來父親把鎖拆開,把密碼改了個順序,并告訴我說,這個密碼不能告訴人家,告訴了就等于把鑰匙給了人家。我這才恍然大悟。
“文革”初期,學校停課,我來到北京。有一天,小伙伴們約我上街買東西,我想買點糖,就跑到所里向正在開會的父親要錢。父親身上沒零錢,便給了我一張5 元錢。我興沖沖地跟伙伴們去了五道口商店,見到喜歡的東西就買,把5 元錢都花光了。那時的5 元錢相當于一個人半個月的生活費,回來后父親看我亂買東西花光了錢,就不動聲色地拿出《毛主席語錄》,翻到了關于“勤儉”的那一段讓我念,我知道大事不好,就老老實實地念了起來。然后,他把我買的東西一一擺在鋼琴上(桌上都是書,沒地方擺),指出哪些是應該買的,哪些是屬于浪費的,說得我心服口服。從那以后,我再也不亂買東西瞎花錢了。我暗暗慶幸父親“溫柔”的教育方式,這次的教訓讓我記了一輩子,我也因此養成了勤儉節約的好習慣。
而在吃的方面,自從有了方便面,父親的吃飯時間便能自己掌握了,以前由于看書、寫作常常忘了去食堂打飯,錯過時間食堂關門就要餓上一頓。現在好了,有了方便面,既節省了排隊買飯的時間,又不至于餓肚子,有一壺開水就能泡面吃。父親就是這樣,生活上總是瞎湊合,但在做學問上卻是極其嚴肅認真,來不得半點馬虎。
記得父親在“五七”干校時偶爾回家,當時最幸福的就是全家人圍在一起做好吃的餃子。買兩毛錢的肉餡,弄點白菜,一家人分工合作。父親負責剁餡,他用兩把菜刀,邊剁餡邊敲鼓點,搞音樂的人節奏感那是沒得說。那時住筒子樓,一家剁餡全樓都能聽見,鄰居還以為我家在練節目呢,都跑過來看新鮮。
粉碎“四人幫”之后,知識分子得到了應有的尊重。父親也很高興,手書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來抒發他當時激動的心情:“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接下來的幾年,父親的事業蓬勃發展,他也進入了最忙碌的階段。寫文章,出差考察,帶學生,開夜車,他終于能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了。父親在少年時就立志為國家和人民多作貢獻,現在才終能如愿。所以,他更加拼命地工作,達到了忘我的地步。
父親事業重啟時,已經身染重疾了。他不顧病痛,經常忍著咳喘,夜以繼日地寫作。他用頑強的毅力與時間賽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把他的研究成果留傳給后人。

黃翔鵬、王世襄合書
1978年夏,曾侯乙編鐘在湖北隨縣(今隨州)的曾侯乙墓出土,父親他們在考古現場忙著整理文物,給編鐘測音。當時的氣溫十分炎熱,很多北方人都受不了這種高溫天氣,而父親卻在起勁兒地工作,他說:“我是南京人,不怕熱。”他為我們國家發現了這么重大的寶藏而興奮不已,又為天書一樣的編鐘銘文而大傷腦筋。
之后的幾個月里,父親以堅韌不拔的意志力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他查閱資料,徒手計算,不眠不休,最終與古文字學家裘錫圭、李家浩一起,對曾侯乙編鐘兩千八百多字的銘文進行了全面的考釋研究。后來寫出了他的嘔心瀝血之作——《曾侯乙鐘磬銘文樂學體系初探》。
“半生廿載離騷賦,三十四年赤子心,迂闊莫名渾不改,可憐稚氣老天真。此身久已除名籍,自詡封員外人,茸髦未盡得前路,少幼情操垂老存。”在這幅字中,右邊的大字是父親1979年寫的,可以看出,他雖然被開除黨籍,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仍然不忘初衷,一句“少幼情操垂老存”說明了他癡心不改的豪情;左邊的小字是文物專家王世襄題的。50年代,我們住十間房時,王世襄伯伯和袁荃猷阿姨是我家鄰居,更是好朋友。王伯伯是2000年為這幅字題的款,使這幅沒有落款的字有了完美的落款。
1979年,母親的“右派”問題得到糾正,父親也恢復了黨籍,父親母親才得以團聚。這時期父親的肺氣腫已經相當嚴重,白天黑夜都在咳嗽,有時候咳得喘不上氣來,母親說他就像造痰的機器。父親外出開會時都隨手拿著吐痰用的杯子,合影拍照時也不離手。許多時候都讓人誤認為是水杯,常有人拿著暖壺要給他添水。
父親喜歡古典音樂、交響樂、民族音樂、昆曲等,還特別喜歡陜北民歌,但不喜歡通俗音樂和搖滾。當時的通俗歌曲基本都是初級的港臺歌曲,沒有現在這么多元。改革開放后,通俗歌曲如雨后春筍般,唱遍了大街小巷。那時我家在東直門香河園一樓住,樓后是一排平房,窗外正對著的那戶人家特別喜歡放通俗歌曲,而且總是用大號音箱把音量放得很大,尤其是夏天開著窗戶,音樂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很吵。父親要寫文章,思路常常被那些噪音打亂,又不好跟人家說。后來被逼無奈,就想了個唱對臺戲的辦法,用我們家的音響放《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我家的音箱是專業的音響,個頭也不小,只要對方放通俗歌曲,他就放交響樂,放的音量比窗外的還要大,幾個回合下來,對面投降了,音量明顯小了下來。這時候父親就關機不放了,繼續他的寫作。
那時晚上經常停電,寫不了東西,父親就彈鋼琴。反正琴鍵都摸熟了也不用看,一曲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既好聽又不用電,還能娛樂家人。父親后來養成了習慣,只要一停電就彈鋼琴。有時候還點著蠟燭彈琴,感覺很溫馨。
父親學無止境,不顧病痛,六十多歲后還學會了用電腦。他讓我幫他買了學習電腦的工具書認真鉆研,還拜師學藝,請教學生。90年代,電腦還沒有普及,而他許多論文都是在電腦上完成的。
父親以全副心力,幾十年如牛負重,艱苦跋涉,終于在中國近現代音樂史、中國古代音樂史、中國傳統樂律學、古譜解譯等領域取得了諸多成果,成為當代有影響的音樂學家之一。
有人為父親的一生作了總結,說他有從小喪母的童年;意氣風發參加革命的青年;風雨坎坷的中年;勤筆疾書的壯年;疾病折磨的晚年。父親生前還曾經和他南京的老戰友調侃,說死后到了“那邊”要去參軍,向陳毅同志那樣“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20世紀90年代初,黃翔鵬拍攝于自家樓下
1997年5月8日,父親駕鶴西去,結束了他多災多難、坦蕩正派、開拓充實、九死不悔的一生!
1999年9月,文化部為父親頒發了“文化藝術科學優秀成果獎”,獲獎證書上寫著“黃翔鵬同志撰著的《曾侯乙鐘磬銘文樂學體系初探》(論文)榮獲文化部第一屆文化藝術科學優秀成果獎一等獎”。如果父親在天有靈一定會十分欣慰的。我們全家都替他高興,他用健康和生命的代價取得的學術成果得到了肯定,這是對他最高的褒獎!
他的摯友、學生們懷念他、贊美他,他的高潔品格和奮勇精神永遠激勵著后學!